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易浑然不觉,继续笑道:“今天是月婆婆完满的日子,王爷请郡主去赏月,郡主醒了正好,也该准

备准备了。”

小易拿来的衣服颜色翠绿,如同春天竹叶的嫩芽,青画不想作无谓的挣扎,既然她带了衣服来,她

就配合地接了过来,捎带着见着衣服下面还藏了个紫色的小东西,她的手僵了僵,那是不久前墨云晔送

上门的仿“念卿”紫玉铃铛,她当初只是一时意气从秦瑶手里要了来,后来就被她随手丢在院子里,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小易捡了去,现而今又呈了上来,青画换上了那件碧纱衣,却没有理会紫玉铃铛。

“郡主,戴上吧。”小易的神色说不出欢喜还是无奈,她只是笑着把铃铛递到青画面前,轻快地开

口,“郡主,奴婢知道您不喜欢这个人家用过的东西,也不缺这个,可这铃铛是王爷送的,您还是带在身

上,王爷见了也开心,王爷一开心,说不定送郡主更好的东西。”

青画沉默不语,小易虽然看起来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丫头模样,可是她不会忘记,她是墨云晔当

年的左右手之一,她爽快归爽快,该有的常识却还是比她厉害了许多,她虽不如秦瑶圆滑,却也是个会

察言观色的人,这世上陪伴墨云晔时间最久的人是秦瑶和秦易,但秦瑶终究被自己的感情给冲昏了头脑,

在这一点上,秦易稳胜。

小易笑道:“郡主,如果真不想要可以还给王爷,奴婢觉得…王爷如果收回这铃铛会开心。”

青画垂眸道:“好。”

小易一愣,似乎是没料到她的温顺,随即笑开了,“郡主真是个聪明人。”

青画笑了笑,接过了那个冰凉的铃铛;这一觉她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她收拾完行装,出门的时候已

经是月色如霜,万家灯明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用装作是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痴儿,此刻她要走出

品香小居只需要吩咐一声,几个丫鬟不跟随就能自己一个人出门;如今她亲手拆了自己第一层的面具,

这品香小居恐怕从今夜起就要被人层层看守,说不定还会有人趁她不在时搜查,她不能留下一丝证据,

也正因为如此,她临走之前又折回了房间,从随行的包裹里,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尽数塞到贴身的口袋

里,这才放心地离开了品香小居。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整个摄政王府里最为靠南也是最为清幽的地方,叫“陵香花榭”,那儿和西院

一样,是无人打扫的,不同的是西院是废弃的屋子,而陵香花榭却是没有屋子,只有数不尽的花丛浅溪。

上辈子宁锦只去过那地方几次,她对那儿的记忆只剩下开满陵香花,一条小径婉蜒到花丛深处,花

海中央是个紫藤架,边上有一口井,从西边荷花池引出的水在南边汇成了小溪,弯弯曲曲绕过紫藤架流

到王府高墙之外:宁锦不喜欢那儿,总觉得那儿透着说不清的寒冷,也奇怪,为什么堂堂王府会留下那

么一处摆明着是破绽的地方,而不用高墙围起来,所以每每墨云晔来这边独酌,宁锦都找个借口拉着自

家跟班宁臣往外跑。

青画循着记忆走到南院,衬着月色,看到那一片密密麻麻,只依稀看得见形状的陵香花时,还是有

些凛然,上辈子宁锦不明白的事,青画却明白,这陵香花多长在陵墓边上,长年吸食着地里的阴气,本

身就是带了点不深的寒毒的,宁锦不是长年累月习惯这儿的墨云晔,吸了陵香花的香味当然会觉得这儿

毛骨悚然,而墨云哗长年在这儿小酌,怕是早就习惯了,身体早就不怕这点儿寒毒。

这毒,生人吸多了还是没有好处的,不生病也得损好些生气。

青画站在花榭边上,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拿了块丝帕捂着口鼻,加快脚步沿着那一条婉蜒的

小径走进了花榭,等到了陵香花中央紫藤架,却不见墨云晔的身影。

他…居然不在?青画站在紫藤架边踟蹰,墨云晔的脾气,不像是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他既然已

经邀约,又怎么…

“原来你懂毒。”青画出神的片刻问,一个恬淡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惊得她急急转身去看,

墨云晔竟然真的比她晚来了一步,或者说,他故意晚来一步,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脸上挤出一抹笑,

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墨云晔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愠怒,他只是淡淡看着青画拿在手里的丝帕,不动声色。

青画总算明了,他为什么会突然邀约来这儿“赏月”,他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放任那么多陵香花损身

劳神,她会不会察觉这花有毒而已…所以他晚来,或者说他是故意躲在暗处,等着看她的反应:而她

的反应早就说明了她对毒性的了解,而她对毒性的了解,恐怕早就肯定了他的猜测,她与这次的栽赃脱

不了关系。

青画的沉闷,换来的是墨云晔浅浅一笑,他说:“郡主果真是师承帝师司空,文韬武略真教云晔佩服。”

他这副样子,让人全然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青画索性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过奖。”

墨云晔一愣,笑得越发娴雅,他伸手指了指紫藤架,轻声道:“郡王,夜色正好,不妨亭内一叙?”

