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延一听,面色立刻大变,再也顾不得我了,急匆匆转身就跑掉了。

我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吴芮的母亲梅氏住的地方,我来到这里之后,就很少到过,与她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老妇人似乎不大出来,整日待在屋子里,只是印象里,她面色似乎不是很好,嘴唇有些发青,按照我的想法,这似乎是心脏病的征兆,因为前世里,我有个朋友,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看起来也就是这种模样。

等我赶到的时候,老夫人的屋子里已经围满了人,有吴家的家人,也有附近庄民。除了吴芮看起来还稍显镇定外,其他人都是一片惊慌,吴夫人的脸上,甚至已经落下了泪水。

看见吴延进来,围着老夫人的家人立刻分开了一条道,我便也跟着吴延的身后,到了近前。

老夫人躺在塌上,已经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了,面上一片乌青之色。

“母亲……”吴延此时,已经跪倒了地上,嚎啕哭了起来。他与吴芮年岁相差如此之大,应是其母亲老来得子,想来对他是十分宠爱,母子感情很深,此时见母亲人事不省,表现得如此伤心,也是真情流露所致。

“延弟,母亲她过去也犯过此症,片刻后亦可醒来,你勿要如此伤心。”

吴芮夫人不顾自己脸上尚未擦净的泪痕,安抚起了小叔吴延。

“药汁来了,快给母亲喝下。”

这时,吴芮已经从家人手里端了药,分开众人,扶起其母亲的头,两指分开其牙关,想将药灌下,但灌进嘴里的药汁大多都顺势流出了,她已经无法自主下咽了。

我此时已经可以断定,吴芮母亲梅氏,十之七八应该是患有心脏疾病,此时应该是病情突发,看她情况,已经十分严重,如果不实施急救,恐怕还想象吴芮夫人说的那样,像从前那样自己转醒,可能性应该不是很大了。

从前在哈佛的时候,学校里每年都会组织人员进行一些急救培训,对于心脏病突发患者的急救措施,我并不陌生。

情况紧急,也容不得我再犹豫再三了,我推开还在不停摇晃吴母的吴延,探手到吴母的颈动脉上,感觉到了微微的跳动,还好,这说明她心脏仍在搏动,现在只是假死状况。

我的突然动作让所有的人都有些惊讶,吴芮的目光投向了我,带了一丝疑问,而吴延也停止了哭泣,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有些发愣。

“让人都出去,把门窗都打开。”

我没有理会,嘴里说着,已经爬到了塌上,跨跪到了吴母身体两侧,将其双臂拉直伸展,用右手手掌根部紧贴心脏部位两肋弓交点上的两横直处,也就是俗称的“心窝口”作为按压区,接着将两手掌重叠,手指交叉抬起。

“辛离,你在做什么?”

吴芮发声问我,声音里似乎有些不悦。

此刻,就算是他的不悦,我也感觉不到他平日给我带来的压迫之感了,我头也未抬,只是简短地说道:“我在尽量让你母亲醒来,你让不相干的人都出,门窗打开,这对你母亲有好处!”

我知道他仍是有些不悦,但还是照我的话做了,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吴延和他夫妻二人,门窗也都打开了,空气一下子流通了很多。

我不再说话,只是用每分钟八十左右的次数,垂直用力向下按压,按压深度达到约四到五厘米的时候就迅速弹回。

“你按照我的姿势来做。”

我一边按压,一边对吴芮下了简短的指示。他愣了一下,看得出来,他虽然还是有些不解,但这次并没有说什么,见我松了手,就立刻接手,仿照我的动作按压了起来,他的力量比我大了很多,只要动作得宜,效果应该比我操作更好。

“要平稳、规则、有力、间断,以不压断骨头的力量为宜。”

我一边说,一边已经爬到了老夫人的头部位置,用力分开了她的牙关,拿了边上刚才吴芮夫人用来拭擦流出的药汁的丝巾,覆盖在上面,然后,俯下头去,口对口吹起了气,按照从前的急救教程,胸部按压五次时,就吹气一次。

吴芮夫人和吴延都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和吴芮的举动,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我不停吹气的“呼哧”声,这样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终于,我看见老妇人的眼皮微微一动,面上的青紫之色稍稍地淡了一些。

