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可笑——胡畔公派出国,他还窃喜以为是送走了情敌;她在他怀里楚楚动人的要求出国避祸,他还感动于她为他做的牺牲——谁知道都是假的!

颜如玉又推开楠木小桌上的一个小镶银首饰盒,还伸脚踩了两脚,发泄自己的不忿,梅季斜着眼瞅着她这一串动作,又冷笑道:“我原来以为,你的演技算是炉火纯青的,再磨练个三五年,一定能拿一个国际影后的奖项,现在才知道——真正演技好的人,根本不来演电影的!”

颜如玉的小公馆里的佣人陈妈进来拉好了窗帘,外面似乎还有些闪电——这算是春雷么…陈妈见梅季也在,不敢打搅二人,拉好了帘子,快手快脚的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了就下去了,梅季看着那厚实的窗帘——拉上了,外面是闪电还是雷鸣,也都掩住了,陈妈走之前开了电灯,昏黄温柔的光芒,绛红色云龙纹地毯——屋子里顿时又显得温暖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心底的恨又怎能掩饰过去?

现在不是下雨的季节,他默视着掩住闪电的窗帘,无端端的又想起欧阳雨取笑罗密欧的话:“用什么起誓不好,偏偏用月亮,难怪朱丽叶要怀疑,他的爱情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变化无常!”他偎在她颈窝里低声窃笑:“还是我们老祖宗好——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这处在冬夏之中的闪电雷鸣,是上天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么?

颜如玉方才被冷风一吹,本来清醒了几分,待陈妈拉好了窗帘,屋子里燃起的炭火烧出跃动的暖色,她先前喝下的那些酒,此刻全翻腾上来了,辛辣、心酸,一时间全涌了上来:“秉仁…回上海了…”

梅季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之中:“我顶住诸位叔伯的压力,不奢求她知道这些,会有所感动…原来只是一场笑话…”

“他倒好,一抽身撇的干干净净,他回家去了,人人都称赞他浪子回头,那是比天生的孝子还要难得的——我呢,我就活该被人遗弃,活该被千夫所指,谁让你只是个戏子…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她到底有没有心?”

“我不是杜十娘,他却要做李甲…”

“我梅季岂是能让她随意玩弄于掌心的!”

“这样大的北平城,如今连我的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风马牛不相及的倾吐着这不能言于人前的落寞,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将屋里的昏黄电灯营造出的温暖击碎,陈妈跑上来接起电话:“嗯,对,是颜公馆,哦…在的在的”,陈妈转过身来:“梅少爷,您家的电话。”

家里的电话?梅季一愣,会打电话到颜如玉的小公馆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他站起身来,从陈妈手里接过电话,电话那头是绿槐欢喜的声音:“少爷,少爷您在吗?夫人回来了,前天从威海下的船,少爷您今天会回来吧?”

他已有几天没有回雨庐了,回去做什么呢?无雨之庐,不过是一副空的躯壳…

她回来了?

她回来做什么!

“少爷…少爷您在听吗?”

他回过神来,厉声问道:“她——怎么回来了?”

绿槐听到他骤然抬高的声调,只当是他疼夫人疼到骨子里因而激动万分,欢欣的回答着:“夫人好像身体有点不适,胡先生送她回来的…”

胡先生,这几个字在梅季脑子里炸开了,他紧紧的攥着话筒,恨不得将之捏碎,他以极强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放下话筒——胡先生,除了胡畔还能有谁?她就这样丝毫不顾忌他了,还回来做什么?向他炫耀他们三口之家的幸福吗?

回来倒好,省得他亲自动手去把他们捉回来,他不会让他们这样得意的!

这对奸夫淫妇——他恨不得亲手做一个猪笼,把他们沉江——哦,不,让他们一起沉江真是便宜他们了——他真是太纵容她了,让她这样将他的心捏扁搓圆…就是死,他也不会让他们死在一起!

“如玉,你说,对一个女人,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觉得最羞愧难当,痛不欲生?”