“好。”青画很是温顺地点了点头,跟着墨云晔的脚步走进陵香花深处,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

是躲不了的,任凭她青画是老天爷怜悯捡了条命来,有些东西还是会照着原来的方向一步步交会,她现

在开始了解当初离开云闲山庄时,司空为什么避而不见了,有谁愿意看着自己徒弟的星线,平白无故和

另一个消亡之人的星线交织在一起呢?更何况宁锦还是颗…灾星。

花榭之中放着一壶酒,两个翠玉的小杯,青画自顾自拿过酒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到唇边稍稍停

顿辨了辨有没有毒,一饮而尽,顷刻间,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在唇齿间渐渐弥漫开来,微微的甜味儿透着

百果的芳香,果然是醉嫣然,青画揶揄一笑,也只有这个文气得有些女气的酒,才能让从不喝醉的墨云

晔安心畅饮吧?一杯见底,她又斟了一杯,轻呷一口。

司空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是个酒鬼,且…酒品稍稍欠缺了点儿,乃至于青画住在云闲山

庄的五年里,替他收了不少烂摊子,自己反倒练了个百杯微醉。

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看着,嘴角噙着一丝弯弧,纤白瘦削的手轻轻磨蹭着手里的摺扇,他在审视,审

视这个难得让他看走了眼的女子,叫她女子还稍欠妥当,她比他小了足足十一岁,在他眼里可能称之为

女孩更为恰当,可就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让他难得看走了眼。

她装疯,这一点,他着实思虑了许久还未能不定论,初相见时,她穿着一身翠绿的衣裳,像是山精

柳魅一样站在三月芳菲开逼的溪边,她睁着纯真的眼,泪汪汪地抬起满是鲜血的手伸到他面前的时候,

真的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她是名满天下的帝师司空爱徒,司空门

下的青画,这个名字远比她自己知道的要响亮,只是她好像不自知,还拙劣地扮演着一个孩子,那时候,

他确实是把她当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他起了兴致,派人去青云的宫里刺探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却是她是个从小父母双亡的痴儿,即便五

年后她神智清醒了些,却依然少言寡语,听说偶尔还会失常,这一点,作不了假;青画名声虽响,说到

底没人见过她,倘若司空只是收了一个痴儿,那这一切,就很难说清了。

也许她是真疯,不管真假,都勾起了他兴趣;他试探了许多次,像一只抓到老鼠的猫,尽情地玩赏

着奇特的玩具,一次次试探、一点一滴的观察,直到东窗事发。

她懂毒、会故弄玄虚,她完完全全抛开外壳的模样让他诧异,她白天操控的那一场事故是招出色的

声东击西,兵行险招,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阻挡不住她的行动,所以他就干干脆脆看了一场戏,一场痴

儿变脸、让所有人惊艳的好戏。

“王爷找我来就是来看我喝酒的?”青画扬起笑,正视墨云晔打量的目光,被他盯着,她身上还是

会有些毛骨悚然,却不影响她逼自己面对。

墨云晔收回目光,替自己斟了杯酒小酌一口,抬眸微笑,“郡主,云晔素来景仰令师司空先生名望,

如今我朱墨正是用人之际,郡主觉得司空先生可有意来我朱墨一展鸿图?”他是要拉拢司空。

青画暗暗吃惊,有些东西在脑海里分散零碎,顷刻间被连了起来,她曾经很奇怪,为什么他会对一

个痴儿这么有兴趣,原来是为了司空,当今世上几乎是无人不知的帝师司空。

司空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鲜少有人可以请得动他,当初青云的皇后宴请司空更是传为一时的佳

话,也难怪墨云晔会从她身上下手,想到这儿,青画的脸色沉下了几分。

墨云晔静静地等着她的答覆。

青画抬眸笑了笑,“我是被师父踢出门的,怎么请得动他?王爷您真是多想了。”

“如此,倒也勉强不得。”

他居然没有力争,这个出乎青画意料,她茫茫然低头拿不定主意,正好见到腰上缝袋里微微的凸起,

是那个铃铛,她想起小易出门前的话,思量了片刻,她还是把铃铛掏了出来,放到石桌上,面对墨云晔

打量的眼神,她涩然开口:“王爷美意,青画受不起,这个还给王爷。”

墨云晔的眉梢轻轻挑了一挑,柔声开口:“怎么,郡主嫌弃这小东西不入眼?”

