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瑾哪里还顾得上他?

快步迎上前去,屈膝给王嬷嬷行礼。

王嬷嬷一把就扶住了周少瑾,眼睛却朝着沙沙作响的竹林瞥了瞥,道:“二小姐,您这可是折煞老婆子了!”

“嬷嬷太客气了!”周少瑾后背心冒着冷汗,行了半礼就蹲不下去,被王嬷嬷托住了。

她只得站起身来。

王嬷嬷笑眯眯地望着她,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二小姐,老太太让我来给您传个话,让您过去一趟。”

周少瑾难掩惊愕。

王嬷嬷是外祖母的乳娘,当年跟着外祖母从荆州府嫁到金陵城来,老太爷病逝后,她帮着外祖母主持中馈,抚育孩子,管理庶务,是有功于程家四房的人。不要说是关老太太和两位舅舅了,就是长房的大老爷见了,也会站起身来尊她一声“王嬷嬷”。

她已年过七旬,按理说早应该放出去荣养了。只是她早年间唯一的儿子夭折了,府里离不了她,她就一直在府里服侍着外祖母,夫妻俩聚少离多,再无所出,老伴也已去世,出了府也没个人奉养,外祖母让她收个嗣子,她说怕麻烦,不愿意,外祖母就专门在西跨院给她拨了个两三亩大小的院子,指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服侍她,并留下话来,她以后若是驾鹤西去,由程诣给她披麻带戴捧灵送终。

程诣自此见到她就跑。

王嬷嬷平时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来,今天怎么会给外祖母来传话?

周少瑾压下心底的困惑,笑着请王嬷嬷在堂屋里坐下,由着施香和春晚服侍梳洗了一番,挑了件老人家比较喜欢的玫瑰红比甲,豆绿色的素面湘裙,绿豆大小的珍珠头箍,米粒大小的赤金耳钉。

一出内室就得了王嬷嬷的称赞:“二小姐可真是俊俏,以后也不知道谁家里有福气娶进门去。”

周少瑾很是意外。

王嬷嬷虽然年纪大了,却一生谨慎,从来不曾说错话,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样的话来…难道有人提起她的婚事?

她想到了程辂的母亲董氏,拉着她的手说她什么“宜家宜室”的时候,王嬷嬷好像也说了类似的话。

难道是董氏过来拜访外祖母了?

周少瑾心里瞬间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来,但还得垂下眼睑,做出一副娇羞的样子低声道着“嬷嬷说笑了”。

王嬷嬷呵呵地笑了几声,没再说话。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畹香居,朝关老太太住的嘉树堂去。

路上,遇到她们的人都纷纷退让行礼,周少瑾拧着帕子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第七章 上房

嘉树堂位于四房的东边,是四房的上房。关老太太是孀居之人,老太爷病逝之后,按礼她应该移到西边的静性阁去,但那时候孩子们都还小,家里也没有长辈,也就没讲究这些。等到程沔成亲的时候,关老太太想把上房腾出来给应该支应门庭的长子,程沔却不愿意了——静性阁在四房的西边,正挨着五房,五房那边整天不安宁,他既怕吵着母亲,更怕母亲听到了动静添堵。

他和程沅、岳家商量之后,把新房安置在了嘉树堂后面的涵秋馆。

这是他第一次拿主意。关老太太不好驳了儿子的话,也有心避开五房的那些糟心事,也就继续住下了。

周少瑾走进嘉树堂的时候,清晨的薄雾已散去,一旁绿柳轻垂,桂树成荫,紫薇、月季、迎春、夹竹桃竞相绽放,草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让人闻了不由得精神一振。

来迎他们的是关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似儿。

她穿了件茜红色夏布比甲,圆圆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远远的就屈膝给周少瑾她们问安,道着“二小姐,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周少瑾笑着和她颔首,进了正厅。

关老太太坐在正厅的雕红漆镶灵山石靠背的矮榻上,拉着站在榻前的周初瑾的手说着话。

她今年五十有六,头发花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大个五、六岁的样子,穿了件宝蓝色云纹团花褙子。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来。

温和的目光中带着善意的笑意,慈爱又亲切。

周少瑾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忙低下头,屈膝行礼,喊着“外祖母”,声音里却不自觉地带着几分哽咽。

关老太太呵呵地笑,道:“被关了几天,受了委屈吧?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周少瑾上前几步。

丫鬟们忙端了两个绣墩进来放在了矮榻前。

关老太太从榻桌的攒盒里抓了把窝丝糖给她,道:“这是你诰表哥特意让同窗从京城带回来孝敬我的,可甜了,你也尝尝。”

老人家喜欢孩子,身边总带些糖食,遇见小孩子就抓几颗送人,府里的孩子不管是少爷小姐还是丫鬟小厮都喜欢她老人家。

被人这样的当孩子的看待,周少瑾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反而有种被宠溺的感觉,眼泪忍不住又涌了上来。

“你这孩子,好生生的,哭什么哭?”关老太太拿了帕子给她,道,“有话得好好说!哭就能好起来?快别哭了!”

老太太生离死别经得多了,最不喜欢别人哭哭泣泣的。

周少瑾忙擦了擦眼角,笑道:“几天没见着外祖母,想外祖母的好东西吃呢!”

