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瑾道:“你别急,我来安排。”

外祖母和大舅母都对她们有养育之恩,她们若是天天念着生恩,那养她们的外祖母和大舅母又会怎么想?

周初瑾很注意这些细节,平日里尽量不提自己的父母亲,更是很少提及周家。

周少瑾是知道的,她道:“我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姐姐不必勉强。”

“我省得。”周初瑾道,“如果能抽得出时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说起来,她前世今生加起来至少有二十年没回过周家祖宅了。如果能和姐姐一起去,当然最好不过。

周少瑾笑着颔首,姐妹俩又说了一会话,丫鬟们才进来上了茶点,等到沔大太太过来,周少瑾就起身告辞,去了寒碧山房。

到底是心里有事,那天她用了一个下午,却只抄了平时一半的经文。

郭老夫人什么也没说,等她回了四房,却把小檀叫了过去:“知道二小姐为了什么事心神不宁吗?”

“不知道。”小檀低着头,恭驯地道,“二小姐平时话很少,磨墨铺纸都不假他人之手,奴婢也不过是守在门口通禀一声,或是帮着二小姐跑跑腿,拿些东西。”

郭老夫人没再问,让小檀退了下去,吩咐翡翠:“你留个心。”

翡翠恭声应喏,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

老夫人是什么人?也就是笙小姐、许大爷们能得了她老人家这样的关注。什么时候周家二表小姐也入了老夫人的眼?

她想到程许的所作所为…老夫人竟然只是免了大爷的昏省。

难道老夫人还有什么用意不成?

翡翠自从二房老祖宗大寿那天之后,就有点避着周少瑾。

此时她不禁苦笑。

以后该怎么对待周家二表小姐好呢?

翡翠心思重重地回出了正房。

周少瑾对此一无所知。

待周镇端午节的节礼送到的时候,周氏姐妹终于找到了一个回周家祖宅的机会。

关老太太不住地叮嘱她们:“那边久无人住,只怕是蚊虫成堆,你们站在院子的高处,看着仆妇们把屋子打扫得差不多了就回来,我等着你们姐妹俩用晚膳。”

至于祭祖。因周氏姐妹都是女孩子,还轮不到她们。

“放心。”周初瑾笑道,“有马富山家的跟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是这样,关老太太还是一直把姐妹俩送到了门口。

周家的祖宅位于金陵城南的太平坊平桥街。占地不过四、五亩,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亭台楼阁,花木繁茂,景致十分的优美。从九如巷坐轿子需穿过金陵城,走上半个时辰方至。

轿外的叫卖声、问价声、高呼声、说话声…喧嚣不绝于耳。

周少瑾坐在轿子里面,若是从前。怎么也会撩了轿帘好奇地瞅上几眼。可现在,她不仅没有心情,而且还生出恍如隔世的情怯来。

如果一切如她所料,她该怎么办才好?

周少瑾拧着帕子,直到轿子停在周家祖宅的院内,耳边传来马富山恭敬的声音,她这才回过神来,由施香扶着下了轿子。

进门的青石板油润却窝窝点点,前厅黑色的六扇槅门镶着透明的琉璃,两旁的老槐树树冠如伞。把屋子挡去了一大半,巳时(早上十点)的阳光也照不进来,厅堂的黑漆香案、太师椅、茶几都看得不十分真切。倒是挂在中堂上的那幅仙人指路图因留白处太多反而成为屋子里显眼的物件。

周少瑾不禁长长地吸了口气。

院子里飘荡的是月季的花香。

她的心莫名就变得踏实,愉悦起来。

这里是她的家,她有什么好怕的!

周少瑾跟在姐姐身后,听着马富山恭敬而不失殷勤地向姐姐说着这些日子家里的收益,端午节节礼的派送,父亲信中的示下,仆妇们夏秋衣衫的缝制…眼睛却不住地四处打量着,好像是第一次来似的。

周初瑾被她的样子逗得直笑,又因有事和马富山说。怕她不耐烦,又有心让她单独瞧瞧庄氏的遗物。遂吩咐马富山家的:“你陪着二小姐去母亲的库房里看看吧——二小姐要找几件东西。我和马总管去账房里说话。”

马富山俩口子恭声应喏,一个陪着周初瑾去账房。一个陪着周少瑾去了库房。

三阔的厢房打通了,整齐有序地堆着箱笼、桌椅、屏风等等。

马富山家的领了周少瑾往西边的那堆箱笼去:“这是太太留下来的。”她指着箱笼上贴着的红笺,“这是太太留下的皮袄皮裙…这是太太留下来的笔墨纸砚,还有一张琴…这是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字画古玩…”她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太太留下来的金银首饰由我收着,我这就去拿给小姐。

“不用了。”周少瑾并不是来看这些的,她道,“这些我自己慢慢地看好了。家里有没有服侍过母亲的老人?我想问问母亲生前的事。”

孩子大了,自然会来寻根。

马富山家的不疑有他,道:“有的。原是在太太屋里服侍,太太去世后,老爷开恩,把曾经服侍过太太的都放了出去,她没地方去,就留了下来,因夫家姓余,我们都称她余嬷嬷。如今专伺着家里的花草,耳不聋眼不花的,口齿也清楚。我这就去叫了她过来。”

周少瑾点头。

马富山家的转身领了个穿着蓝色粗布褙子的老妪进来。

老妪要给周少瑾磕头,周少瑾忙携了她,道:“你是服侍过我母亲的人,可别折煞了我。”随后吩咐施香给余嬷嬷设个座,“我就是趁着姐姐有事要和马总管说,过来看看。您别和我客气!”

