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对我来说,永远不是小节,他在心中默默的说。

第三十一章 永不忘却

说完之后,欧阳北辰留下愣在原地的愕然不已的欧阳雨,大踏步的离去——在以往他或许会忍耐下去,他并没有要和梅季一争高下的念头,就算知道梅季控制鄂省只是为了挟制长江下游流域,也只会把这当作梅季为国之砥柱经济天下的证明。

可是现在,他知道现实只有四个字:成王败寇。

回到宴席上,依然是欢歌笑语,觥筹交错,太太们讨论着巴黎舶来的香水、头一天晚上的牌局和丈夫送的首饰,和她离席前别无二致。梅季正和欧阳北辰在交头接耳,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两个人都笑得极为开怀——至少让外人看着觉得他们很投缘,欧阳雨禁不住在心底感叹,原来这里人人都是做戏的高手,梅季失了鄂省,几乎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心中不知怨恨成什么样;欧阳北辰现在亦是针锋相对,可他们现在却碰着杯,一定在说些什么精诚合作之类的话吧?

奇怪的是——既然梁纯佑都说她红颜祸水了,直隶系那些元老还不该闹翻了天才对?梅季这几天怎么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她想起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梅季因为她父亲在江南签订的互保协定,大发雷霆,不分青红皂白的对她一顿呵斥;还有那天夜里毫无缘由的发泄凌虐,前些日子的冷嘲热讽…怎么现在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反而按耐得住?

从梁府回雨庐的路上,梅季已有些薄醉了,他酒量甚好,不过今日来敬酒的人实在太多,推也推不住,上了车就借着酒意倒在欧阳雨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找欧阳雨说话——说他醉了呢,他明明清醒得很;说他没醉呢,醒着的时候那些话分明又说不出口。

“雨,你说是徽止可爱一点还是徽之漂亮一点?”

徽止和徽之这一对龙凤胎,并不如一般的孪生兄弟或是孪生姐妹那样长得别无二致,但看着也觉得比一般的兄妹姐弟相貌上更相近一些,徽之小小年纪便有些端庄持重的气度了,徽止却因为是幺子,在梅梁郁三家都是个混世魔王,偏偏大人们就是喜欢,欧阳雨听他这样一问,想起的却是方才在梁府花园里几个孩子的对话… 红颜祸水…

“雨,咱们也生一个,好不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醺的气息正吐在她耳边,热热的,痒痒的,在她耳边辗转呢喃:“你说是先生一个儿子好还是先生一个女儿好?或者…咱们也生个龙凤胎?”

坐在前面的程骏飞强忍着笑意,司机老王也是一副全神贯注开车的严肃模样,只是两人的眼神中,早已是忍俊不禁。

谁会想到在疆场上呼风唤雨,在政坛上纵横捭阖的梅家四少,现在像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样,黏着夫人撒娇呢?

欧阳雨轻轻的将头别开,把梅季的头按到她怀里靠着,省得他在耳边聒噪个不停,又不想让司机和程骏飞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只好当他是醉了:“醉了就好好睡,这么聒噪做什么!”

第二天是都督代表大会最后一日,是在沽源坝上的阅兵——算是为今年年初的战胜,做一个表彰,代表们轮流上去发言,对士兵做一些勉励鼓舞之语,暗地里又是波涛汹涌。

梅季的直隶系手遍伸江北,山西的煤矿,山东的铁路,紧紧的攥在手心;欧阳北辰的苏皖挟长江天堑,开始干涉山东的铁路修建事宜。兴办新式学堂和开办纺织厂、造船厂等一应事宜也是红红火火的,最叫苦不迭的莫过于山东的几位代表,原想着多多少少瓜分一点的,却让梅季和欧阳北辰直接站到自家地盘上明里合作暗里相争起来,在旁的人眼里看来,如今的梅季和欧阳北辰可是春风得意,又有一层姻亲关系,正是蜜里调油的蜜月期,谁又能知道当事人心里,各有各的苦楚?

