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花容宫却没有一处绿草萋树,从前厅到后园,花容宫里只有木雕纹刻的精致朱木画廊,地上是坚硬

亮洁的大理石地砖,偶尔有几处插花的景致也都是些石刻木雕,整个宫里不见半点江南情调,有的只是

威仪大气。

青画跟随着想容到了后园,第一眼见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砌台面,几个台阶从地面慢慢绕到了

三尺多高的台面上,阳光照在上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大理石台面有一处反着光。

青画不知道这台面是来做什么,直到想容上了那圆台,她顿时了然,目光中有了惊艳赞叹的神色,

想容穿的是宫闱中妃嫔常穿的那种輭纱,那种纱不是蚕丝制的,而是挪用工匠用别的什么东西的丝,精

心编织而成,比她身上的素纱衣轻薄了不知道多少,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纱衣底下的衬衣纹花若隐若现,

最最简单的动作都能牵扯出如同云彩一样的韵味。

然而妙处却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整个花容宫的构造,坚硬的大理石砖、大气的木雕石雕,所有的一

切都是恢弘而坚硬无比的,想容出现在其中,就好像一片浑沌之中夹进了一丝光亮,明明是妃嫔中最普

通的穿着,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云彩落凡间,比烟霞还飘渺:女子的柔,要用最刚的东西才能衬托到极致,

如果把这一切搬到沙场之上,那效果会更惊艳。

想容站在台面之上,笑吟吟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青画问:“明白吗?”

青画沉吟片刻,抬头道:“明白。”

想容眼里闪过一次诧异,倏而笑道:“画儿好聪明。”

明白有何用呢?青画暗笑,这跳舞可不是光明白就能学会的,她年纪已经不小,筋骨早就比不了小

儿,更何况短短三个月,她真的能够学会这朱墨舞姿第一的“夺天舞”吗?

想容见她发呆,忍不住催促:“上来。”

青画配合地上了台面,还没站稳就被想容笑眯眯拉住了手,她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筋骨到底如何,一

面拉过她的手、一面用手轻轻按着她的各处关节,从手腕到脖颈、腰腹、腿踝,最后她有些惊诧地退了

几步,从怀里拿出块缉帕,站在离青画六步远的地方,把绢帕送到了她面前。

青画不明白,眼里有些疑惑。

想容解释:“站着别动,想法子拿到我手里的帕儿。”

青画细细打量了片刻,有些明白了,那绢帕离她有些距离,单单伸手是绝对构不着的…可是脚下

能动,如果弯腰,就看不见那绢帕,而且会站不稳踉枪,如果抬头,手就压根构不着…除非是把浑身

上下所有关节都开发到恰到好处,这就是学舞的入门检验资格?

青画对自己的身体底限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可以慢慢靠近那儿,只要把重心稳住了,就能慢慢调整

姿势,一点一点靠近,很意外地,没有花想像中那么大的精力就拿到了那块绢帕。

想容限里的诧异又浓了几分,她惊奇道:“你不仅筋骨比常人柔韧许多,连这个都和小儿有些类似。”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学“夺天舞”?”

“当然。”

验过筋骨,接下来的就是正式的训练,一般古代传承的舞多半是以圆润为上,十种舞里有九种是以

基本的招式“云手”为基,适当的或伸长、或收放,集提、沉、开、放为一体,姿势圆润了,舞姿自然

而成,可是青画曾经见过想容跳“夺天舞”,这个却不似一般舞蹈,与其说是柔中带刚的剑舞,不如说是

以舞为剑,以柔为刚。

第一日,想容教了些基本活动筋骨的姿势;第三日,想容开始教起始的动作和舞剑的要诀;第五日,

夺天舞的招式就已经基本授完。

可是远远不够,一个要从小儿学起,学十数年才能有所成的舞蹈,怎么可能短短数日就学成?但它

的招式的确就只有那么几招,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像是军营里悬挂在帐篷上的宝剑,外壳陈旧,内

力却是锋利无比,要想有所成,只有练习和领悟,一招两年、两招四年,只有这样去领悟才是传说中送

人人地狱的“夺天舞”。

第七日,青画已经不去花容宫,她就在闲庭宫的后园里,闭着眼睛去回忆想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

式,然后细细地体味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想容有的气势她没有,哪怕她的学习速度已经让想容瞠目结舌,

可是十多年的距离不可能省去,她还是不及她分毫…这样的舞,三个月后如何上得了励战台?

