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濯略一思索,也跟了上去。

吴宝璋站在那里,神色犹豫,却看见大苏和翡翠、玉如追了过来。

大苏和玉如不认识吴宝璋,翡翠却有印象,忙道:“吴大小姐,您可看见我们家大爷了?”

吴宝璋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光芒,笑道:“你们到底是找周家二小姐还是找你们家大爷?我可看见你们家大爷追着周家二小姐去了那边?”她说着,指了指小道。

翡翠神色不变,心里却恨不得骂程许几句。

“劳吴家大小姐费心了。”她笑道,“我们都在找周家二小姐,我们家大爷也是。”

“哦?”吴宝璋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们都在找周家二小姐?”

翡翠却不想和吴宝璋过招,笑着向吴宝璋道谢,没有理睬她,就和大苏、玉如上了青石小道。

周少瑾越跑,就觉得水流的声音越大,她心里的希望就越大——不管是些什么人在那里,自己只要一口咬定迷了路,当着外人的面,程许难道还能强行地送自己回四宜楼不成?

她想着,眼前豁然开朗。

岩石叠嶂,清泉飞溅而下。有个七、八岁的青衣道童正拿着竹筒在那里取水。旁边一座茅草亭,三、四个男子在亭间席地而坐。一个面容青瘦,形如枯竹的三旬男子双手拢袖地站在亭外,眼睛半张半阖,似乎没有睡醒的模样,但双目一张,却寒芒如电地朝周少瑾射过来。

她心中一颤,像掉进了冰窟里似的,手脚发寒。

身后是程许略显几分焦灼的声音:“二表妹!”

前面是群一眼就知知非同寻常的陌生的男子们。

周少瑾慌张地回头,进退两难。

亭间却有人向她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她定晴望过去。

朝她招手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穿了件靛青色素面细布道袍,皮肤白皙细腻,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笔直,明眸清亮温暄,相貌十分出色。别人都正襟危坐在镶绿色卷草纹襽边的香草席上,只有他随意地支肘斜靠在一个葛黄色的大迎枕上,神色慵懒,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放任不羁,却又因气质温和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或是反感。

周少瑾有些犹豫。

那男子已道:“你会不会烧水?”

周少瑾这才发现亭子中间有个红泥小炉,炉上架着个提梁紫砂壶,众男子面前各放着个紫砂小杯。

他们显然是在这里喝茶。

“我会一点点。”周少瑾有些摸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谦虚地道。

那男子就笑了起来,扭头对身边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杭绸袍子的三旬男子道:“别云,通常说自己会一点的,都是高手。”说完,他对周少瑾道,“过来帮我们烧壶水!”

其他的几个人都善意地笑了笑。

周少瑾眼眶微涩。

就算她长得像丫鬟,可穿衣打扮绝不像个丫鬟,可若说这男子认错了人…看他那清亮的眼睛,周少瑾就不相信。

他分明就是听见了程许的喊声在为她解围!

周少瑾轻声应“是”,忙低头走了过去。

泉溅石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男子衣衫身上若隐若现地传来淡淡的沉木香。

那是京城“霍记”香铺的镇店之宝,叫“如是我闻”,三十两白银一两,每年只售一百两,有价无市。

穿靛青色素面细布袍子,却用“如是我闻”的熏香,若不是身份地位极其尊贵,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就是已深谙吃穿住行真谛的世家公子,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个人都不可小视。

周少瑾有些拘谨跪坐在那形如枯竹的三旬男子摆在靛青色素面细布道袍男子身边的蒲团上,见他们喝的是铁罗汉,遂小心翼翼地用雕祥云银制长箸从光滑的湘妃细篾篓中夹了块银霜炭放进了红泥小炉里。

水轻轻地响了起来。

周少瑾就听见那个叫“别云”的男子道:“可万童就算是被贬到金陵城做镇守太监,他是皇上的大伴,情分到底不同,只怕没几天又会被召回京!”

周少瑾的手一抖,雕祥云银制长箸差点落下去。

众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似的。

“别云”身边的男子道:“这次他牵扯到结党之争,回京,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京里还有个王刚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我倒觉得,万童能在这里安老就不错了,怕就是怕他全身而退都不能。”

第三十九章 止步

说话的人声音低沉,却有着春风扑面般的温暖,周少瑾忍不住抬睑飞快地向说话的男子睃去。

那男子相貌儒雅,穿了件石青色细葛布直裰,腰间系着布带子,用竹簪挽发,看上去和穿靛青色道袍的男子差不多年纪,虽然气质暖煦,双目间却有神光隐现。

周少瑾心中一颤,忙低下头去注意着炉火。

她对面的男子却朗声笑道:“九臬这次可猜错了!那王刚现在只怕是自顾不暇,哪有空闲盯着万童!”