阅兵之后众人便在沽源做了一次初冬的郊游,连同京中要员的家眷,也悉数到了沽源。其实这初冬之际,不比孟春之时春暖花开,若说景致,不过是漫山的白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于这景物上,便无所要求了,梅季和郁廷益正一左一右的夹着欧阳北辰,说着日后在山东修建铁路的事情,梅季的左边是欧阳雨,郁廷益的右边是山东的陆军检阅使孙继昀,再往右是南京随行的诸人,和山东督军府的几位要员,正说着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马嘶,梅季抬头一看,忽地向欧阳北辰笑道:“我记起来,十多年前,你在北平的时候——那会儿还不叫北平,咱们还一块到这儿来骑过马来。”

欧阳北辰一愣,有些怅然:“那时…绍仪还在的。”

孙继昀在一旁听着,凑趣笑道:“鄙人这一次到北平来,才知欧阳参政当年和四少竟是同窗,四少的英姿,年初鄙人在威海已是见识过的;人人都知欧阳参政在江南实业办得好,没成想当年竟是海军学院的高材生,倒是一直不曾见识…”

欧阳北辰在南京的正式职务,乃是江苏立法院的参政,其实他和梅季是一起从海军学院毕业的事,政府里没有几个人不知的,何况孙继昀本是军界中人,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因为梅季如今肆无忌惮的伸手到山东去,他一个陆军检阅,纵然不平,亦无法负隅顽抗,照如今的格局,他总得在梅季或是欧阳北辰之间选择一人以为依托,又或者——如他现在这般,让梅季和欧阳北辰进一步的站在风口浪尖,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登高必跌重,总盼着这两虎相斗,山东督军府能做一个渔人。

梅季脸皮上略略一动,不免鄙弃孙继昀这等行径,他在入军部之前在各个部门任过各类闲职,也算冷眼看惯世情了,孙继昀以为他不过是骄纵跋扈的世家公子,这样的伎俩也敢拿到他跟前来现眼,当真可笑,他斜眼偷觑欧阳北辰,果然见到欧阳北辰也暗地里努了努嘴角,那神情很是明确:我二人自斗我二人的,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欧阳雨在一旁却不知这些底细,只听到孙继昀不停的罗罗嗦嗦,这其中的细节她并不明了,只隐隐觉着不是什么好事,手心竟渗出汗来,梅季握着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滑腻腻的,转头笑笑示意她安下心来,他忽地想起一事,向欧阳北辰笑道:“北辰,你平日可是藏的太好了,往年你上马的那一手绝活,竟连自家妹子都瞒着,我上一回到天津,同她提起这事,她竟然都不晓得的——你这兄长,可做的太不象话了。”

欧阳北辰闻言默了半晌,抬眼望处,远处的山峦早已盖上了一层薄雪,在暮色中显出些许暖色,梅季方才说到左绍仪——是啊,多年前他们还曾三人一同到沽源来踏青的,那还是去英伦前夕,那时…那时他们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心以为学成了归国,建立一流的海军,便能御列强于国门之外,那时又怎知道,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那时他们风华正茂,三人的父亲各有所恃,政见主张上已各有分歧,彼时逊清尚在,他们父辈的这些分歧,亦不曾有四年后他们归国时那样剑拔弩张,归国后他们还曾到沽源来,那又是一个春天,沽源的流水潺潺,松柏苍翠,他们还为父辈的争执感到好笑,左绍仪还曾很不客气的说:“照我看,他们都是些老顽固了,我们的主张这样一致,将来定不至于有这样的时候!”

年轻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再想想三人的父亲,左总统和梅方思竟于同一场刺杀中罹难,在南京的父亲已是英雄迟暮了,他们呢?左绍仪已不在了,这一回…等回了南京,梅季自向北,他自向南,之后…只怕总是要有一场明争暗斗的,沽源,怕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缓和了吧?

偏过头来看到欧阳雨略有些担心的目光,他心底不禁又有些融动,看她和梅季今日这般模样,虽不似作伪,却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劲,看着她瞧自己的眼神——她到底还是关心他的,这一别,又不知再见何时?

“牵马来。”

欧阳北辰露出温和的笑容,朝孙继昀笑了笑:“微末技艺,平日里不过在自家人面前献丑的,只怕要叫孙检阅见笑了”,又偏过来问梅季:“复卿可要一同去换身衣裳?”

梅季招了招手,远处便有人牵过两匹玉龙白马过来,梅季把马缰和两根湘竹银丝鞭交到欧阳雨手上:“好好拿着,可别和它瞎玩,你若要学骑马,我改日教你便是 ”,说着便要和欧阳北辰去换骑装,欧阳北辰从她身边过,又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她几眼,却见她眼神迷离飘忽,又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暗想着她明明是会骑马的 ——那明明就是他教过她的,他不曾在她面前露那一手绝活,不过是怕她瞧了玩性上来了要学——那是他苦练了多少年方有所得,她不过是两手花架子,那时父亲已经暗地里做过一些手脚了,他如何还敢平白无故的给她增添出事的机会?