颜如玉正从柏木小几下摸出银制雪茄盒,夹起一根古巴产的雪茄,点了火,轻轻的抽了一口,听了梅季这样的问话,悠悠的吐出一个烟圈,冷冷笑道:“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了。”

梅季冷哼了一声,眼帘轻垂:“要我帮忙把三公子捉回来?方家在上海那点子势力,我还不放在眼里。”

颜如玉又缓缓的吐出一口烟圈,轻哂道:“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回头,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梅季涩然一笑:“你倒有骨气,既然说的这样动听,那又何必在这里借酒浇愁?不就是看清了一个男人的懦弱面目么,就要生要死的,值不值得?”

第三十六章 彩云易疏

他这话不知是在嘲笑颜如玉,还是在嘲笑他自己,他也在心底问自己,为了一个虚假可憎的女人,和叔叔伯伯们差点闹翻,再被她反手出卖——绸缪数年的大好前程,险些葬送在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手里,现在——还带着情夫得意洋洋的回来耀武扬威,他却还在为她心痛——值不值得?

颜如玉晃了晃指间的雪茄,头搁在沙发的靠背上,迷茫笑道:“要打击一个人,还不容易么?她最看重什么,你就把什么毁掉——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我现在是三样都没有了,四少觉得我还不够惨吗?”

梅季皱着眉,他现在自己心里都不痛快,更见不得颜如玉这个样子,冷冷的讥讽道:“能在结婚之前发现,也算你运气好了,要是等你人老珠黄孩子都有了再抛弃你,你到时候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方秉仁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能把你折腾成这副模样?你的婚讯并未公开,这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找个由头再复出,你一样是明星公司的台柱!”

颜如玉抬起头,咧着嘴冲着他笑,那笑容里满是萧索落寞:“你以为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出去见人吗?我——我肚子里已有了他的孩子,七个礼拜了,再过一两个月,是人都能看出来了——我哪里还能在明星公司呆下去,这个圈子就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再过两年,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这三四年下的功夫,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梅季这才明白颜如玉为何这样失魂落魄,被谈及婚嫁的方秉仁抛弃,已是大不幸,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这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眼下她是情场失意事业也失意,又怪不得颜如玉落魄至斯了。

孩子,孩子——他不可遏止的想起欧阳雨腹中的孽种——他不好过,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他压抑住翻江倒海的恨意,踟蹰片刻才问道:“那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需要帮忙的…尽管同我说。”

他现在自己早已是心乱如麻,又哪里有功夫给颜如玉想主意?颜如玉点点头,梅季嗯了一声就告辞了,顾不得外面风大雨大,恨不得飞回雨庐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何面目回来见他?

风骤雨急,也阻挡不了欧阳雨急于见到梅季的心情,从威海下了船,她恨不得用飞的回到北平,胡畔路上还笑话她:“梅总长倒真放心,让你一个孕妇这样孤伶伶的上船,要不是被我们撞见了,让他以后晓得他的宝贝孩子差点因为海上颠簸而丧生,怕不要后悔死呢。”

胡畔压根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法兰西,郁廷益的手脚是很快的,梅家在法兰西和瑞士都有房产,对外准备好的说辞是陆军总长夫人要继续学业出国深造,只等欧阳雨到了法兰西,便要公开宣布这一消息,船上的医生劝她下船,她心中尚有犹豫——她这样回去了,让梅季如何对军部的那些元老们交待呢?梅季当时同意让她出洋,已是十分之勉强,若是知晓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只怕,只怕是——无论如何也要和诸位叔伯们抗争到底了,那样子…那样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还在左右为难之时,医生却来了一句“夫人体质孱弱,若再在海上颠簸月余,这胎儿只怕难保”,她一时被吓到了,急匆匆的在威海便下了船,胡畔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非要送她安然回了北平才肯罢休,路上不免有些抱怨梅季竟放心让她孤身一人出洋,她急急的为梅季辩护:“是我不肯让他叫人跟着的,我是要出去念书,又不是出去做少奶奶的…”