他语气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好像这个叫王刚的倒了霉,他很高兴似的。

“咦!”别云闻言道,“竟然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鹏举,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称为“鹏举”的男子闻言笑道:“皇上前几天将酒醋局的刘永擢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刚的算盘落空了!”

“还有这种事?”别云大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道,“王刚不是乾清宫大太监陈立最得意的干儿子吗?怎么陈立这次没有为他出头?”

鹏举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些无根的东西,你还能指望着他们知道忠孝节义不成?怪只怪这王刚久贫乍富,得意的忘了形——万童和陈立再怎么斗,也是一起在潜邸里服侍过皇上的人,他这样一伸手就把万童给拉下了马,手段如此厉害,陈立岂能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他肆无忌惮地议论着朝政。

周少瑾心里直打鼓,眼角的余光飘了过去。

沉绿色香草席上一袭紫红色织金梅花方胜工字纹的袍子,通体洁白无暇仙鹤衔朱果的玉牌温润蕴泽,羽翅大开的仙鹤栩栩如生,昂首飞天,仿佛要从那玉牌里冲出来似的,袍下月白色细葛暑袜上缠着的明黄色带子更是让她胆战心惊。

自本朝立国,就对服饰有着严格的规定,但江南富足,自孝宗皇帝之后,世风日渐奢靡,庶民时有佩戴金银珍宝之事,穿着绫罗绸缎之时,官府责不罚众,睁只眼闭只眼,此风越演越烈,却没有谁敢用明黄——皇家宗室专属的颜色。

在金陵城,只有一户人家有资格用这种颜色。

良国公府!

这位,就应该是良国公府的世子朱琨,朱鹏举了。

周少瑾抬头朝靛青道袍的男子望去。

他神色悠闲地靠在大迎枕上,含笑不语,好像朱鹏举只是隔壁的邻居似的,不必太在意。

周少瑾茫然。

“别云”拍着大腿笑道:“‘无根的东西,你还能指望着他们知道忠孝节义’,这句话我爱听,理应大浮三白!”他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面露遗憾,叹道,“可惜九臬不能喝酒,不然我们又可以一醉方休了。”

这样说内衙门的大太监们,好吗?

周少瑾再次望向靛青道袍男子。

这次那靛青道袍男子似有所感,微笑着扭过头来。

周少瑾脸上火辣辣的,忙低下了头,耳边却好像听到道袍男子的轻笑。

她想听明白他到底笑了没有,九臬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并道:“下次好了!下次你来金陵,我一定陪你大醉三天。”

这让周少瑾无暇分辩,脸上的热气经久未散。

“别,别,别!”别云迭声道,“不要说你现在孝期,就是不在孝期,你们顾家的酒宴也是向来不好下喉的。我还不如去鹏举那里蹭饭吃,不说别的,就鹏举养得那个小戏子,声高处如裂云,声低处如细涓,声急处如迸豆,声慢处如残漏…身段唱工无一不佳!”他啧啧地回味道,“你们家那几株百年的老梅树怎样比拟?”

众人一阵大笑。

周少瑾讶然。

姓顾,百年老梅树,家风严谨,字“九臬”,那就应该是金陵城梅花巷顾青鸿的后人了,之后累官至工部侍郎,位列小九卿的顾云鹤顾九臬了。

他是程许的表哥。

不过,看顾九臬的样子,应该不是随着程许胡闹的人,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不成?

周少瑾朝路口望去。

程许正在路口的那棵合抱粗的大榕树下打着转,一副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潘濯则愣愣地望着这边,呆若木鸡。

周少瑾愕然,又有些不安。

万一要是程许冲过来怎么办?

她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那靛青道袍的男子突然的道:“清风,你去问大爷一声,不在外院待客,在这里做什么?”

打水的小道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把竹筒放在了一旁石墩上,正垂手立在形如枯竹的男子身边。听到吩咐他应声而去。

空气一凝,又很快散去。

在场的人好像都没有看见清风的离去般,继续说着话。

而在远处徘徊的程许听了道童的传话之后,意外地朝这边张望了一眼,竟然什么也没有做,乖乖地拉着潘濯就离开了。

周少瑾松了口气,感激地撇了身边的男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