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季猫着腰跟着程骏飞过去看了两眼,他去南京的时候,不过从北平带了一百随侍的警卫兵。加上欧阳北辰追上来的几百号人马,在把京宁铁路从枣庄过的这一段儿给堵住,偏偏就挤在这长不过数百米的隧道里。孙继昀若真要强攻,只怕里面还真熬不住多长时间,梅季回来的时候脸色较之方才果然凝重许多:“怕是…我们的人来了,也进不来,被孙继昀这样掐做两段,会合不了,也只能被各个击破。”

欧阳雨夹在二人之间,也只能干着急,只是想不通,孙继昀就算和梅季、欧阳北辰有天大的过节,就算在这里下了手除掉他们两个,难道就不想想事成之后,怎么向直隶和苏皖的人交代?任是哪一边——也不会轻饶了他呀?

“山东陆军检阅孙继昀,奉上峰之令,在此围剿由粤地流窜至此之乱党,各位若能放下武器,孙某必网开一面——诸位切莫负隅顽抗,有负上峰殷切之望…”

“粤地?乱党?孙继昀在说些什么?”

欧阳北辰拨着专列的窗户口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孙继昀趁着粤军北上,趁火打劫,你这个笑面虎的丈夫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只怕就失在这儿了!”

欧阳雨又转过头来看看梅季,只见他眉间攒在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估摸着前前后后的事情,大致把事情给想明白了——先前都督代表大会的时候,梅季和欧阳北辰一人独霸江北,一人横扫江南,为着修铁路的事情,都把手插到了山东,简直视山东督军府如无物。先前直隶系和苏皖系势头最为迅猛,山东督军府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孙继昀正是江苏督军的心腹之人,作为山东代表参与了都督代表大会的全程议程,对梅季和欧阳北辰岂有不恨之理?

梅季急着从南京赶回北平,无非也是为了粤地新军起兵之事。谁知道此次粤地的新军势头这样猛,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席卷大江南北。各地督军府纷纷易帜,又同上一回民主革命一般,墙头变幻大王旗——换一身衣服,督军还是督军,总长还是总长。想来山东督军府也是赶着这个热闹,梅季北上的专列要从枣庄经过,如此天赐良机,山东督军府又怎能放过?

“虎落平阳遭犬欺”,梅季苦笑一声:“真想不到我梅季也有今日”,他又转过头来问欧阳北辰:“你说当年项羽被困乌江边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

“你们俩可真有心情!”欧阳雨气急败坏地抱怨了一句,梅季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试图让她轻松下来:“那边车厢里,有几个伤员,我记得…你以前在学校,稍微学过一些护理的知识。你也知道,车上都是大老粗,你若能帮忙看看,总比几个男人粗手粗脚来得强。你放心,我早料到你们兄妹情谊深厚,当初定计骗你来送我的时候,已经遣人送信回去,要援兵来接应了。只要前面抵挡住一阵,等援兵到了咱们便万事无虞了!”

欧阳雨这才依了他的话,跟着程骏飞往中间的那个车厢去,梅季和欧阳北辰看着她的背影,不约而同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人…早就到了吧?”欧阳北辰低声问了一句。

梅季全没了方才脸上那样不正经的笑容,重重的在车窗上捶了一拳:“刚刚我去里头看了看,听说是在北边堵着过不来,我怕她担心…”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轮流用那个瞭望镜观测外边的形势。欧阳北辰带来的一小队亲随试图突围,孙继昀却并未调用大部兵力去围堵,想来一是外部还有援助,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出去的不过是小队亲随,并不是孙继昀今日的目标所在。梅季轻叹了一声:“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

“小雨——”,欧阳北辰闷闷地说了一句,又住了口,他当然明白梅季刚才一个劲的同他说笑,无非是为了让欧阳雨不那么紧张——她到底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这种混战厮杀的惨烈,梅季只好拿他的援军未到来安慰她,让她还存着一丝希望,以为援军到了,他们自然有获救的希望…

可他们方才同山东兵交战的时候,欧阳北辰分明已听见了北边骑兵的号角声。这片刻不过的功夫,外面枪声一片,炮声轰隆,光这隧道里的几百号人,哪能惊起这么大的动静?想来是孙继昀早派了军队去北边拦截可能的援兵,结果碰上遵从梅季吩咐南下救援的直隶军,已经交起手来。如此看来,直隶援军并未讨到一丝便宜…

“我们若是这会儿冲不出去,山东军只会源源不断的过来,那时…那点子援军,只怕也都要…”,梅季焦躁的拍着小包厢里的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莫非我们三个人,竟要丧命于此地?”