一边说着心里又犯难了,只觉着她和梅季的这桩姻缘,竟是如此的脆弱,明明知道已是放不开彼此了,偏偏不得不顾忌外边各式各样的说法——谁让他们一开始,便是以一对政治夫妻示于人前的呢?她伸出手去,摸着自己尚未见隆起的小腹,竟觉得这里头这一块肉,珍惜异常,不管外人如何说他,如何说她,这腹中块肉总是她和梅季之间,斩不断的联系了,只有想着这些,她才能给自己些许勇气,回去面对直隶的诸位叔伯。

想到先前两个多月,她一味躲在自己的壳里——如同母亲刚去了的时候一般,不由得暗恨自己,如今回头细想…直隶和苏皖之争,已不是一日两日,想来都是梅季一人在周旋,这一回…她想起以前家里大娘同她说的话,说是但凡女人做了母亲,都会变得勇敢起来,不想自己也是如此,欢欣之余不免又有些疑惑——既是做了母亲会勇敢起来,为何…为何当年她的母亲,明明有了她,却要弃她而去呢?

“啊,对了,你可要赶快回去学校做一个登记,不然为了我的私事,耽误了你这样大好的机会,那我可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胡畔一听这才回过神来:“可不是,回去可有的解释了,恐怕还要自掏船费呢!”

送走了胡畔,雨庐里顿时又清冷起来,绿槐欢欣的给她倒茶来:“少爷一定高兴坏了,您不知道,头几天少爷天天板着脸,我可还记得呢,少爷晚饭的时候,提起筷子挟了一筷子春笋,伸出去才想到夫人您不在家,当时就一筷子拍下来了,连着两日踢凳子摔东西的,吓得我们呀…也只有夫人您在家里,才制得住少爷在家里那副脾气…”

“就你嘴甜!”她一副嗔怪的口气,伸出手指在绿槐额上印了一下,唇角虽掩不住的笑意,心里又隐隐有些发愁,梅季这样发脾气,恐怕也有军部内里难以调停的缘故,如今她这样回来了,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每过一分钟她便忍不住要拉一回窗帘,看看梅季的那辆银色幽灵有没有回来——不晓得是第多少次拉开窗帘时,终于看到银色幽灵在雨中急驰而过,灰沉的暮色中激起一道闪亮的弧线,她匆匆的跑了下去,一口气跑下樱桃木旋转楼梯,才想起自己现在有孕在身,医生还叮嘱过不能这样剧烈的跑动的,她担心的回头看了看楼梯,应该…不打紧吧?

老王正收起给梅季撑着的伞下去了,梅季一进屋,便看到欧阳雨从楼梯上欢快的跑下来的模样,还穿着一双拖鞋,恍然之间竟有一刹那的温暖袭上心头,曾经,曾经有那样几回,她偷偷的躲在门后,趁着他回来时要吓他一跳…

只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也容不得他不死心了吧?进门的时候身上仍沾了些雨滴,他皱了皱眉,脱下卡其布的军服,绿槐走下来接了过去,准备上楼去给他找一件衣裳来换,他只觉着外面的空气潮湿郁积,而屋里竟比外头更沉闷。

欧阳雨倚在樱桃木楼梯的栏杆上,不过几日未见,于她却像隔了千年万年一样,再见了,又觉着难以置信,她低着头,怕他看见她脸上涌起的红晕,她的心砰砰直跳,看见他沾着水的军用皮靴走到自己跟前,深青色的裤管也还滴着水,她一手捂着胸口,生怕里头装着的那颗心跳了出来:“我…我有话要同你说。”

“哦?”

欧阳雨低低的咬着唇,好久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决定向他剖白自己的心意——他肯为了她顶住军部诸位叔伯的压力,足见他是爱她的,不论他之前对她使过什么手段——昨日种种,尽如恨水东逝,“我…真是对不住你”,她心底怯怯的想,便这样说出了口,一时又不知怎样同他说起,以为见了面,便有千言万语,谁知真见了面,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梅季的眼倏的瞪大了,她要向他坦白她的背叛吗?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讲这些?她不是应该搭去往法兰西的邮轮,和胡畔远走高飞的吗?如果——如果他够忙,没有时间去理会他们的事情,他们也许可以在外面逍遥快活——她现在为什么要向他坦白?