在她面前露这一手马上绝技,是第一回,怕也是…最后一回了吧?

只一眼,他又偏转视线,和梅季说笑着去换衣裳,留在原地的郁廷益看着两人远去,又若有所思的望了望欧阳雨,神思复杂,同欧阳雨淡淡说了一句:“照夫人看,复卿和令兄跑马,谁的胜算更大一些呢?”

欧阳雨不自觉的想起那日在梅宅里梁徽止那一句“红颜祸水”,梅梁郁三家是结在一根绳上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梁纯佑不过在教育司任职,便有此断语,郁廷益心中对她的成见,怕是更深,她略略扯了扯嘴角:“复卿方才也说了,我连骑马都不懂得的,又怎能看出这骑术的高低,倒是郁世叔懂得多,不知道郁世叔又有何见教?”

郁廷益笑笑:“夫人和令兄情谊深厚,况且不知底细,廷益一个外人,又怎能分辨的出来呢?”

不多时两人换了骑装出来,梅季是一身青缎堆花束身骑装,和平日里卡其布军服里冷肃的模样相比,倒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气质,欧阳北辰却是一身天青雁翎绉的骑装,越发显得身削如竹,二人各牵了一匹马,挽起湘竹银丝鞭翻鞍上马,欧阳雨记得上一回梅季同她说欧阳北辰并不是这样上马的,略有些诧异,梅季亦有些讶异,也未多问,欧阳北辰这才开了口:“复卿,你往日总说要学这一手,趁着今日得空,我好好的教你一回,你若再学不会,可不能怪我了。”

梅季开怀一笑:“原来是这样,我学了那几年都没学成,难不成是你藏了私?”

欧阳北辰唇角微勾,露出少有的温和笑意:“倒不是藏私,只是你们方一学马的时候,就是学翻鞍上马,我最初却是父亲抱着我骑马,到后来竟是跑马学会了,却不知如何上马,那时个子小,蹬鞍也蹬不上去,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学成了这样——你若是不忘掉怎样翻鞍上马,是怎样也学不会这一手的。”

梅季这才恍然,点点头道:“人人都是这样上马的,一时半刻又怎么忘得掉?”

欧阳北辰略一夹马肚子,悠悠的跑起马来,临远去前又回头看了欧阳雨一眼,跑马场里人并不少,尤其是各省的大员们听说是梅四少和金陵公子在跑马,连同各府的家眷,都聚到一处,争睹二人的马上风采,欧阳雨反而离得远远的,视线却一直随着二人,不曾有片刻游离。

远远的只瞧见二人的马越跑越快,欧阳北辰打了个呼哨,示意马场的看马人再放两匹马出来,看马人照做了,他二人挽着缰绳一路策马而来,扬起马鞭朝放出来的两匹马抽过去,让那两匹马跑在前头,欧阳北辰忽地夹紧马肚子,提着缰绳立起身来,踩在铁鎏银马镫上略向前倾,到离前面那匹马约有一丈远的时候猛地翻身而起,接着蹬马的劲儿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的落在前边那匹马身上,兔起鹘落之间行云流水般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远远的响起一片喝彩声,平日里是亲苏皖的也好,亲直隶的也好,各自为政的也好,此时都不禁为欧阳北辰这漂亮的一手而连连喝彩。

欧阳雨隔着一时间沸腾起来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看到欧阳北辰似乎同梅季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又演示了几次,只瞧见梅季也一夹马肚子,立起身来踩着马镫,原本喧闹的人群立时间悄无声息,都在等着看梅四少这一回飞身换马能否演练成功。

欧阳雨的心也一下悬到嗓子眼来,甚至于闭上眼不敢看结果——只听到周围的人都吸了一口气,而后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她知道这下梅季是做成了,才缓缓的睁开眼,果见梅季正立在另一匹马上,似乎还回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等两人又跑了一圈回来时,才听到欧阳北辰同梅季说:“在马上的时候,你或许就不那么记得翻鞍上马了,学这一手也就快些,等你演练好了,再从平地飞身上马,也就容易得多了。”

梅季悟性极好,欧阳北辰立在一旁指点了几回,不多时他便能从马后飞奔而上,以跳马的方式飞上马背,如此学了几回,梅季笑着同聚过来的一班士官笑道:“今日欧阳参政当教官不收钱,你们还不赶快跟着学两手?”