欧阳北辰默默不言,心中考量着孙继昀带来的山东军和直隶苏皖兵力的对比,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原本调来的有多少人?”

梅季哼了一声:“一千多而已,我怎么知道会遇上这么一茬事?我想你就是再张狂,也不敢千军万马的往山东开不是?”欧阳北辰苦笑了一声,亦是无可奈何,他听说欧阳雨在送行时被梅季强行带走,仓促之下只能调集数百骑兵。梅季是早预着了他不会带大队人马追击,是以安排援军也是克制了数目的,以为是一物克一物,谁知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然让孙继昀钻了这么个空子。

“欧阳,是我连累了你——孙继昀冲着我来的,倒把你拖下了水…”

“复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欧阳北辰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方才梅季所说的那一句话…孙继昀不看到我出去,是不会罢休的…如果,如果孙继昀能撤开包围在隧道口的兵力,让隧道中这一队人马和梅季手下从直隶赶来的援军回合的话…也许会有转机…

梅季是事到末路,不急反笑:“你说…咱们是不是还要学楚霸王,唱一句天亡我也,英雄末路,非战之罪?”

“事已至此,有些事,我想同小雨说明白。”

此言一出,梅季登时紧张起来:“你要说什么?”他只觉得欧阳北辰的口气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欧阳北辰眯着眼瞅着他,眼里竟有难得的笑意:“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怕什么?”

梅季面上一红,讪讪的不好回击他,不多会儿欧阳雨便被叫了回来,身上沾着血污,显然伤员们的情况并不乐观,梅季拉着她的手坐下来,拿着手帕帮她擦胳膊上沾上的血迹,欧阳雨笑笑:“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梅季却不管这些,只是轻轻的替她擦着沾上的血污,他拿着手帕,从桌上的茶壶里蘸了一点儿水,轻轻的帮她把血迹洗干净,欧阳雨微微抽开手道:“咱们不定在这里困多久呢,我听说…这种时候水是最要紧的了,你怎么这样浪费呢?”

“说不得咱们仨就要一起死在这里了,多浪费一点儿水又有什么干系?”他口上和她开着玩笑,心底却不免遗憾,死在这里,死在这里,真是人生的一场笑话…又怎能甘心呢?欧阳雨前一刻才肯面对他说出真心话,下一刻上天却告诉他可能马上就会死…他心底说不出的千般滋味,上天为何要这样对待他呢?

外面又是一排枪响,子弹的声音穿梭往来,原本在隧道口守望的士兵们也不断的往专列上退,偶尔也有一两颗子弹打到专列的铁皮上,发出一声声砰砰的声音。直隶和苏皖的士兵们此时倒是同仇敌忾了,连同没有受伤的马匹,也往隧道里边拉。欧阳北辰打了个手势,叫底下的人把完好的马匹和士兵都清点清点。底下的人听了吩咐过去清点马匹了,他这才转过头来,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光听着已知道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雨,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欧阳雨一时愕然,抬起头来看到欧阳北辰漠然的面孔,沉稳的一如之前数千次数万次她所看到的欧阳北辰的脸。她隐隐的觉着和往常有些不同,又说不出来那不同在哪儿:“我…我猜是因为…因为…”,尽管心里知道那可能性是什么,可真要剖开了说,一时竟那样难以说出口来。

“因为父亲知道了你不是她亲生的,可是你知不知道…是我设计让父亲知道,你的生辰比大娘告诉他的,早了一个月?”