吴芮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迹象,面上呈现了喜色,手上的动作更是规则有力了。

又过了片刻,终于,我听见老夫人发出了一声呻吟,感觉到了她鼻端下呼吸的微微热气。

抢救成功了,她可以自主呼吸了。

我示意吴芮停止手上的动作,将老夫人嘴上的那块丝帕拿开,然后,吴芮夫人上前,轻轻扶起了她,将刚才剩下的半碗药汁,轻轻喂她喝了下去。

“我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终于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

第18章 再次斗嘴

老夫人梅氏既然已经转醒,看起来也无大恙了,看着他们三个围着她忙前忙后的景象,我微微笑了下,便悄悄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房间,我盘腿坐于塌上,慢慢翻看着前几日从夫人那里借到的一些关于医药方面的帛书,这个时代,能得到这样的帛书还是很不容易的,我反正闲着也是无事,就当自己从头开始语文扫盲,外加顺便学点医药知识。

语曾对我说过夫人懂得治病,她并不是因为盲目崇拜而夸大其词,夫人确实懂得医药,庄里的大人孩子有个头痛发热,受伤流血什么的,都会来找她,而庄子里,也已经种植了一个药园,这一点确实让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早,这里就已经想到开始人工种植草药了。

我看了一会帛书,刚刚感觉有些入神,没多久,门又被砰砰地敲响了。

这个庄子里,能用这种方式敲门的,也只有那个吴延了。只是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算是帮了一点忙,料想他现在也不再好意思和我为之前的那点不愉快怄气了,想着,我便放下了帛书,起身开门。

确实是他。

他此刻看着我的眼神,我并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是友善,但至少,已经看不到之前那样的盛气凌人了。

“你刚才跑那么快做什么?”他微微斜着眼睛看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母亲想要见你。”

我朝他点了下头,便跨出门槛,朝着老夫人屋子的方向走去,将他撇在了身后,但我没走几步,他蹬蹬几步就赶了上来,超过了我。

我再次跨进了吴母梅氏的屋子时,她此刻正靠在塌上,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吴芮和他夫人,还有三个大小不一的男孩,站在了她的身侧,这几个孩子,应该是吴芮的儿子们了。

看见我进来,吴母便想从塌上起身,我急忙上前到了她的身侧。

她拉住了我的手,笑道:“辛离,你这孩子,平日里看起来闷声不响,今天竟用了这样的奇技救我一命,本来我该亲自去向你道谢的,只是芮说我此刻还不宜行走,我又想见你得紧,所以就差了延去请了你,你不会怪我托大吧?”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吴芮,见他此刻正看着我,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一丝微微的赞许之意,这是到他家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的柔和之色,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我心中仍是微微一动,不敢再看,急忙收回眼光,看向了吴母。

“老夫人谬赞了,这并非什么奇技,辛离从前只是偶然学得此偏法,今日不过凑巧用上了,还是老夫人自己吉人天相,辛离实在不敢居功。”

我并无奉承之意,在我看来,吴芮夫妻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做的,只不过是尽了自己的心而已,但我的这种低调倒更是让吴母喜欢,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东问西,我基本是在听,然后在适时的时候点下头,或者应一声。

“哎,我两个儿子,三个孙子,身边就是还没有一个女娃,听萍说你还懂筹算,经常帮她理庄里的账目,要是我有你这样一个乖巧能干的孙女,我可是做梦都要笑出声来。”

她话音刚落,我身边的几个人立刻都微微有了反应。

吴芮只是瞟了我一眼,目光里,辨不出喜怒;夫人萍——刚才吴母提到了她的名字,面带喜色,对我微微地点了下头,而最奇怪的,反倒是一边的吴延了,本来,这话应该和他并无直接关系,但他却拼命盯着我,脸部线条似乎微微有些扭曲起来。

呃……,吴母的孙女,那不就是吴芮的女儿,吴延的侄女……?