“夺天舞”有它自己的魅力,它能让跳舞的人暂且忘了疲惫,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其中,青画累极回

过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逦天,余晖洒在闲庭宫后园的柳枝梢头,莲池上金鳞碎了光,也不知是有

意无意地,她回过头看了宫门口一眼,一抹深色的身影就如同轻鸿一般入了眼。

五月多阴雨,黄昏的时候起了一点薄雾,香桂树叶上挂了一点点的湿,几点晶莹,那个人就站在香

桂树下,眼里无波无澜带了点沉闷,静静地伫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青持!青画有些无措,呆呆站在原地,她鲜少看到他正装的模样,他喜欢穿着江湖中人穿着的最轻

便粗制衣裳,上次相见更是干脆穿了夜行衣,这次却不同,他是堂堂出使和谈的太子,穿的是最隆重的

太子行装,她竟然有一瞬间认不出他。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青持开了口,他轻道:“青画,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六年还是半个月?青画一时恍惚,清醒过来时青持已经到了她身边,就如同…很

多年前的那样,他不大爱说话,是个闷葫芦,打一下才会响一声,更多的时候是默默跟着宁锦去闯祸,

最后默默地在宁相那儿顶下黑锅,这样的宁臣,搓圆了足球,揉扁了是塌,玩耍、歇息宁锦都带着他,

直到她再也走不动;而如今,他叫她青画,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青画、宁锦,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青持的到来让整个皇宫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中,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依靠的人物,而被依靠的人

物又有自己攀附的人物,这些人到未了又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拥护摄政王墨云晔,一方拥护皇帝墨轩,

而青持却是暧昧不明的,论裙带关系他该支持墨轩,可是论身份他身为太子,理应支持朱墨手掌重权的

墨云晔,所有人都在观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字字斟酌。

整个宫里最开心的是书闲,最尴尬的是青画。

青持站在树下淡淡地点头示意的时候,青画已经把自个儿的裙摆捏皱了,她有些僵硬,更多的是难

以遮掩的尴尬,做为青画她其实和他并不算熟悉,可是几乎人人都知道,老皇帝有意撮合她和他;做为

宁锦她欠他的恩早就已经清算不了,他于她是相伴之恩、埋骨之恩,可是她却不能大大方方地去承认借

尸还魂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情字最难理清,宁臣于宁锦…

青画低着头痴想,宁臣、青持,前生今世纠缠了许许多多剪不清、理不了的关系,就像扣了数不清

的结,不知道谁能解开。

“画儿,怎么发呆?”书闲快活的身影飘到了后园,她笑得眼睫弯弯,精致的脸上神采飞扬,她看

了一眼神情局促的青画,又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沉默寡言的青持,笑容就变了一丝丝味道,半盏茶前青持

就已经到了闲庭宫,是她特地告诉他到后园来找青画,她本来以为这两个人该相谈甚欢的,哪里知道他

们一个沉默、一个少年老成,居然才对上眼,真是…不打不成器。

“画儿,三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你要是再害羞今天就得发呆到黄昏了。”

青画越发尴尬,抬头笑了笑道:“太子,好久不见了。”

青持颔首,眼色清淡如水。

书闲挫败地皱起了眉头,一手拽了一只胳膊,笑道:“天色尚早,想容约了我去御花园看花,不如我

们一道儿去。”由不得青画反对,书闲拉了她的手就往门外走,一路摒退了上前要跟随侍候的几个宫女

和太监,一步也不停地往御花园走,匆匆忙忙间,青画只来得及回头看了青持一眼,发现他似乎也惊讶

得很,眼里带了几分厚重的茫然,虽然不明白,他还是略略迟疑就跟上了书闲的脚步。

御花园里花开正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想容早就在门口等候着,书闲见了她,

三、两步上前,把青画和青持丢在了一边,只回眸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跟着想容踏进了花园边上

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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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闲走了,留下的两个人越发怪异,青画抬起头看了站在身边的青持一眼,尴尬地退了一步,这花

开繁茂,绿杨碧湖,满园的春色花香弥漫下,气氛实在是怪异极了,她只好随便选了条道往前走,几步

后,青持也跟上了。

半晌,青持打破了寂静,他说:“你前几日病了?怎么得的?”

青画一愣,舒了口气放松下来,篙单明了的答覆:“摄政王府,陵香花毒。”

青持的脚步停滞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声重复了一遍:“陵香花?你去了南院?”