“你?”欧阳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该问什么好,欧阳北辰一口气说了下去:“大娘将你母亲送到别院去安胎,以为这样可以瞒天过海,谁知道…纸包不住火…”

梅季一时也有些讶然,这些事情他前不久才知道真相,为什么…欧阳北辰这时候跟欧阳雨说起这些?无论如何,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况且以欧阳北辰当年的立场,这并不能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无须…这个时候来忏悔吧?

“我娘知道了这事,很想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可是那会儿父亲正疼你疼到骨子里去了,她要是去说这些是非,父亲一定以为她不过是争风吃醋…”

“所以你去告诉父亲的…”,欧阳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怔然许久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欧阳北辰瞧着她失神的模样,一时又有些不忍,仍是狠着心把话说完:“你知道的,我爱干净,不想心里老留着这些脏东西…更不想把这些东西带进棺材去,你以前老问我,为甚么对你好——你现在可知道了吧?”

“欧阳!”梅季听着只觉着有些过分,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有一丝生机,总还是要搏一搏的,何必像要留遗言似的?眼前困局固然难解,也未必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啊?

欧阳北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梅季的口袋里,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到底还是舍不得这样东西,你替我留着吧。”

说完他躬着身子准备下车:“我去那边看看,复卿你帮忙看着靠北那个出口。”

他转过身,拉开小包厢的门跳了下去,外边的吵闹声和枪声一直都没停过,梅季摸着军服右下边的口袋,摸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不知怎地,他一时竟不敢伸进口袋去细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贴着窗户,梅季看到欧阳北辰正在清点人手,又牵了两匹马,只见他猛地往一匹马屁股上拍了一把,那匹马冲着隧道这头的一个小出口猛地冲了出去,欧阳北辰跳上另一匹马,一招手冲着旁边的士兵们喊了一句什么,梅季只看到那些士兵也上了马,却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欧阳雨回过神来,推开沾满尘土的车窗,看到欧阳北辰正穿过隧道的小出口,一时大惊,连忙拉住梅季:“大哥…大哥他作甚么?他怎么这会儿往外冲,这不是找死么…”,一瞬间她便明白了,转过身便准备往车下冲去。

梅季忽地站起身,拽着欧阳雨,看她脸上一片狂乱,眼神里满是惊惶。他手上一使劲,扭住欧阳雨的手腕便往车下拖:“弟兄们,赶快上马,跟我朝北边冲——”

“复卿!”欧阳雨只听到隧道出口外边一阵猛烈的骚动,脸色陡变,想要挣开梅季往另一个方向去,梅季猛地一拽,拖着她上了马,一脸铁青,手上青筋毕现:“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要哭也等有命回家再哭!”

他脸上肌肉扭曲抽搐,在心中暗暗的对自己发誓:孙继昀,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他日我梅季必当十倍以报之!

他总算明白,欧阳北辰为什么一副留遗言的模样,同欧阳雨说那一番话…他不过是想她恨他罢了…

欧阳,你真傻…你以为,你这样说,她就真会如你所愿的恨你么…你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么…你以为,你这样几句话,真能让她放下一切…你以为,你死了,是这样的成全我么…

他一路策马狂奔,欧阳雨咬着唇没有哭出来,他知道她心底也是在淌血的。一如他现在这般,连头也不敢回,他不敢回头——虽然他明明知道,即便回头他也看不见什么了…

他看不到欧阳北辰用飞身上马,让孙继昀误以为率先突围的是他;他看不到撤开隧道口的包围,转身去追那一队人马;他看不到欧阳北辰如何在枪林弹雨之中为他引开一条血路…

风声夹着枪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犹记沽源坝上,士兵们围着欧阳北辰,要他教他们飞身上马,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学会…

雪白的玉龙白马,沾着不知道谁的血迹,载着向北的直隶兵,穿过乱兵相接,风鸣马嘶之中,一路向北。

马蹄声,枪炮声,哭喊声,声声不绝。

这本就是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千上万的人,颠沛流离;这一刻,许多人的命运被改变,父子失散,夫妻相离;这一刻…有人选择了死,有人寻觅到生。