她连名义上的夫妻也不肯和他做,准备和胡畔光明正大的走到一起了吗…她要彻底的离开他了吗…他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过了河就可以拆掉的桥吗?还是一颗玩弄于掌心的棋子?

“我…这几个月,我…”,她一时无法开口,看到梅季眉间隐隐有些不豫,难道…只怕还是近来局势不稳,她伸出手去拉着他的手:“复卿,可是…可是几位叔伯还在怪你?”

梅季淡淡一笑,不知该如何答她这样的问话,竟似默认一般,欧阳雨心底更有些焦急:“都是我不好,这事儿我明明早知道了,却一直同你赌气,也没同你说一句半句的…”

梅季点点头,闭上眼,他思索着欧阳雨同他坦白这件事的目的——她所做的对不起他的事还少吗?相对于她腹中的孽种——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

“我…你,你是不是在怪我?”欧阳雨看梅季闭着眼不看她,心底慌了起来,这两天才给自己打的气一瞬间消失殆尽:“我知道这一阵子不该同你赌气,上了船我心里还难受得很,我一个人一走了之,你却要一个人面对军部那些叔叔伯伯的压力,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我不该同你斗气那么久…”

梅季睁开眼,欧阳雨说到最后一句,竟有些嗔怪撒娇的口气,她的眼神依旧那样动人——要是再早几天,她同他说这样的话,他怕不要被她这一池秋水给勾去三魂七魄?

“就这一件?”他轻轻的开口——她要让他拿她怎么办呢?她看准了他不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吗?刚刚在回程中他心底暗暗发的誓,他岂能这样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定会用最狠毒的法子的羞辱她,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然而一见到她,这些…竟都显得那样的虚弱无力。

欧阳雨一愣,不解他话中涵义,这一瞬的犹豫狠狠的刺伤了梅季——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一句实话对他,这一次坦白又是为了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梅季有些佩服自己了,此时此刻,他居然还能笑出来,他从未觉得自己能笑得像现在这般苍凉,“你赶路回来,累了吧?快上去休息吧…”

“你不怪我?”欧阳雨仍有些踟蹰,梅季拉着她的手便要往上走,脸上一如往昔温柔的笑着:“是我不好。”

梅季在心底暗暗的对自己说——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她但凡对他有一句实话,一句忏悔,他也会原谅她的——尽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可惜没有,她就这样狠狠的,毫不留一丝余地的,将他的心撕成一片一片,随意丢弃,践踏。

欧阳雨见他不愿提此事,只得作罢,又想起最紧要的事尚未同他说,手绕到他身后,将头贴在他胸前,轻声道:“复卿,还有一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你要当爸爸了!”

话音刚落,胳膊上就是一紧,梅季紧紧的箍住她的双臂:“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

欧阳雨望着他凝重的表情——他脸色铁青,她一时尚不解他为何脸色铁青:“是的,医生说孩子经不起海上颠簸…我知道回来了你恐怕难做,可是…可是医生说不下船孩子恐怕保不住…我也不想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见不到爸爸…”

啪的一声,火辣辣的一记耳光,落在欧阳雨的脸上:“你以为你配生我的孩子吗!”

欧阳雨被他一把掼到樱桃木楼梯上,她下意识的去护住小腹,疑惑、不解和惊恐的表情交替在她脸上出现:“复卿,复卿,你…你怎么了?”

可惜已经迟了,她全身开始抽搐,意识到有一股热热的液体自身下流出,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梅季的怒吼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夫妻,夫妻——我们的婚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谎言…你做的那些丑事,还想瞒我到几时?”

梅季倏的住口,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一个失败——他不是上一刻还告诉自己要忍耐,要慢慢的折磨她的么?她这样轻易的让他失掉所有的忍耐,他冷笑一声,狰狞的俯下身去,一手扼住欧阳雨的脖颈:“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梅季是谁?天下女人多的是,你凭什么入得我眼?”

“我娶你不过是为了和江苏的合作!”