一些年轻的士官果然就聚了上来,围着梅季和欧阳北辰,极为艳羡的想学成这漂亮的一手,梅季以切身的学习经验指点几位士官,谁知闹腾了一下午,竟没有一个人学成,梅季不免有些自得,朝着欧阳雨得意的眨眨眼,欧阳北辰拉了拉马缰送马回去,临行时又回头远远的瞧了欧阳雨一眼。

仿佛是告诉她,从今往后,有另外一个人,替代他往日所有守护的责任;

又仿佛是告诉她,从今往后,只要梅季再骑马,她便再也无法将他忘却。

第二日,欧阳北辰连同南京的其他代表,乘专列南下。

第三十二章 同心难结

窗棂上沾了些雪花儿,欧阳雨站起身来,顺着雪花儿望过去,又看到花园里的那个爱神丘比特雕像了,喷泉到这个时候已停了,还结了些冰柱子,去年的冬天并不见得冷,今年的春天却是严寒未退,她看着模模糊糊的冰柱子,心里难免又生出些怅然来了。

这一个多月梅季格外的忙,他又如新婚时那样,恨不得天天在雨庐里陪她,可电话总是接二连三的来,欧阳雨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每回电话来了他的眉毛又要皱好久,有时候她问他,他也是含糊其辞,大约是郁廷益在山东那边督办铁路矿务的事情办得不是很顺畅——自去年郁廷益补了铁路矿务督办的缺,接手的第一件就是督办山东省内的铁路,这自然是在梅季的暗示下进行的,山东的督军一直在摇摆不定,梅季老早就想染指山东内务,之前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出面,终于在去年的都督代表大会上想办法让郁廷益兼理了铁路矿务督办,这才好名正言顺的直入山东省内,对督军以下的各级官员进行渗透。

这样详细到细节的事情,梅季是很少和欧阳雨议论的,他一般仅就一些潮流性的东西问她的意见,这些意见往往比政府当前的政策要来的激烈突进的多,梅季往往从中调和,按政府当前所能接受的尺度,一样一样的提到内阁去审议。

最近这些日子他几乎不在欧阳雨面前提起这些事了,在雨庐里欧阳雨对他还是若即若离,他丝毫不敢越了雷池一步,每每按耐不住想要踹开她的门揪起她来问问她的真心,又怕如头几次那样弄巧成拙。

欧阳雨原本内心已是备受煎熬,此时自然更不愿意理会这些事情,梅季每天照旧陪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总教她害怕——她觉得他的心思越来越沉,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可就是不肯同她坦白究竟为什么,他睡了两个月的书房——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她不知道他最近两个月为何对她这样的迁就,就差…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到她面前了。

她禁不住一阵苦笑,事情冷却下来,翻来覆去的想,她仍无法明了,他对她到底…有无一丝半毫的真心?

她始终拿不准这个人,那时白芷和他的电话如大石一般一直压在她心口,让她不敢有片刻或忘,胡畔无意中透露出的讯息,让她清楚明白的了解到,她以为自己孤苦无依在世间找不到半点依靠而投向他的怀抱时,他心底有多么的得意——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笔。

在从胡畔那里得知这一切之前,她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他的臂膀成为了她最后的依靠,如茫茫大海中寻到的最后一只方舟,他怎样温柔的劝慰她,替她吻去一滴滴的泪水;在从胡畔那里得知这一切之后,她就更加无法忘怀这一切了,彼时的怀抱有多温暖,回想起来心底就有多冰凉,她宁可从最初她就一直是孤孤单单的,也不愿意领略这种从云朵中被抛到地狱里的剜心裂肺的感觉。

她时时刻刻用这些来提醒自己,因为她隐隐觉得——她居然又渐渐的要被他的温柔给融化了——梅季每天晚上主动的回书房休息,倒让她能稍微清醒并喘过那么一口气来,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每天夜里她辗转难眠的时候,梅季还要在她身边布下再一次的温柔陷阱,会是怎样一番结果——或许她明知是个陷阱,都保不准自己不会跳进去呢!

