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吴芮的长女,与心如此共同亮相,他这也是在告诉他面前的这群居心叵测的臣属,他并不是孤独的,他还有蕃君吴芮这个势力站在他的背后。只是这样的后果,就不可避免地会让我随他一起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或许这也是我义父开始并不愿意我陪同他到盱台的一个原因吧,但最后,他终于还是让我成行了。

心只有十三岁,他会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小兽遇到危险时保护自己的本能,也是他身体里流淌的王者血脉的本能。我不怪他,更何况,我相信,他更多的,还只是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分享这此刻属于他的荣耀。

“没事。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对他笑得很是灿烂。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有光在流淌。

我的心跳,再次不可抑制地加快了起来。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了他的面前,站定。

“子房,你可有心上之人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道。

他不语,只是仍那样望着我,望进了我的心。

第34章 故人再现

我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那一柄玉骨梳。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从我指尖流淌而过了,而玉骨梳在月光之中,仍是泛着莹莹润泽的光,一如当年。

“还记得吗,这是当年在下邳之时,你从那弈棋老者的手里赢来送给我。”

我将玉骨梳举到了他的面前。

他注视着我手中的梳,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阿离,你还带着它……”他终于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睛,“你若是有了合意之人,便嫁了吧……,女儿家韶华易逝,我……,尚在奔波当中,实是不知道还要多久……”

我不语,只是那样笑看着他。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我手中的梳,再次轻轻把它簪进了我的发髻之中。我感觉到他修长温润的指渐渐抚过我的发,然后,停驻在了我的面颊之上。

“阿离……”

他轻声低唤着我的名。

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用心感受着来自于他指尖的温度。

突然,我感觉他的指似是僵住了,终是离开了我的脸。

我略感失望地睁开了眼,见他正望向我的身后。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我看见身后-庭院的廊庑之中,芭蕉掩映之下,正静静站了一个高冠深服的半大少年,是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面色更是苍白,如同失尽了血般地白。

我回过了头。

他再望了眼站在我和他之后的心,有些犹豫地对我说道:“而今六国都已自立为王,唯有我韩国,仍是无人顾及,我每想到故国亡君,便往往不能自已。今日我已向武信君借兵一千,正囤于城门之外,稍后即要启程护送韩王成回到故地立国,了我生平所愿……”

我的心慢慢开始下沉。

又要分离了吗?

又要分离了。

不,我真的不愿又这样再次与你匆匆分离,如果可以,请带上我。

“子房,我想到城门看你离去。”

但是最后,我只是笑看着他,这样轻轻说道。

他望着我,片刻不语,终是微微点头,朝着他面前的心施了个礼,便牵了我的衫袖,转身而去了。

出了藻饰的朱红庭门,我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在前挽缰,马车辘辘而行,沿着月光之下的官道一路出城。他骑在马上,始终行于我的身侧,不时回转头来,看着车窗之内的我,露出一个笑容。

再次的离别,本该会让我难过,但这样的场景,却让我恍惚觉得自己便是那新妇,正随了我的新郎归家共牢合卺,拜望姑舅,而非从此又是天各一方,云水渺渺。

行宫到城门的路,竟然如此的短,我尚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马便已停蹄不前了。

他到了我的车前,开了门,一边扶我下车,一边低声几乎是对我耳语而道:“项梁幼弟项伯,乃是军中左尹,他早年杀人,我曾在下邳救过他的性命,与我故交匪浅,我已将你嘱托于他,有他护佑,我去了亦可放心。”

与他的距离是如此的近,我已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对我说话时掠过我耳边的气息。

我侧过脸,对他莞尔一笑,他虽是离去,却仍不忘为我在此寻求庇护,我心中又有何憾?

