墨轩倏地站起了身,那一身锦缎镶金的黄袍在太阳下闪过一些碎光,他的眼里带了点不可置信,到

后来又成了一丝迷蒙,最后在青画的注视下一点一滴凝滞下来,化成了深潭一样的冷静。

他说:“你师承何处?”

青画想了想,据实相告,“家师司空。”

墨轩犹豫道:“帝师司空?”

帝师司空?青画愣了少顷,她早就知道司空名气大得很,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帝师”二字;听墨

轩的语气,貌似这帝师的名号可是来头不小,真的是她那整日窝在云闲山庄,没事遛鸟赏花、折腾些毒

虫毒草的师父司空?

就在青画踟蹰的时候,门外的太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亭子,在亭外叩头道:“陛下,吉时已到,请陛

下移驾朝华殿。”

墨轩点点头,起身要走,青画在他走之前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看看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已经告退,才

冒险喊住了他:“陛下,等等!”

“何事?”

“陛不说的那个连大人,可是连华?”

墨轩颔首,“你居然认得我朱墨的一个普通臣子?”

青画犹豫了片刻,才迟疑道:“如果是连华,他…应该是墨云晔的人。”这连华她记得,六年前曾

经受过墨云晔大恩,在摄政王府外等了整整三天只求报答的那个人…

墨轩的神色有些沉寂,未了,他轻声道:“青画,你跟来吧。”

今日是大婚,她能跟去的自然只有婚场,他这句话说得随性无比,青画却听出了一点点意味,他这,

算是…暂且承认了她?

墨轩的寝宫离朝华殿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青画跟在他身后出现在婚宴场上,顿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在场的所有大臣都知道,青画这个痴儿可是朱墨的贵客,是以后要回去当青云太子妃的,所有的人都在

揣测,难不成是陛下…临时起意收了她?一时间,场上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怪异。

青画默默跟在墨轩身后,对周围或诧异、或同情、或嫉妒的目光视而不见,她只低着头,看着脚下

金贵华美的地毯,不远不近地跟着墨轩;她当然知道,这大概也是他给的考验,看她在这么多人明知的

误会中,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假如她退却了,那就是她没胆、没担当:假如她干干脆脆表现出不是疯子

的模样,那她就是鲁莽;假如她和他保持距离,那她就是无诚意…

这墨轩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却也是八面玲珑的。

青画低头略略思索,眼角露出一两分笑意,干干脆脆抬起了头盯着墨轩看,抢在他前面走到皇座边

上,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眯眼笑;这一笑,宴场上又是一阵错落的议论声,嗡嗡直响,所有

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青画抓着裙摆,对着底下的文武百宫、后宫佳丽们咧嘴一笑,就要坐到皇座

上去…

“哎呀,青画小姐留步!”就在青画几步跨到皇座前的时候,一边侍候的太监尖声叫了,手忙脚乱

地扶住青画,猛力把她拉开一大截。

太监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样子,他的脑袋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汗,回头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墨轩,又把青画往皇座之下的宴场,用力拉了好几步才絮絮叨叨道:“青画小姐,那

位置您可坐不得,您还是好好坐到下面去,或者和几个娘娘们玩去,听话。”

青画瞪大眼睛水盈盈地看看墨轩,不吵不闹,朦朦胧胧看着他;她知道,这目光外人眼里是一个傻

子有的迷蒙,到了墨轩这个知情人眼里,就是别有意味,再加上她方才的举动,恐怕就是血淋淋的挑衅

了;她其实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知道她有这胆量和应对手段去与他合谋而已。

墨轩微微一笑,不知道何时已经换上了一脸的风流相,对上她牲畜无害的眼神,他眼眸中闪过一丝

奇异的光芒,稍稍挑了挑眉: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青画企图坐上皇座,这件事如果是正常人做了,

那就是死罪!可是她是个痴儿,还是别国来的郡主,更有可能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这身份却非同小可!