即便如此,这日子也够难熬了,哪里都逃不开他的影子,哪里都避不开他的踪迹。

她没有法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尤其是…昨天郁廷益竟然一早趁梅季在军部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约她下午在永福戏楼碰面。

刚刚从山东回来的郁廷益会打电话约她单独见面,是她从未料想过的事情,她一向和直隶系那些元老们并不甚接近,梅梁郁三家因是通家之好,她才算是熟识一些,即便如此,除了回梅家旧宅时偶尔会碰面外,郁廷益在私下不曾和她有过任何接触。

接到电话时她便满心疑惑,思量老半天也不知道郁廷益在打什么主意——难道郁廷益有什么事不方便和梅季说要她转告?也不太像,直隶系中绝没有人比郁廷益更心腹的了,“郁世叔,复卿他…”,她心底一点谱也没有,不知道郁廷益所为何来,和梅季有什么关联?

“夫人,是郁某有些事情要请夫人帮忙,夫人可否为郁某保守这个秘密?”郁廷益虽是梅季的长辈,以前也老四长老四短的叫来叫去的,随着梅季逐渐掌控实权,郁廷益人前人后对他便放严肃了许多,连带对欧阳雨也是客客气气的。

欧阳雨沉吟半晌,答应了郁廷益的要求,叫老张开车到了郁廷益指定的一个戏园子里,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在小酒楼聚会一样,老一辈的这些人,也有他们常去的地方,在京里数一数二的戏园子里,总有他们固定的包厢,欧阳雨到的时候,郁廷益的侍卫早已等着她了,她和老张叮嘱了一声,便随着神情严肃的侍卫官向郁廷益的包厢里走去。

郁廷益打了个手势,立在一旁的另一个侍卫立刻接过欧阳雨脱下的灰格毛呢长大衣挂在衣架上,另一个侍卫躬身为欧阳雨斟上茶,郁廷益起身向她问了好,笑道:“这是去年冬天取的雪水煮开沏的茶,请夫人品鉴一二。”

欧阳雨笑笑,端起茶杯微抿了一口,并未对茶水做任何点评,而是单刀直入:“不知郁世叔此行所为何来,侄媳愚钝,还请世叔明言吧?”

郁廷益微微一笑,眼神中颇带赞许:“夫人果然是开门见山的人,看来郁某也不用兜圈子了。夫人兰心蕙质,必能体谅我等一片苦心…夫人自入了梅家的门,军部上下…还有我们这些一半入了土的人,无不赞赏夫人在外的风姿气度,见识卓越…”

又是半刻钟的高帽子砸下来,欧阳雨心中暗暗叫苦,这抬举的人越高,开口要求的事便越难,只是想来想去,郁廷益又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找她办的呢?

她已说过一次要郁廷益明言了,郁廷益还是这样绕弯子,她也没有办法,好在今天是郁廷益要找她,总不会无功而返的,她只能就着礼貌推辞几句,等郁廷益切入正题。

“听说夫人最近在向母校的刘教授学习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如今的年轻人,还记得这些老古董的真不多了呀!”

欧阳雨依旧微笑颔首,郁廷益所说的,是她这两个月窝在一位国学系教授那里学些习字和古玩鉴赏,纯粹只是为了逃避开在梅季和欧阳北辰之间可能存在的种种利益争斗而已。胡畔通过了公派出国的考试,最近听说教育司增开了一个什么外文授课班,请了外文老师来给这些学生做出国前最后的操练,她也不便去打扰他,甚至于连报上的新闻她也不敢去看了,这样鸵鸟的心态,让她每天除了在雨庐看书,就是在和几个学校的老教授学习一些书法古玩上的学问。

郁廷益从国学书法,谈到古董鉴赏,又谈到国民教育,最后谈起欧阳雨在汇文念起的专业,问及她在结婚前的打算,欧阳雨被他绕的云里雾里,仍是客气的回答:“原本是打算在学校里继续做理论研究,也想过做一些应用的研究…”

“听说这些理论研究的东西,在西洋的研究设施要发达一些,夫人为了复卿,实在是牺牲良多。”

不知道你们现在又变着主意要我牺牲什么了,欧阳雨默默的在心底添了一句,估摸着时间,这都已经谈了快一个钟头了,郁廷益似乎才刚刚开了头。

她还是没弄清郁廷益绕了这一个钟头的圈子,到底为了什么,又不得不陪着他绕圈子,她这个没怎么开口的,茶已经换了几碗了,反而郁廷益面前的茶水只吃了一半——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绕的圈子也全是准备好的圈子,欧阳雨颇有些无趣的朝窗外瞧了瞧——这戏园子的包厢,是两隔间的,一间朝里的是用于平时看戏的,一间朝外的,可以看看临窗的风景,喝喝茶谈谈天,谁知这一看,她的目光就没法挪动了。