“不是。”青画低下头掩去眼里的一抹机巧,尽量平和着开口,“我听说这个铃铛本来有一对,后来

又多了一个,王爷好意,还是留着给能凑成对的人吧!好好的成双成对的东西很完满,多出一个来不吉

利,也不知道那工匠怎么想的。”她抬起头,眯起了眼轻道:“搞不好会有血光之灾。”

“念卿”、“思归”,墨云晔怕是作梦都想不到“思归”已经跟着宁锦轮回了一遍,到了她青画身上。

青画的声音不大,只是南院此刻沉寂得如同死地一般,她的声音便在风中清清楚楚地响彻着,周遭

不大亮的灯光,让墨云晔脸上的表情不得而知,只是异常的沉默还是给寂静的南院平添了几分凝滞气息;

而后,是许久的沉寂,陵香花榭里是没有野虫、野鸟的,静下来就带了几分阴森。

月色有些冷,披洒在看不清颜色的陵香花上,一丝丝的毒香里,墨云晔的呼吸俏不可闻,他沉默地

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玉铃铛,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默默收进了自己袋里,他一直低着头,没有露出一

丝异样的神色,只是格外的静默。

未了,青画听到的是他淡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他说:“鬼神之说,不大可信。”

“是,不可信。”青画垂眸笑了,鬼神之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她也不信。

“时候不早,郡主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审洛扬。”

“那,告辞。”

那一夜,青画出南院的时候是独身一人,临到门口她回眸看了看,发现墨云晔并没有出花榭的意愿,

他静静站在紫藤架下,任月光剪得他的身影越发瘦削,几乎快融进夜色了。

墨云晔的心思难猜,青画也不想去猜,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性子,为什么会轻轻松松放她走,这

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重审洛扬,他今天已经知道了她懂毒、她装疯,小易是他的人,要查出一

切是她设的局实在不是件难事…她不能给洛扬活下去的理由。

洛扬身上中的是她亲手下的常在,常在发作起来和三月芳菲有些类似,却不是毒,而是蛊,蛊不同

于毒的地方就在于它多了几分灵性和牵制力,就像常在,哪怕是隔着千山万水,只要她杀了她带在身边

的另一只一起养的常在蛊,那牢狱之中的洛阳就会在半个时辰之内毙命,死后虫尸化为血水,死无对证。

那个瓶子,走出陵香花榭的时候就一直被青画握在手里,拽得指尖都发白,那是一条人命,一条活

生生、血淋淋的人命,她有胆量下蛊,却还从没要过谁的性命…可是,洛扬不死,后果不堪设想。本

来这一切就是兵行险招,只要有一个地方出差错,就是满盘皆输。

思来想去,青画僵硬着手打开那个瓶子,轻轻地倾倒,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只要用力一掐,什

么都结束了,可是,瓶子里倒出的却是几个血红的小点,还有一点点的凝固,那是血,或者说,是常在

虫儿的尸体,常在虫儿死了;或者说,是另一只常在已经死了,更确切点,是另一只常在的宿主洛扬他

已经…不在人世。

洛扬死了,杀人的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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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朱墨常胜将军洛扬涉嫌毒害贤妃,关押入狱;五月十六,洛扬自缢于牢狱之中,廷尉柳

叶奉旨查探此事,确认洛扬乃是畏罪自杀,判其死罪,皇帝念在他为国征战沙场、戎马一生,特赐全尸,

草草收殓。

青画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房间里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王府,小易惊慌失措地闯进屋子告诉了她这

个消息,她满脸的紧张,问她:“郡主,将军他…”

“不是我。”青画淡道。

小易脸色微微一变,不再开口,她扫了一眼房间里放在桌上的几件衣服和一些贴身的东西,犹豫着

问:“郡主,您这是…”

“回宫。”此时不走,怕是多惹事端,青画草草收拾了行装,回头见着小易今日的打扮小小惊讶了

一番,秦易不像秦瑶那样爱打扮,她的衣料多半是灰色、褐色这种沉重的颜色,偶尔有几件颜色鲜艳的

也顶多是鹅黄之流,今日她却穿了一身的白纱,除了袖口、衣领和裙摆这几处用墨色的线绣了一些简单

的荷花、荷叶,她今天这一身简直是像在守丧。

五月十六,是谁的忌日吗?青画有些狐疑,盯着小易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好奇。

小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对她的目光了然于胸,她轻道:“郡主是外人,所以告诉郡王也无妨,

今天,是宁王妃的忌日,小易受过王妃恩惠,虽然她…可今日毕竟是她的忌日。”

宁王妃!青画本是随手整理着几件随身的衣服,听到这陌生的三个字,她的手还是微微颤了颤,一

股战栗从指尖传到了肩膀,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久得她都快忘了墨云晔和宁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