欧阳雨脸色煞白,丑事——他…他…竟是知道了她和欧阳北辰的过去了么…

“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我爱你——”,他用尽心力,想说出刺痛她的话,谁知刺痛的也有自己的心,他一声一声的笑起来,笑得恸心哀绝:“我爱你?是啊——我爱过你,爱你爱的昏了头,爱你爱的把所有人的话都当耳旁风,爱你爱的差点把心剜出来给你…”

“可你是怎样回报我的?我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间谍,一个间谍——一个没有心的蛇蝎妇人!”

欧阳雨被他扼的近乎窒息,她想要说话,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耳边似乎响起了轰鸣声,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她只想开口告诉他他正在杀掉他的孩子,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梅季在她面前晃动的狰狞面孔:“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和我演一对相敬如冰的摩登夫妻?”

“你是不是一直很得意,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样久,久得让我以为你爱上了我!”

“我现在醒悟了——你是不是应该夸夸我?”

她浑身冰凉,除了那股缓缓流出的温热的液体,它不止是从她身体里流出,它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接踵而至,直至灭顶…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她失掉了她的孩子了。

“你竟然还敢带着这个孽种回来——这是你自寻死路,我差点就心软放你们远走高飞了…”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今生今世,你都别想好过…”

梅季一手扼住她的喉咙,几近癫狂的喃喃自语,他不满于他的倾泄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拼命的扼着欧阳雨的喉咙,她的头直直的垂下去,已完全无法回应他的种种愤怒,暗红色的液体在樱桃木楼梯上流淌,显不出一丝痕迹。

第三十七章 君心谁属

丁医师来的时候,梅季正一脸阴沉的坐在二楼客厅的沙发里,电灯没有开,谁也看不清他的脸,丁医师在客厅停了脚:“四少?”

“情况怎么样?”冷冰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不出一丝音调。

丁医师颇为踌躇,他这样被十万火急的叫到雨庐,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不过虚惊一场,这一回却是出了天大的乱子:“孩子是保不住了…”

梅季不耐烦的站起来,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谁问孩子了,我问的是大人!”

丁医师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夫人情况还好,只是连日劳累过度,这回又失血过多,今后还要好好调养才是,否则的话…恐怕生育上会有一些后遗症”,说到这里丁医师顿了顿,看梅季并没有发火,才接着往下说:“这头一胎没了,夫人…心情似乎很不好,往后要更加小心调理才是,寒凉伤脾胃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吃得太油腻了,详细的禁忌我刚刚列了一张单子给绿槐了…”

他小心翼翼的讲了一些平时要注意的事项,许久之后才听到梅季轻轻嗯了一声:“谢谢丁医师,我会注意的。”

丁医师临出门时,忽地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四少,夫人身体虚弱,以后再要生养可得好好注意了,这事…也急不来,这调理起来,至少也得一两个月,四少…”

梅季微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丁医师说的是要忌房事,心头的无名火又蹭蹭的上来了——他两个月不曾碰过她一手指头了,这孽种哪里来的?除了临行前那一晚,离现在才几天功夫呢,现在想起来,她那天晚上的柔弱顺从,只怕…也是为了坐实他这个挂名的爹吧?她的牺牲倒真是大,几个月避他如避蛇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瞒不住了,恐怕她也不会这样迁就他吧?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想下去,追根究底他到底有多么的失败,一盒新的雪茄又见了底,客厅里袅袅绕绕都是如梦似幻的烟迹,一切都如梦一般…从结婚到现在,半年而已,从他认识她到现在,也不过九个月。

梅雨之期,一年一会,再过几个月…密密麻麻的小虫又在他心间噬咬,在天津送她上船的那一天,他还在心底暗暗的定心,一定要在他们相识的周年纪念日之前,彻彻底底的攥住整个直隶系——再不让任何人,对他的婚姻有置喙之余地。

“少爷,夫人醒了。”绿槐端着水盆从房里出来,战战兢兢的,不明白为何才上楼找了个衣服,楼下竟生出这样的变故,梅季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前迷蒙的烟雾被吹得往远处散去,他站起身来,最上头一颗黑铜纽扣箍得人有些难受,他艰难的和那一颗黑铜纽扣做了半天斗争,才缓缓的推开卧房的门。