今天这永福戏楼并没有名角登台,她来的时候四周冷清清的,现在朝下看去,竟有好几辆轿车停在戏楼外面,又有许多人在戏楼左近转悠——他们已尽量装作行人了,可是…她最熟悉的两个人,梅季和欧阳北辰都是经过军事化训练的人,一看这些人走路时笔直的腰板,轻微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泄露了一个事实——这都是经过军事训练的人!

任欧阳雨早已见惯了各种大场面,此时见到一群一群的便衣出现在永福戏楼周围,仍是吃了一惊,她意识到这些全是伪装过的士兵后,迅速将视线收回,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向郁廷益点了点头,听郁廷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圈子,一边盘算着郁廷益今天究竟准备做些什么?

便衣的人数大概在一百以内,是郁廷益带来的吗?她稍微一思索,便做出了肯定的判断——除了郁廷益自己带来的,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人敢在北平城对郁廷益下手不成?那么…郁廷益带这么多便衣来做什么?

“听说夫人对西洋的文学也甚为热衷,复卿去年还从上海世界书局把他们的英文编辑请到北平来,可花了不少的功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郁廷益想起这事都觉得不可理喻,梅季那时候正忙,没有功夫离开北平,偏偏上海世界书局的那位编辑甚是清高,三请四接的不肯过来,最后还是方秉仁亲自出面,软磨硬泡的才把人接到北平来,“可见复卿对夫人一片挚诚之心,以夫人所爱为爱,以夫人所恨为恨…”

欧阳雨偷偷的往外瞟了一眼,戏楼下的便衣仍在左近徘徊,偶尔朝他们这个方向望望,郁廷益还在絮絮叨叨的追述梅季对她的种种关爱,只是越听越不对味——郁廷益那话,怎么听怎么都只听出来一个意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那些便衣…既然不是冲着郁廷益来的,那么只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了,郁廷益说了许久,只在西洋上打转,一会儿说西洋的物理研究好,一会儿说西洋不似国内这般流乱…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她便没有耐心再听郁廷益再废话下去,端起面前那猫蝶纹青花茶碗,碗上那只猫正伸出利爪扑向青花蝶,她不紧不慢的抿下一口茶,向郁廷益绽颜一笑:“今天侄媳如果不肯去西洋的话,不知道这戏楼下这么多便衣,预备将侄媳如何?还请郁世叔指教。”

郁廷益脸色陡变,眼睑下的肌肉几近抽搐的抖了几抖,这做了将近一个礼拜的准备,在欧阳雨这一瞬间的明眸皓齿下,大水崩沙般的溃败下来,他真是一直以来小瞧了这看起来文雅秀致的少夫人…他尚未来得及回答,欧阳雨唇角又带着一抹讥讽的微笑问道:“侄媳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要劳动世叔这样大费周章的,屯着这么多便衣在这戏楼外面?”

话虽说的强硬,她心底却不禁有些惶惶然了——郁廷益为什么要背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她前后连起来一想,郁廷益和军部的诸位叔伯一定是为着欧阳北辰的事情,要迁怒于他,梁纯佑不就曾有过红颜祸水之说么?

这已是近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以梅季手下这些人做事情的效率,不至于要这么久才查得出来是欧阳北辰做了手脚吧?

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用这样调虎离山的法子?趁着梅季不在雨庐的时候约她出来…她心中一惊,梅季真的不知道此事吗?

还是…他仅仅是觉得不方便出面?

刚刚武装起来的铁嘴钢牙转瞬间消失了,她失神的盯着茶碗里微漾的波纹——梅季他知道吗?

“既然夫人这样开门见山,廷益也就废话少说了,请夫人一切为复卿的前途计,暂时离开北平吧,对外会公布说夫人继续深造去了”,带着一丝虚浮惨淡的微笑,郁廷益仍是说出了这番有些残忍的话,口气坚定的不容欧阳雨有丝毫拒绝。

“夫人请放心,廷益再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将夫人怎样,预备的人手,只是…”,郁廷益眼帘一垂,轻声叹道:“廷益也知道夫人和复卿夫妻情重,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复卿和令兄如今的关系实在敏感,也请夫人谅解。”

他说得愈谦卑,眼神中透露的信息愈决绝。

欧阳雨默默无言的拨弄着茶碗盖,拧着上面的小圆珠,一圈一圈的旋着茶碗盖,渐渐的手上的汗沾到茶碗盖上,她使劲的想继续旋下去,茶碗盖却稳稳当当的覆在茶碗上,就在郁廷益以为她要抵死不从,预备拨开窗格的时候,听到欧阳雨细若游丝的问道:“今日之事,复卿…知道么?”