关老太太见她虽然在笑,可眼角犹带几分湿意,仿若那雨打梨花,带着几分纤弱娇楚之姿,不由得心生怜爱,柔声道:“那也不能总这样哭!姑娘家偶尔掉两滴眼泪,那是金豆豆,总是哭,那就是水了,可没什么稀罕的了。”

周少瑾微愣。

在她的记忆中,外祖母还是第一次这样告诉她做人做事的道理。

一直以来,她对外祖母的感情都很微妙。既想让外祖母喜欢重视她,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外祖母名义上的外孙女,自己再乖巧懂事,体贴温顺也没办法比得上和外祖母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而外祖母在对待她和姐姐也是有区别的。

对她一直很宽和。

对姐姐却很严厉

小时候懵懵懂懂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大些了,知道有时候严厉也是一种爱,甚至是一种比宽和更深的爱的时候,知道了她和程家的关系之后,她就开始变得不自在起来,开始能不见外祖母就尽量地不来见外祖母,能呆在屋里就尽量地呆在屋里…

外祖母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少瑾不禁笑道:“多谢外祖母教导,我记住了。”

外祖母笑着点头,很是欣慰的样子,对屋里的人道:“这孩子果真是要长才行。你们看少瑾,还是第一次这么利落地和我说话。”

众人都笑了起来。

周少瑾却想着自己从前在外祖母面前唯唯喏喏的样子,若有所思。

关老太太指着绣墩让她们坐下,丫鬟们端了茶点上来。

周少瑾和周初瑾落了座,王嬷嬷却坐了半边身子。

关老太太笑着摇头,也懒得和她计较,对周少瑾道:“我听你姐姐说你已经大好了。明天金陵知府吴大人的夫人带了家里的孩了过来给我请安,你到时候和你姐姐一起也见见吧!”

周少瑾又惊又喜,道:“我,我吗?”

“是啊!”周少瑾的样子取悦了关老太太,关老太太打趣她,“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周少瑾不成?”

“是,是,是。”一直惦记在心头的事徒然间梦想成了真的,那种喜悦是无法言表的,周少瑾忙道,“我到时候一定和姐姐一起帮着待客。”语音未落,心里已有些奇怪,她还病着,怎么外祖母会突然让她见客,她不禁朝姐姐望去。

姐姐正笑着朝她眨眼睛。

周少瑾明白过来——定是姐姐在外祖母面前说为她说了什么。

她有种被巨大的幸福撞倒的眩晕感。

“姐姐,”她情不自禁地道,“多谢你!”

周初瑾抿了嘴笑。

关老太太看着,脸上笑开了花:“这才对!两姐妹,就应该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又对周初瑾:“这下你满意了吧!你们俩姐妹明天一起随我去见客!”

“多谢外祖母!”姐妹俩不约而同地起身,给关老太太行了个福礼。

“去吧!去吧!”关老太太佯皱着眉头,做出一副不胜烦恼的样子,道,“吵得我头都疼了,快让我消停消停!”

周初瑾嘻嘻地笑,拉着周少瑾退了下去。

“这孩子!”关老太太笑意未尽,对王嬷嬷道,“做什么事都想着自己的妹妹。”说完,笑容慢慢就变成了落寞,叹道,“不过,这也是庄氏种的因,得了这善果,也不知道是该跟这孩子庆幸还是心痛这孩子辛苦。”

屋里服侍的见关老太太和王嬷嬷说起来体己话,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王嬷嬷劝道:“一饮一啄,原是天定。您也不用太担心。我看着大小姐是个有福气的,要不然怎么就遇到了庄氏呢?如果姑老爷娶的不是庄氏,大小姐也不能在您膝下长大。”

“这倒是。”关老太太向来心宽,不然也不会健健康康活到现在,她闻言立刻高兴起来,笑道,“廖家的十三老爷受了他们家大老爷所托专程过来了一趟,想把初瑾和廖家姑爷的婚期先定下来,老爷已经同意了,给姑老爷的信也在路上了,想必是那边的孝期一满就能成亲了。等到再给少瑾找门好亲事,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说完,颇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王嬷嬷听着却微微地笑,道:“说起二小姐来,我倒觉得以二小姐的性子不适合做宗妇或是长媳,最好是谁家的次子或是幼子。”

关老太太很是赞同,道:“我也这么想——她遇事总喜欢藏在心里,又敏感多虑,动不动就黯然神伤。在家还好,若是嫁了人,只怕是经不起婆婆的冷眼。这次子上面有长子,通常都不受重视,那性格刚强的婆婆自会磋磨长媳,轮不到她立规矩;那幼子通常都是母亲的心头肉,十之八九性子都有些娇纵,少瑾性子温驯,遇事忍让,夫妻俩定能相敬如宾,婆婆看在小儿子的份上,不会有意为难她,说不定分家的时候,还有体己的悄悄贴给他们。我看,不仅要找次子或是小儿子,最好还是家里简单些的,人事多了,她也应付不来。”说着,老太太自顾自地笑起来,道:“我们在这里给她担心,说不定是白操了心。你看她那模样儿,只怕是个男的都要把她捧在手心里,这做母亲的有几个是拧得过儿子的?我们到时候只要给她找个看重子女的人家就行了。”

王嬷嬷也跟着笑起来,道:“我也活了这把年纪了,除了庄氏,二小姐就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丫头了,所以我常说大小姐性情敦厚,要是别人,就算是姐妹又怎样?只怕是一样容不下!三房的大小姐为何总要和二小姐一较高低,只怕也出在这副模样上了。”

关老太太忍俊不禁。

王嬷嬷就道:“你看二少爷怎样?”

“诣儿?!”关老太太愕然。

“是啊!”王嬷嬷话里有话地道,“我去给二小姐传话的时候,二小姐是从书房里出来的,我好像看到诣二爷躲到了竹林里…不过,我老眼昏花了,兴许是看错了也不一定…”

关老太太的面色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