想到有可能要叫吴延为“叔父”,我就一阵恶寒。

幸好吴母似乎也只是说说,接着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陪着吴母说了些话,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她终于放了我出去。

没两日便是岁末了,我看着庄里的人敲锣打鼓地迎来了新岁,面上都是一片欣喜,就连我,心情也被感染得似乎开朗了许多。

吴母自从那次被我救了之后,便经常叫我过去陪她说话。她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时有些寂寞,吴芮夫妇一般都很忙,吴延整日里东游西荡,基本不着家,而她的孙辈里,吴臣和他稍大的弟弟,在吴芮这个严格的父亲的督导下,现在整日里已经开始习武识字了,只有最小的孙儿,有时会在乳母的陪伴下,到吴母这里玩耍下。所以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因为寂寞,话自然也多了些,但絮絮叨叨的,在我听来却是无比的亲切。我便也会搜刮肠肚地给她讲一些古话,陪她消磨时间,此时佛教并未东渡到此,所以有时我也会挑拣一些与佛教有关的小故事,她听了几次,渐渐地就迷上了。

有一天,我给她讲妙庄王女儿妙善公主献出自己手眼为父亲合药治病,后感动佛祖被赐予千手千眼的故事,讲完了,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吴延已经过来了,正倚在门边。

见吴母和我看到了他,他才当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从我面前走过,走到他母亲的身后,殷勤地为她揉起了肩。

“你这猴子,今天总算是想起来看我了?”

吴母口气虽然是嗔怪,但我知道,她其实是很高兴。

“看母亲说的,我虽不是刚才故事里的那个什么妙善,但母亲若真的需要儿子的肉来合药,您看儿子皱不皱眉头一下。”

吴延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抬头扫了我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趴在他母亲的肩头,吴母回头,拍了下他的手,笑道:“就你嘴巴甜知道哄我,我啊,也不指望什么,只要你能收收心,别整天想着要往外跑,嚷嚷什么仿效古人周游列国,我就比什么都开心了。”

吴延想要出去见识天下,这在庄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一直以来,都被吴芮阻挡,我想理由,不外乎就是认为他年岁尚小,另外,现在外面时局混乱,这也是个重要原因。

见他母子二人相处甚是亲密,我便向吴母告辞离去,打算回我自己房间,走到一半的路,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站住。”

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微笑看着吴延:“延公子,您有事吗?”

我和他,自从上次吴母病发之后,现在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

他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用狐疑地目光盯着我看了半晌,才突然冷笑了下:“辛离,我知道你在我母亲和我大哥嫂子面前的那乖巧样都是装出来的,那根本就不是你,我也知道,你这么费尽心机讨好他们,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看着面前这个望着我的神色中带了几分讥讽和不屑的少年,我突然萌生了想要逗弄下他的想法,于是我点了下头,很是认真地说道:“延公子,您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装出来的,现在你知道了,想要怎么办,揭穿我吗?”

他没料到我会这样说,一下子有些气急,恨恨地盯了我一会,突然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你的牙齿缝里,也有菜叶……”

“是吗,要不要抠出来给你吃?”我说得面不改色。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是古怪,一副快要呕吐出来的样子,用手指着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我丢下了他,转身离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刚才一直强忍着差点要抽筋的脸部肌肉这才放松了下来。

吴延这个小破孩,想跟我这个从前在网上浸淫了无数年的老女人斗嘴,那水平还真的不是相差一两个档次,第二回合,还是我完胜。

天气真正地转寒了,长沙之地的疫情,我估摸着应该也结束得差不多了,在瑶里的这段时间,应该是我自从与父亲离开太行山村庄踏上铸剑之路后的最安稳的一段日子了,吃好睡好,只要不想我那渺茫的前世和时常入梦的父亲,我基本还算是无忧的,所以短短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刚来时那样黑瘦得可怕了,不但白胖了些,连个子似乎也稍稍长高了。

但我心里,始终还是挂念着长沙这个地方,渴望回到过去、做回原来的自己的盼望,此时在我心中,仍是胜过一切,尽管明知希望渺茫,但在思量再三后,终于有一天,我再次找到夫人萍,告诉她自己想要辞别瑶里,前赴长沙。

她听了我的话,微微地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伸手捶了下自己的腰,她的腹部,现在已经很大了。

“辛离,本来这几日,我是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的,但你现在既然一心想去长沙,莫非那里还有你的至亲之人?也罢,我也不好再次阻拦,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前去吧,寻到至亲,那是最好,若是万一不幸没有遇到,你务必回来,从此安心在我瑶里住下吧。”

坦白说,一开始我并未设想夫人竟要派人护送我去,心中感到不安,便推辞再三,但夫人态度很是坚决,说她不放心我一人踏上如此长路,派人护送,不但是她的意思,便是吴芮和吴母知道了,也必定会如此行事。