第五 十章 梅雨绵绵

远赴法国的邮轮上,胡畔端着两杯咖啡,走向坐在甲板上的欧阳雨。

“差一点…就成了第一夫人,密斯欧阳,你不可惜吗?”胡畔将一杯加奶加糖的咖啡递给欧阳雨,笑着拉开另一张椅子,迎着海风,驱走夏日的燥热。

欧阳雨将耳前的发丝拨到脑后,海风吹起她白色的裙角,她伸手接过咖啡,恬淡一笑,旋即调皮笑道:“可惜啊,不过…那些报纸没能登出我这么雍容大方年轻貌美的第一夫人的照片,他们该更可惜才是!”

“会开玩笑了…真的放下了,一点也不留恋?”胡畔唇角微弯:“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个机会呢?你看…我们总是这么有缘坐同一条船…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

欧阳雨一记白眼扔过来:“少来——让你们家思媛听到了,看不给你跪搓衣板的!”

胡畔收起顽笑的面孔,带着一丝凝重的问道:“其实…梅四少之前的那些举措,也有很多实出无奈…我承认我至今对当年被他利用,对你造成的伤害感到愧疚——如果你放不下,我心里…”,他深叹了一口气,“当是为了减轻我的罪过也好,你真的…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其实很多事情,回头想过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那样计较…我相信梅四少对你,实在是一片真心。”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在他和颜如玉的婚礼上闹出那样的事,后来你被关到监狱里,他来找过我。”

欧阳雨微微低下头,似乎并不为他的话感到惊讶,胡畔耸耸肩笑道:“你又知不知道,他当时误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他说他恨不得杀了我,可是又妒嫉我,差点把我猛揍了一顿…差点让我提前去同阎王小鬼拜会,看在我替你受过的这些罪过上,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时自作聪明给你带来的伤害,好不好?”

“我不怪你,真的,胡畔,我真的不怪你,你不要再为此事自责。”欧阳雨转过头,真诚的向胡畔解释。

“可是你不肯原谅他,虽然我在你们之间所造成的误会只是一小部分,可是…仍然让我愧疚不已,你会让我觉得,如果少了我那一部分,也许你们还有机会,重修前缘。”

欧阳雨脸上微起一丝笑容,摇摇头,胡畔接着自己的话头:“他那时情绪那样的激动,看得出来他误会我的时候,他很恨我,却说可以放我们远走高飞…他当时很痛苦,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个乱世,如果不是有这样多的误会,这样多的纠葛,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你和他会很幸福。”

欧阳雨无奈的点点头:“我也相信…可是,在我们之间就有这样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胡畔正欲再为梅季辩解,欧阳雨伸出一只手指止住他:“胡畔,你听我说。”

“上一次我们坐这艘邮轮,那时…我还真的对自己说,昨日种种,尽成恨水东逝,我想要把握,和他的未来。”

“我并不怪他——如果说要怪,也许他要怪我的更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枪出席他和颜如玉的婚礼?”

胡畔默不作声,静静的等待她的解释。

“不是因为我恨他,更不是报上说的什么新人笑旧人哭的,那时我想,我和他的纠葛已经这样深——我没有了孩子,一片绝望,所以才会想,也许我死了,才算是一个真正的解脱。”

胡畔惊诧不已,嘴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一口气把手中握着的黑咖啡全部灌了下去,猛的回过神来才结巴道:“可是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也没有人再阻拦你们,他现在——事业得意,你又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因为已经有太多东西,太多人,横亘我们之中。我不能忘怀大哥的死,他为了救我们,自己引开了追兵,尸骨无存;而对梅季来说…颜如玉是他的知己朋友,却因为我们这样不懂事,成为一场闹剧的牺牲品,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不止是这些,还有他的部将,对我成见已深,只要有我一日,他们就无法掏心挖肺的为他尽力,他们不能容忍梅家四少,为了一个女人这样优柔寡断…”

“大哥出事的那一天,专列撞到隧道出口的巨石上,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死掉,我很后悔…我们没好好儿过日子。那个时候我以为…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活着,我一定好好同他在一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

“可是,从隧道里出来,我们又回到这个世上,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人在临到绝处时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他今天要宣誓就职,他可以亲手实现他对于这个国家,对我们的民族,有过的许多梦想,将来会有真正新式的女性配得上他——而不是我这样旧军阀的女儿。我们的婚姻存在一日,他就无法彻底摆脱过去的形象…”

“而我也可以继续我的求学之路,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学习,不是吗?”