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知道,墨轩会怎么处理这件公然冒犯天威的事情;所有人都静默着皱眉低

头,今日是皇帝大婚、喜气洋洋的日子,偏偏出了这档于事,谁也不知道后果会是如何…

宴场上奏的本来是一支高雅清新的曲子,此刻周遭尽数安静下来,好好的清平乐居然也带了几分颤。

青画状似不经意地扫眼过宴场,只看到了两个人面色不改,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一个是昭仪想容、

一个是…墨云晔;只是不同的是,昭仪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她似乎只是看着墨轩奇特的表情想笑,

而墨云晔…则是直接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的笑容里带着三分春色、七分温煦,就像是看着一样好

玩的东西一般,兴致盎然。

被人当作什么时兴、好玩的对象一样看着,青画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墨云晔的目光总是太过柔和,

上辈子她年少不更事的时候,曾经对上了就会脸红心跳,现在她却只感到透骨的恐惧,那是被蛇盯上了

的猎物的感觉。

墨云晔,他是朱墨堂堂摄政王,是世人眼里的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恐怕也只有青画

知他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知道填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进去…他越是这般的神情,越让人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捉摸不定的目光,她低下头笑了笑,一不做二不休,在原地扯着身边太监的

袖子,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座直嚷嚷:“画儿要上去,上去!”

见她如此,墨云晔的目光中便带了一丝玩味。

太监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拉着她的手腕絮叨:“画儿小姐…您、您听奴才一句劝…这可玩不得

啊…”从始至终,墨轩都静静地站在一边,既不作声也不表态,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画把一个顽劣的小

孩表演得入木三分;直到那拉扯着青画的太监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又瞥见远远走来神色急促

的书闲,他眼底的那一丝风流神色总算是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通透的光亮。

不消片刻,匆匆赶来的书闲急急到了皇座之下,从太监的手里把青画的手腕拉了出来,拽到了自己

身后,满眼惴惴不安地朝墨轩行了个礼道:“陛下,画儿她…”

墨轩低着头沉吟片刻,抬头的时候目光若有所思,他笑道:“不知者不罪,朕自然不会与一个孩子计

较。”语毕,他不动声色地朝青画笑了笑。

所有的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等候在一旁已经许久的宫女这才颤颤巍巍地提着花灯走到了殿中,对

着墨轩盈盈跪下轻道:“陛下…吉时到了,您…”

墨轩颔首,“行礼吧。”

欢快的宴乐又重新响了起来,青画不着痕迹地退到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场上的一片繁华,书闲的心

思似乎还在她身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她,似乎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青画的心

思却被方才宫女手里提着的花灯给吸引了过去…

那花灯里面盛着一种透明的汁液,点燃之后香气四溢,这花灯里的油掺和的是一种叫青莘的草,长

在朱墨的高山之巅,因为气味芳香又谐音“情深”,故而被用作婚礼之上的彩灯:这草很是难得,是宫里

特有的薰香料子,寻常官宦人家根本消耗不起,她也只在上辈子还是宁锦的时候见过一次;皇家婚礼自

然是奢华至极的,只是引起她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青莘的气味…

这味道,深而悠扬,恍人心神,本来是安神定心的药效,却…不知是什么让她隐隐有些胸闷,而

书闲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比平常还白了好几分。

青画站在原地踟蹰的时候,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昭仪笑吟吟地走了上来,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对着还

在往这边打量的书闲笑了笑道:“妹妹可别误了吉时,画儿我来照顾吧。”

礼乐奏响、锣鼓齐鸣,青莘花灯把书闲和墨轩围了起来,衣着鲜亮的舞姬们跳起朱墨最古老的祈神

飞舞;青画被昭仪拉着稍稍往外走了一些,避开几乎无处不在的舞姬们的脚步,到了不远处的花池边。

“画儿妹妹,你不舒服?”

不舒服?青画微微皱了眉头,抓了一把自己胸口的衣襟,她的确不舒服,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

一样,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她似乎…还有几分晕眩,看着远处的东西还带了几分重影儿,看

得不大真切…倒有几分中毒的样子;可是自从入宫,衣食住行她都仔细检查过,这五年来她都与毒虫、

毒草作伴,如果真有人下毒,她应该不至于会有疏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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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儿妹妹?”昭仪有些焦急的声音就在耳畔,青画只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嗡鸣,脑中糊涂一

片,心思却越来越明朗了…她咬咬牙稳住心神,皱皱鼻子勉强笑道:“好香…是什么?”

昭仪笑道:“那是青莘草的味道啊。”

青莘,青画深深吸了口气,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某些个东西被她抓住了,青莘的气味与多年前她记忆

里的没有两样,可是她记得还有一种与青莘长在一块儿的花,叫并蒂青莘,它长得与青莘无二致,却没

有青莘的功用…相反,它有毒,虽然不大厉害,却能慢慢让人精力衰竭。

朱墨宫中的人自然是闻惯了这味儿,所以对同种的并蒂青莘不大敏感,可是对于她和书闲两个外来

之人…这满满绕着的花灯燃丝,足够让她们两个胸闷难忍了;这宫里,有人想让书闲久病不起,会是

谁?