郁廷益收回已搁到窗格上的手,轻叹了一声:“复卿对夫人之心,发自肺腑,不忍和夫人有今日之别…”

“这样也好”,欧阳雨听到他的答复,脸上掠过一丝虚无的笑容——他到底还是不相信她么…如同他们初相识时一样,一有风吹草动,便怀疑是她做的手脚?

她蓦地想到另一个可能,还是…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无用的人,所以,连请她出洋,也不屑于亲自出面?

百味杂陈,连去年冬天积下的雪水泡的上好明前茶,都涩到舌尖。

郁廷益再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郁廷益今天的话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已懒得去分辨,如同她已不想再分辨,这些日子来梅季对她的事事迁就,是为了什么一样。

连戏楼外一阵尖锐的鸣笛声,骚乱声,她都听不见。

直到有人一脚踹开包厢的门,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之后,一把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重重的砸在桌子上,青花茶碗震了一震,差点溅出水来,欧阳雨抬起头来,见到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郁世叔,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重你是长辈,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三十三章 碧海青天

郁廷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事态变化到这般地步,是他不曾料想到的,他使了个眼色,想叫人先把欧阳雨架出去,直接一路送到天津去,上了船也就一了百了了,梅季抓起茶碗往门口扔过去,砸到一个正在梅季的盛怒之下不敢执行郁廷益命令的便衣身上:“你们反了是不是?现在是我说话算数还是你说话算数!”

茶碗直直的飞过去,被砸的人不敢闪避,被茶水淋了一身,青花碗跌到地上,碎成一片一片,梅季一手拉起欧阳雨,一手抓起那支1911,向郁廷益吼道:“郁致远的帐,我没有和你们家清算,是给三姐一个面子,这也算是你的家事,我不便插手!”

“至于我的家事,你们最好也给我站远一点!”

他拽着欧阳雨大踏步的朝门外走去,回手一枪正好打掉郁廷益面前那盏青花碗概上的小圆珠:“今日所有到永福戏楼的人,回去自觉给我到二处去报到,郁世叔——”,梅季强忍着心中的怒气,他出来的匆忙,没料想郁廷益带了这么多人出来,一时不好为难他:“此事明日和你再议!”

欧阳雨几乎是被他拖着下的楼,她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梅季拖上了他那辆银色幽灵,上了车梅季还紧攥着她的手腕,生怕谁把她抢去了一样。

泪水止不住的涌出来,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用不着再说什么话了,不用再去问他的真情假意,不用再去问他的连环计,不用再去问她到底有何用处…他在永福戏楼出现,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么?

梅季偏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哭什么哭?平时不是比谁都聪明?今天不是我来你一条小命都没了!没见过你有这么蠢的时候!”

“那你还来?”她哭的涕泪横流,什么高雅持礼全扔到一边去了,梅季没好气的抱怨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你这像个什么样子?”

欧阳雨哭过了又接着笑,就着梅季攥着自己的手,拉上来就用他的袖子蹭眼泪,一边蹭还一边抽抽嗒嗒的:“幸亏你没学着那些个俗人,在衣服上挂一堆的肩章胸章的,不然…”

梅季这才放松紧绷了老半天的心情,嗤的一声笑出来,转过身伸过手来,轻轻的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额头上,他沉默不语,欧阳雨亦是一言不发——纵有千言万语,也抵不过此时无声的拥抱。

他手上的劲道一点一点的加强,她听到他突突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击着她的心房:“先前听说…鄂系的水利修饬计划没有拿下?”