“嗯。”

青持皱眉道:“以后少去那儿。”

“嗯。”

青持的话不多,一路上多半是沉默不语,青画也乐得轻松,逐渐放松了下来,她当然知道青持多半

是为了迁就她和书闲才来游这御花园,否则依他的性子就算是找个幽静的地方舞刀弄剑,也不会陪着女

儿家来看这花花草草,他总是那么隐忍,隐忍得连自己的性子都被打磨成了最光洁的鹅卵石,不起眼且

没有半分的棱角,但他此刻已然是青云的堂堂太子,这份隐忍就成了难能可贵的风度,让她不知不觉卸

下了尴尬。

五月的御花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直到在一处亭阁内遇见某个不速之客之前,青画的心情都是明朗

的,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她本来明朗的心霎时蒙上了阴云。

亭台之内,是墨云晔抱琴而出,他长长的绛紫袖摆如行云流水,衬得黑发如墨,温文雅态,见着青

画,墨云晔也露出了几分微微诧异的神色,继而莞尔一笑,柔声道:“太子有礼,郡主有礼,想不到在这

儿撞见,云晔之幸;听说前几日郡主身体抱恙,不知现在可好?”墨云晔的语气之柔和,仿佛真是个知

书达理的儒雅之士,在探问老友境况,明明是他亲手做的事情,他却表现得毫不知情一般。

青画冷眼看着他作戏,露出个揶揄的笑道:“王爷有心了。”

墨云晔淡笑:“既然郡主无碍,云晔便放心了。”

两、三句话,没了下文,场面陷入了僵局,然而僵局之中,却有什么地方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

让人的呼吸都有些停滞,青画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又像是黑夜中行路,陡然

撞上一抹冰凉的东西那样,身上有些微妙的东西在战栗。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源于青持的眼神,无论是青持还是宁臣,青画从来没有见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

神,那是真正的锋利如同刀,寒冷如同冰棱的眼神,她甚至都怀疑她闻到空气中的那一抹花蜜甜味是血

腥…“杀戮”,这个词鬼魅一样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才恍然惊醒,宁臣是出身江湖,他本就不是什么

良善人,遇见宁锦之前,他早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

青画浑身僵硬了,几个时辰前,她还半真半假地设想过,青持和墨云晔见上面的时候会是怎么样一

副情形,几个时辰后她却只剩下惶恐,她怕青持真的动起手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墨云晔的眼里有一抹不大明显的疑惑,他低眉笑了笑,问道:“太子,云晔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大

妥贴让太子误会了?”青持沉默不语,只是眼光凛冽如同极北之地的万丈寒冰。

墨云晔垂眸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芒,突然道:“我是不是曾经见过太子?不是在朱墨?”

青画没有多思量,她移了两步挡在青持之前,对着墨云晔露齿一笑道:“王爷怎么见着每个人都说似

曾相识?是不是当年瑶夫人也是被王爷这句似曾相识给拐回了家?”

墨云晔的心思何其敏锐,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她绝对不能让青持在他的面前脱下面具…

一句本该是俏皮的话却没有引来青画意料之中的效果,墨云晔的目光带了几分若有所思,眼底还有

一瞬间的异样,他浅笑:“郡主原来是这个性子。”场面僵持了,花团锦簇的御花园里硬是带了些许萧瑟。

青画不想和墨云晔起无谓的争执,她本想快些离开这是非地,才转过身去却见着个身影从另一旁的

小径匆匆而过,那个人她不算熟悉,却不算无瓜无葛,杜婕妤,这个不久前被墨轩软禁的人,在书闲婚

宴上放并蒂青莘的人:毒香事件死了个无辜的洛扬,该遭报应的秦瑶和杜婕妤却好好的平安无事。

杜婕妤似乎是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王爷有礼。”她不认得青持,

却是故意忽略青画,墨云晔淡淡笑了笑算是回礼。

杜婕妤似乎是有急事,打完了招呼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没过多久,一个更加焦急的宫女身影就冲到了御花园中,急急忙忙撞了好几个太监才找到青画和青

持,那个宫女重重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郡、郡主,不好了…贤妃娘娘和昭仪娘娘…出事了!”

青画认出来那个宫女是平日里侍候书闲起居的暮儿,她现在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连话都说不

清,只是在原地跺着脚嚷着:“采采姐说,娘娘这次脱不了关系了…怎么办…”

事情来得很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没有人料到想容会在这么个风平浪静的时候失足落水,而且还

是在周围没有多少守备的御花园里:更没有人想到当时不仅没有贴身侍候的太监,连宫女都被打发到御

花园外守候,唯一目睹她落水的只有书闲一个人。

皇宫内院宫闱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嫔妃真正是“失足”落水的几乎可以算作零数,更何况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