第五十四章 说古

“不客气,不客气!”余嬷嬷木讷地道,一双眼睛向周少瑾身上直睃。

周少瑾想着自己还是六岁的时候父亲带着续弦李氏回乡祭祖的时候曾回祖宅呆过几天,倒能理解这老妪的好奇,笑着请她坐下来说话。

余嬷嬷连称不敢,周少瑾道:“你刚才还说‘不客气’,怎么转眼又和我客气起来!”

一句话说得那余嬷嬷竟然落下泪来,哽咽道:“二小姐,不仅长得像太太,就是这品格,也像太太,和和气气的…”

周少瑾很少去想母亲。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觉得委屈,伤心难过。

余嬷嬷的眼泪像洪水,一下子就冲垮了那强竖起来的篱笆,让周少瑾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端着茶盘进来的施香不悦地对那余嬷嬷道:“你这嬷嬷,二小姐好心找你说话,你倒好,不说几句让我们家小姐高兴的话,反惹得我们家小姐哭了起来…”

“都是我的不对,都是我的不对!”余嬷嬷迭声赔罪,拉了衣袖擦着眼睛,“二小姐切莫怪罪。”

施香也拿了帕子过来给周少瑾擦眼泪。

周少瑾半晌才止住伤心,道:“让嬷嬷看笑话了!”

“怎么就是笑话了。”余嬷嬷听着有些激动,道,“这儿女惦记着娘,是天生的。二小姐是个心慈的人,菩萨会保佑您找个好郎君,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

找个好郎君!

周少瑾不由在心里自嘲了几声。

好郎君她是不想了,只求这辈子别再走上辈子的老路就好。

周少瑾喝了两口茶,心情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打发了施香,问余嬷嬷:“你知道我外祖父庄家的事吗?”

“您是说庄家舅老爷吧?”余嬷嬷没等周少瑾的话音落下,就满脸愤慨地道。“他也太给太太长脸了。太太活着的时候就三天两头的来要这要那的,先前老爷还念着亲戚的情面,吩咐太太不要和庄舅爷计较。能帮衬点就帮衬点,庄舅爷得寸进尺。口越开越大。偏偏他又不做个正经的营生,拿了太太的银子就去吃喝…嗯,赌。时间长了,太太看着这不是个事,就不愿意再贴补他,还请了老爷出面。舅老爷见从这里拿不到银子了,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的,眼睛不是眼睛的。他还嚷着要太太好看什么的,一点也不顾忌太太的名声。太太为这件事气得哭了好几回。要不是有老爷劝慰,太太只怕是寻死的心都有了…”

皇帝还有三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呢。就算是这样,也不必要去寻死啊!

周少瑾觉得这余嬷嬷的话有点夸大,但也不打断,静静地听着她讲了半天,待到她的话告一落段了才道:“我听别人说,从前庄家也是略有薄产的,后来都被庄舅爷赌博赌输了,有这事吗?”

“有。有,有。”余嬷嬷又激动起来,道。“庄家的产业全都是被他赌输了的。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偷了幅字画,说是庄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幅字画卖了两家,还为这件事吃了官司…”

周少瑾道:“那您还记得我母亲生前住在什么地方吗?我想去看看。”

刚才还很是气愤的余嬷嬷却一下子像打了霜的茄子,喃喃地道:“也,也没多的宅子,到庄老太爷手里的时候,就卖了一些…”

她不太想说的样子,好像在给庄家粉饰太平似的。

周少瑾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这是怕给母亲丢脸吧?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周少瑾只好道,“母亲一个闺阁女子。庄家的事怎轮得到她插手?我不是想看看外祖父的家罢了。嬷嬷不必耿耿于怀。”

“是的,是的。”余嬷嬷听了如释重负。笑道,“还是小姐心明,说到我心坎上去了。庄老太爷不事生产,屋里又没个知热知冷的人,膝下也没儿子,用起银子来自然不会顾忌那么多…”

这件事周少瑾是知道的。

自从她嫡亲的外祖母去世后,她外祖父就没再续弦,家里的事全由曾外祖母打点。

“我听从前太太的陪嫁丫鬟说,”余嬷嬷道,“原来太太是住在下街庄家祖宅的,太太十岁的时候,下街的祖宅被雪压垮了半边厢房,庄老太爷又在无锡访友没有回来,老祖宗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太太搬去了官街她老人家陪嫁的宅子里住…”

官街!

周少瑾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慢了几拍。

她打断了余嬷嬷的话,紧张地道:“官街,是不是存义坊那边的官街?住着梅府的那个官街?”

余嬷嬷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笑道:“这金陵城里还有几个官街?那里因为几个衙门都设在那里,才得了这个名的。太太一直跟着老祖宗在那里住到了出嫁…”

存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