欧阳雨侧着身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羊绒的薄毯,一只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更映得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梅季倚在门边细细的打量着她,也不说一句话,她的头发比初相识时长了许多,凌乱的散在肩上,漆黑的发更衬出她胳臂的雪白…他还记得那乌黑发丝尖端撩人的触感,痒痒的;那胳臂触上去,软软的…梅季猛地咬了咬唇,军用皮靴重重的踏在地上,像是故意要提醒她他的到来一样。

昏黄灯光投射过来的光芒,将欧阳雨笼罩在梅季高大身躯的阴影里,她双目茫然的盯着地上,看靴子她也知道是梅季来了,她缓缓的闭上眼,若不是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梅季几乎要以为她是真的睡过去了。

他想问她,你回来作甚么?他又想问她,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还想问她,你既然对胡畔那样的情深一片,何必牺牲自己的感情,屈就于我?他最想问她的是,这半年的夫妻,对她来说,究竟算是什么——我到底,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终究一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只听到她无力的细若蚊蝇的声音:“复卿,我们和离吧。”

他心猛的一揪,和离?你倒打得好算盘——和离,和离,和离了,你好和你的旧情人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偏不让你如愿,你想和离,我偏一辈子把你绑在身边,今生今世,你也别想再见他一面!

“你忘了吗?我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不然的话,这辈子咱们也不会分开…”,明明是这样甜美的誓言,此刻从他口里说出,却是说不尽的诡秘和阴寒。

“我知道你怪我恨我,可是过去的事情——你让我怎样说呢,我便是解释与你听,你的性子,也是未必相信的了…可不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你怎样怪我,我都毫无怨言,可是…你为什么,连我的孩子都不放过…”

欧阳雨说一句话,就要停许久喘口气,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再没有分毫力气,软软的歪在床榻上,不愿睁开眼,面对这个…刚刚夺走她孩子的…孩子的父亲——她知道他定然是恨她的,他的妻子,竟老早就和家里的兄长有苟且之事,这是难容于世的事情,任是谁也无法接受的,只是…这样的事情,又让她如何开口解释呢?那个时候,她又怎么知道将来会遇上他?

“无辜?哼…孩子是无辜的,我就是死有余辜是不是?”

他一再的告诫自己要冷静,告诉自己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痛不欲生…可她寒彻心扉的冷淡,漠不关己的言语,总能毫不留情的把他的伪装撕裂,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己折磨自己。

欧阳雨这才睁开眼睛,梅季眼中掩饰不住的忿怒,是她原本所预料到的——她一睁开眼,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曾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却亲手掐断了他们之间,这仅存的联系。

她实在高估了他们的感情,她天真的以为…这或许是上天给她和梅季的另一次机会…

他生气是应该的,他在诸位元老的质疑下毫无条件的信任她,她却永远没法子开口,告诉他她曾恋慕过自己的兄长,他要埋怨她,责怪她,甚至于…恨她也好,她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却从未想过…会让腹中的孩子代为受过。

原以为这是上天为她开启的另一扇门,赐予她的另一线生机,谁知道——那条路通往的目的地,却是悬崖绝壁。

“复卿,我累了。”

累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容得你来去自如?

欧阳雨又阖上眼,艰难的翻了一个身,背着梅季低低细语:“这才半年功夫,就闹出这许多事来,我真是…你怨我恨我,我也没有法子,你…”,她心中一阵涩然:“你这样的人才,何患无妻呢…”

梅季只觉着呼吸一窒,瞧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的——他看见她眼角的水珠子,不禁又是一阵无声的冷笑——那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流的,又或者…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吧?她倒说得轻松,追求理想的时候,勇于牺牲自己的爱情,如今是要功成身退了是不是?哪有这么轻巧的事情!

也难怪她说的轻巧——反正她压根就不曾在乎过他,和他相干的事情,有哪一样是她在乎的?

她在乎的,不过是学校里的旧情人罢了…要寻个由头,把胡畔关到军部监狱里去,可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栽赃嫁祸也好,公然绑票也好,他梅季要治一个学生,又是什么难事?以往——他真是心肠太软了,总怕伤了她的心,结果如何?他怕伤了她的心,她何曾顾及过他的心?他平白无故的戴了顶绿帽子不说,如今还明刀实枪的同他讨论起“和离”了!