“嗯。”

“是…我哥哥做的。”

“郁廷益告诉你的?”梅季嘴角微翘,郁廷益竟敢做这样的事情,敢情是他平时太过纵容了,让他们这样无法无天…难怪他急急忙忙的从山东赶回来,这事情恐怕不是他一个人的计划,郁家的事情他不曾插手,算是给郁廷益一个面子,谁会知道他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所有的人都瞒着他——他们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的妻子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那全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他们一再的在他耳边吹风,欧阳北辰如此迅速的在和他结盟之时,轻刀快手的把鄂系来了个一锅端,必是有内鬼的,三番五次的说,他不是没有警告过他们,谁敢动欧阳雨一根毫毛,那就是公然和他对抗——谁知道他们连他这样的话也视若罔然!

想来是他这个陆军总长做的太失败了,失败到让属下联手起来想要实施兵谏,“真是胆大包天…”,他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他们敢做出这样的事,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你不怀疑我吗?”

梅季讶然的放开手,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郁廷益这群人做的好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本来也不是万全的事,这是直隶和苏皖之间的事情,和你我无关。”

欧阳雨默默不言,这两个月…他们一日说不过三句话,见面如此,不见面亦是如此,他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应该要怀疑她的…以前他不就这样么,一时怀疑她和父亲勾结算计他,一时说她和人眉来眼去,怎么现在最该怀疑她的时候,反而…

轻声的叹息和迷茫的双眸泄露了她的疑惑,梅季将她的双手包入掌心:“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和北辰,真的兵戎相见,要拼一个你死我活,你会希望谁活下来?”

“我…”,她一时哑然,真会有这样一天吗?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无可避免了,她的呼吸顿时窒然,若真有那样一天——她倒宁愿自己先死了的好。

现在她才明白在这时局面前,她有多渺小无力,她什么也改变不了,徒增心伤而已,梅季一伸手又将她揽入怀中:“你看,你连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口来骗我,又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梅季紧紧的抿着唇,脑海中还翻涌着刚刚在永福戏楼所见到的画面,他知道就差那么一点点,郁廷益就要把欧阳雨强行送往天津了,今天下午就有一班去法兰西的航船,那时他要阻拦,也来不及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她了…

梅季努力的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想让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继续笼罩在她心上,他不自觉勒紧的双臂却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以前我误会你太多,我…这两个月难受的紧,这样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想再多过了。”

他温热的气息,从他怀抱里一丝一丝的渗入她的心肺,这温暖比往日尖刻的言语、怀疑的眼神更让她难受,他不惜和军部的元老们对抗,也要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他,真是…

她还来不及对梅季说抱歉,又想到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若不是到了针尖麦芒的地步,郁廷益何至于瞒着梅季做这样的事情…

“我愿意出国去。”欧阳雨强忍住哽咽,从梅季的怀抱里挣脱。

他一双剑眉瞬时便挑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我愿意出国去,这样对大家都好是不是?”郁廷益今天敢冒着被梅季生吞活剥的危险,也要抢先下手将她送离北平,可见军部里对她的怀疑,已到了什么地步。郁廷益一向是梅季最心腹之人,若不是梅季和叔叔伯伯们的对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只怕也不会下这样的手吧?

她抬起头来,只一眼,他便明了了她的意思——她不愿意自己因为她的缘故,和叔叔伯伯们针锋相对,吞并鄂省的计划上失了手,对梅季在军部的威信打击已是不小,若他这样一意孤行,为了她的缘故,让直隶系内离心离德,她又于心何安?

欧阳雨紧紧的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在此刻流下软弱的泪水——她已没有心情再去猜测,当初梅季到底为何而娶她,怎样的算计她,真也好,假也好,都抵不过这一刻的相守。

“我愿意离开北平”,她第三次说出自己的决定,不止是为了梅季,也为了她自己。她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说她不曾将一颗心遗落在他身上;她亦没有办法坦白的告诉梅季,她和欧阳北辰的过往种种,因为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南京,她是早已回不去了;北平,又让她如何面对梅季呢?

她知道梅季会为了这个生气,倔强的再一次重复着这句话:“我愿意离开北平”,梅季不怒反笑:“你也太小瞧我了是不是…你以为他们能奈我何?我梅季是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吗?”

“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局面,何必…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和诸位叔伯们闹别扭?”

“小事?”梅季的声音陡然提高:“雨,你这是看轻你自己,还是看轻我?”

“复卿…”银色幽灵在雨庐的大门口停下来,梅季一手攥着欧阳雨,疾步流星的冲进门去,拖着她蹬蹬蹬的冲到二楼,一脚踹开卧房的门,砰的一声又踹上,他压抑了一路的话再无保留:“我情愿和你死在一起,也不愿和你活着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