她言辞恳切,我若再不受,便真的是辜负了一片好意,当下再三谢过,回了房间,便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准备明日出行。

第19章 吴家女儿

第二日,我出了庄子的门口,很是意外地发现,马车旁竟然是吴延,他骑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样子。

见我站在那里望着他发呆,他翘了下头,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什么,还不上车啊,大哥叫我护送你去长沙。”

我赶紧爬上了车,等车夫挥鞭,马车轮子滚动了几圈,我才反应了过来,伸手掀开帘子,探出头去,对跟在旁边的吴延说道:“其实……,真的不敢这么麻烦延公子,还请延公子回去好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一提马缰,立刻就超到了前面,很快就看不到身影了。

我去长沙,居然还要吴延护送,更何况,人家还不是自愿的,只是迫于兄长的压力才不得不为之,所以一开始,我的心里真的是有些过意不去。

但很快,我也就变得心安理得了。因为自打第一天出了瑶里,除了晚上落脚住宿,白天我就基本看不到他的人影,我现在甚至可以断定,吴延这趟出来,压根就不是我开始想象的那样是被迫无奈的,说不定他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他不是一直都很想周游列国的吗,现在这正是个出行的机会,虽说目的地只是长沙,但毕竟也不算短程了。

赶了半个月的路,我终于到了长沙,此时的洪泽和瘟疫早已退去,偌大的城里,虽有时还可以见到大灾去过的痕迹,但已经没有凋敝残破的迹象了,人烟处处,看起来一切都在恢复之中。

前世里的马王堆汉墓,位置就已经处于长沙城的东郊了,此时,时间往前回溯了两千两百多年,这一带更是荒芜,一眼望去,大片野地之上丘陵起伏,辽远没有尽头。

吴延见我不往热闹的市井之地寻亲,却偏偏整日在这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转悠,很是不解,问了我好几次,我也无心作答,只是自己凭着记忆,努力寻找前世里的墓坑的大概位置,但却一无所获,他见我形同痴呆,随了两日,自觉无趣,便不再跟着我了。

终于,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寻了近半个月后,我站在了一条流过此片荒原的河流岸边,呆呆陷入了沉思。

我面前的这条河,应该源自于渭水,我不知道它现在被称作什么,但两千多年后,这条河的名字会是浏阳河,与我的穿越息息相关的马王堆汉墓,大约半个世纪后,就会出现在此河附近的这片荒原的某个地点,但现在,苍渺的荒原上,除了这片静静流淌的渭河之水,就只剩我一人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飘落了下来,冬日里的雨,浸湿了衣裳,别有一番透骨的寒气,侵入人心。

“辛离,下雨了,你还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疾驰声,到了离我三尺之处,他一提缰绳,那马就生生收住了,他问我这话的时候,面上表情很是不悦。

最近几日,可能是我面上现出的微微悲凉和绝望之意,让他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时时与我斗嘴了,只是牵了马,随我在这片荒原里游走。

是啊,好走了。

我回过了头,朝他笑了一下。

我此刻的笑,应该比哭还要难看,他微微一怔,随即朝我伸出了手,我被他一拽,就上了马背。

坐在了他的身前,马在荒原上朝着长沙开始放蹄奔驰,我的思绪,却如同周围这一片乱风中的阴雨那样,纠缠扭结。

死了可以回去的心吧,至少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了,或许等到几十年后,等这片土地上多了这样的一个墓地,如果那时,我还侥幸活着的话,再来看看吧,只不过,到了那时,就算我像来时那样穿回去了,又该魂归何处,而我在那里的亲人、朋友,他们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刹那间,我心中渺渺茫茫,眼里的两行泪水,已经和着雨水滚落了下来。

身后的吴延,仍是默不作声,但却用持了缰绳的双臂将我拢在了他的怀中,他的臂膀还不宽厚,但却是十分温暖。

第二日,我们便踏上了归途,一路之上,吴延仍是和来时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纵马之前,显得十分快活。经过这趟长沙之行,我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所以有时他骑马在我身侧行走,就算像往日那样对我口无遮拦地不甚客气,我也只是一笑置之,不再伶牙俐齿地睚眦必报了。

很快便可到达瑶里了,透过马车前门的格窗,远远地我便已经看到了那如水墨晕染出来的缠了云气的山头。

这次的长沙之行,终于还是无果而回了,我微微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