和离——可见她还要名誉的,她要名誉,他偏偏不让她如愿…颜如玉那天的话倒是很有道理——爱钱的,你就让她变成穷光蛋;爱情的,你就让她被心爱的人抛弃;爱名的,就让她名誉扫地…

他皱了皱眉,她若名誉扫地,岂不是要他自承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

“孩子…你将来也会有很多吧…也不在乎我这一个了…”,点滴晶莹从她面颊上滑落,沁入浅色的丝缎枕套,转眼便无踪迹,她抿了抿唇,声音已近哽咽。

孩子…梅季冷哼了一声——记起来颜如玉也有了身孕,一个恶毒的念头升上来:“可不是,没了你这一个,转头就有人要替我生呢。”

欧阳雨蓦地僵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知道梅季不肯轻易放过他的,却没想过——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什么叫…转头就有人替他生?

她蓦然睁大的双眸,让他得到丝丝快意:“我记得你以前说,日久生情…我现在才了悟呢,也多亏你当初的提点,如玉…才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前几天的新闻,想必你在船上没有看到吧?”

乍一听如晴天霹雳,欧阳雨愣愣的看着他…他在说什么?颜如玉有了身孕?她…怀的是梅季的孩子?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脑子陡然间都不会转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颜如玉有了孩子?这怎么可能…她胸口一阵堵得慌,仿佛有些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只往上涌,她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人跟落到冰窖里一样,凉到脊柱里去了,这不可能…

看到她之前惊疑的眼神,现在陡然颓败的脸色,他心中燃起莫名的快意,他想起前些日子三姐叔卉紧蹙着的眉和母亲看到姨太太们尖利的眼神——但凡是个女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侮辱吧,尤其是…她这样一心一意追求新思潮的人…

他伸出手勒住她的手腕,她的腕细软无力,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断掉:“她已经登报声明息影了,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个名份与她?”

欧阳雨咽喉之间堵的难受,想要咳嗽又咳不出来,腕上被他勒住,仿佛整个身子都被他扼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花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他说…颜如玉有了身孕…颜如玉登报息影了…他,要给颜如玉一个名份?

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咽下喉间的腥甜,反正…已是恨错难返,他无法原谅她的过去,她亦无法忘却腹中块肉,他们恐怕是缘分太浅吧,这样也好…这样…“既是这样,我们和离,不是正好么?”

梅季勒在她腕上的手一翻,紧紧攥着她的手,唇角的笑意苍凉而恨绝:“你休想——雨,我不是说过了么,至死不渝,除非我死了,或是你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

“你不是说要给颜小姐一个名份么?她…怀着孩子…”,她咬着下唇,原本苍白的唇上显出一道深红的印子,强忍着几次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现在还告诉她…有别的女人孕育着他的骨血…和离他不肯,却又口口声声要给别的女人一个名份——他究竟想怎样?

他将她背转着他的身子轻轻的翻过来,动作一如往日的轻柔,只有唇角残忍的微勾倾泻着他的恨意:“幸而去年的婚姻法并未表决通过,咱们现在不是还可以纳妾的么?你觉得怎样?你以前说得很对,她本来就是位美貌的小姐,又是云英未嫁,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大概我以前太不懂得珍惜了,你说是不是?”

欧阳雨脸色苍白如纸,他都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同你和离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心底不停的在琢磨,她还在乎些什么?

胡畔?他一定会让他们天涯海角,永难再见。他们既然这样自以为是的牺牲,索性牺牲的更彻底一点,求仁得仁,他不过是成全他们而已;南京的父兄?总有一天,江南江北,锦绣万里、如画山河,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下,欧阳北辰不过暂时保住了鄂省,自古都没有南人北上的成例,自然不会在欧阳北辰这里开先河…

一刹那间,他恨不得毁掉所有她在乎的东西,她在乎的东西那样多,她会去育婴院看被遗弃的婴孩,她会去教会学校鼓励女学生解放自我,她会…

她热爱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甚至在乎身边的每一朵鲜花,每一片落叶…

唯独…唯独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