她自顾自的一口气说完这些日子来自己在心中说服自己的话,偏头向胡畔莞尔一笑,本以为会看到他理解的笑容,谁料胡畔的面孔异常严肃。

他叫来一个船上的侍者,吩咐他拿一份今天的报纸过来:“我想…你看了今天的报纸之后,心情很难像现在这样平静。”

欧阳雨微有些诧异:“怎么…你是想让我后悔,没有到梅家四少的就职仪式上出一回风头么?”

“不对…现在这个时间,宣誓仪式尚未开始…到底什么事?”欧阳雨面孔严肃起来,以为梅季出了什么事,她这几日鸵鸟一般的不肯看任何新闻报纸,也不让人和她说这些事情,生怕自己出国留学之心受到动摇——这回报纸拿到她面前来,她仍有些胆怯。

他会出事吗?难道…难道是因为他不顾粤南方面的劝阻,一意孤行的铲除了孙继昀,引起了粤南方面的不满?

又或者…

翻头版是一定没错的,映入眼帘的标题是“梅季辞去临时内务总理一职,今秋正式举行两院选举”,内容是什么,她已顾不得看,满满占据她视线的,是梅季亲笔签署他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内务总理文书的左下角,那枚一寸见方的朱文大印:梅雨之印。

眼泪湿润了她的眼眶,她一手有些哆嗦的端着报纸,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口,生怕让人看到她这样的失态。

“他这是做什么…他怎么能这样…”

“你以前在汇文大学跟老教授学印的时候,跟我说起过一枚臣信卿印,我倒觉得我们的名字比那个劳什子的臣妾印来的更有意蕴,可惜我刀工不精…”

她回过头,一个穿着深蓝色学生制服的人,牵着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志得意满的向她扬起一丝笑容。

那正是她第一次去雨庐时,被逼无奈换上的他的那套制服。

他一手牵着二姐的幼子梁徽之,一手牵着三姐的独女郁浅墨,梁徽之一如既往的鬼精灵相,还在和郁浅墨瞪来瞪去的。

“你怎么能这样…”,欧阳雨又哭又笑了半天,最后说出最不合时宜的一句话:“你生怕别人不说我是红颜祸水是不是?”

“这个国家会有更适合她的人,将她建立成一个新的、美好的国度;至于我的部下,愿意改变纲领参加新军的,我已经让人着手办理他们的编制问题,打仗打累了的,也可以回去找老婆抱孩子…”

“只剩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不知道欧阳小姐肯收容否?”

胡畔早已悄悄的猫到一旁,指点船上的记着的拍摄角度:“往左一点,往左一点…诶,太左了,右一点,这个角度堪称完美,刊登出去,绝对罗曼蒂克…”

成为风景的二人浑然不觉。

“你怎么能这样…”,欧阳雨重复着这句话,嘟囔出一句比刚才更加不合宜的问话:“你凭什么知道我一定肯收容…你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梅某人对欧阳小姐一见钟情,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欧阳小姐——欧阳小姐要天上的月亮,梅某人也要想办法摘下来。”

当年是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如今却是十二分的真心。

无边的天水交际之处,海和天已连成一色,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邮轮上空有无数白鸥飞过,振翅飞向遥远的天边。欧阳雨背转过身,泪水湿润了她的双眼,迷蒙之中,看到梅季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给她戴在脖子上:“这是你大哥最后送给我的,我想…你该明白他的心意。”

北极星的金刚钻坠,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心上。

逝者不可追,生者犹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