青画的脑袋有些昏沉,隔着舞姬的轻歌慢舞、水袖流云,她找到了书闲的身影,她被围在彩灯中间,

脸色已经惨白,眼神里分明染上痛苦的挣扎,她似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怎么办?青画问自己,这药估计也不会让人晕厥,半日下来只会让人累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如果硬撑是可以撑过的,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书闲她要面对的是后宫争风,她不能输在这第一步上。

昭仪的眼里露出几分关切,她轻道:“画儿妹妹,如果你不舒服,不如我送你回房去?”

青画凝神想了想,看了一眼舞姬丛中的书闲,看了一眼墨轩,还有一旁斟酒的墨云晔,咬咬牙下了

决心;她毫无预警地抱住自己的头,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扬声大叫:“疼!呜呜…疼死了!呜呜…”

“画儿妹妹?”

“痛死了!呜呜…”

“来人,宣太医!”昭仪的脸色也变了,大概是觉得她一个痴儿作不了假,被她脸上痛苦的神色给

唬住了,急急忙忙地想去拉扯她起来。

青画仰起脑袋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痕,手脚都发抖了,这模样有一半是装的,有一半却是真的,她

的确想发抖,因为毒香的缘故:她从小被司空调教着接触毒虫毒草,但却不是对毒药无感,相反,她是

更加敏感,只是伤身比一般人少了很多,所以她其实不痛。

可她不痛,不代表书闲不会痛,书闲性子内向,恐怕这会儿是死死撑着吧;青画揉着眼睛,透着朦

胧的眼泪看下人群中的书闲,暗暗加大了几分声响,只要她一出事,那就不用等到书闲忍耐不了,她是

朱墨的“贵客”,墨轩自当会派最好的太医给她诊治。

其实这种做香料的毒草她不是不能解,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无计可施,婚宴上那么多双眼睛,青

画都不怕,她只怕墨云晔会看出什么来,所以她不能向书闲示警,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怀疑,就可以轻

而易举地查到她的怪异之处,她要想阻止这件事,就只能靠自己…

青画这一出病倒,在婚宴当场引起不小的骚动,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她已经被人送到穆仪宫的房中,

几个太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其中有个白发苍苍的太医仔仔细细诊了她的脉,正凝神思索的时候,青画

已然把脸上痛苦的神色收了一半,她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打量着房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盘算着。

房里站了三个太医、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两个宫女是陌生的,依稀是方才跟在昭仪身后的那两个,

那个太监是墨轩宫里见过的;看来她这一病,牵动的人倒不少,至少墨轩注意到了、昭仪也派了人,只

是这么多人中,独独不见的是书闲。

三个白发太医愁眉不展,又是把脉又是看眼色,最后他们干脆聚到一块儿窃窃私语起来,时不时露

出些诡异的神色:青画冷眼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透过太医玄青色纱衣的间隙,她倒是看到了个意想。

不到的人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一进房,所有人都愣了片刻,紧接着跪地行礼。

青画也不曾想到,第一个来探望的居然会是堂堂一国之君,墨轩。

墨轩长着一双桃花眼,明明是个比她大五岁的少年国君,眉宇间却带了厚厚的风流情韵,他一笑,

那神情比青云的绒裤子弟老六青涯还无赖上几分;他不靠近床榻,只是笑吟吟站在门口,看着房里跪成

一地的太医、宫女、太监默不作声,越过他们,朝躺在床上冷眼旁观的青画丢去一个轻佻的眼神,眉梢

带了一抹桃花色。

青画微微皱了眉头不去看他,这个墨轩皇帝,那天晚上见到的是一个谦恭隐忍的少年英才,方才在

他寝宫见到的是犀利敏锐的老道人物,现在却成了个轻佻风流的昏君模样,这么多面,到底哪个才是真

正可以合作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墨轩和墨云晔不愧是叔侄,还真的有几分相似;这一点,她很厌

恶。

墨轩对青画的无视毫不在意,笑了笑迈进屋子道:“太医,查出郡王病因了吗?”

太医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犹豫至极,半晌没有回答,很久之后,最为年长的太医开了口:“回

陛下,郡主她…应该是外物导致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