城门边上,月色溶溶之下,不知何时竟已有了两人,俱是牵马而立。前面一人布衣打扮,身后之人却是甲胄着身,应该是个武将,抑或是那身前之人的护卫。

他亦是看到了这两人,面上露出了微微的惊喜之色。

“阿离,此乃沛公,他知我今日要走,竟是到此相送了,你稍候我片刻。”

我点了点头,他便转身朝着那两人走去。

沛公,刘邦,日后楚汉相争中的胜者,西汉皇朝的高祖。

今日我在心的殿宇之中,便已在张良的身前看到过他了,只是那时,我的眼中并无旁人,所以当时对此人也并无特别注意。此时看去,见他应有四十多岁的样子,高额隆鼻,留有须髯,这样的相貌,也算得上周正了,并未像后世传说的那样双耳垂肩,两手过膝。

张良已经朝着刘邦而去,刘邦紧走几步,便自己迎了上来。

“子房,自与你相识,去岁以来,若无你在我身边出谋划策,我怎能会有今日如此局面,本还指望继续能仰仗你的谋划,未曾料想今日你竟要离我去辅佐韩王,那韩王何等幸甚,竟能得你如此……”

他注视着张良,语气诚挚,最后竟是不能成言了。

张良亦是有些动容,叹了口气,说道:“良自遇见沛公,便深觉沛公器量宽宏,乃是不凡之人。良才疏学浅,侥幸助沛公赢了几仗,竟也得沛公如此厚爱,良实是感激不尽。只是韩乃我故国旧家,我父祖几代事韩,复韩乃是良生平最大心愿,此时更是不敢相弃。得此上天所赐机会,须得护了韩王入境复国,万望沛公谅解……”

刘邦抬起头,满面唏嘘之色,突然注意到了一直默默立在张良身后的我。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看了下自己面前的张良,默不作声了。

我非常肯定,如果不算上今日朝堂之上的那一幕,此刻应该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所以我和他,应该是绝无宿怨的。

但是我却在他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嫌恶,甚至是隐隐的敌意,这嫌恶和敌意,他应该已是在尽量掩藏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亦是望着他,只是心中微微地有些不解。

张良也注意到了刘邦在盯着我看,便也回头瞧了我一眼,神色温柔,我对他笑了一下。

刘邦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看我了,他只是继续和张良道别,神色间一片不舍。

是我太敏感了吧,我暗自嘲笑了下,素未平生的我和他,又能有什么嫌隙呢?

我随意看向了一直默默站在刘邦身后十几米开外的那甲胄之人,刚才从我下了马车站在这里,我便感觉到了那人紧紧注视着我的目光,这目光盯着我,一直到了现在。

这样的无礼注目,让我心中微微地有些不悦。

月光此时恰被一片乌云遮住,若隐若现,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却隐隐觉得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

我仔细再看去,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流到了心脏,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心口突突跳动的声音。

乌云已经飘游而走了,月色重又明皎,照出了那人的整张面庞。

“吴延……”

我望着他,已是颤声叫出了声。

我万万也不会想到,这个立在那里一直注视着我的男子,他竟然会是吴延!尽管距他离开瑶里,至今十数年光阴已过,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的样貌,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没了少年时那让人目眩的飞扬,脸上的棱角,比起从前分明了许多,而眼里,亦是多了几许风霜浸染的痕迹。

“吴延!”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叫了出来,几乎是几步就奔到了他的面前。

“吴延,这许多年来,你为何一直没有归家?你可知道,你的母亲对你日日思念,直到死时嘴里念的还是你的名字?你的兄嫂屡次派人寻你未果,以为你已死去,至今仍是心怀悲痛?”

我死死揪住了他的臂膀,狠狠地摇他,眼里已是一片泪光。

吴延他竟然会这样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在瑶里的每一个人都早以为他已死去的时候,叫我如何能忍住不流泪?这个曾经如此倔强少年的人,他如果知道了这一切,是否也会为自己当年的意气而追悔?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

对面的这个男子,我可以肯定,他就是吴延,我绝对不会认错,因为就连他左边眉头的那一颗黑痣,都仍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是,他却又仿佛已经不是吴延了。

被我这样拼命地摇晃,他并未露出故人相逢应有的神色,虽并未推开我,但眉头却紧紧皱起,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片刻之后,终于微微摇了摇头,定睛再次看着我,眼里只是一片疑惑和茫然之色。

“在下利苍,乃是沛公军中左将军,你方才说的什么,在下并不明白,当是错认了人吧。”

他这样说道。

是的,明明仍是吴延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他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他说自己是利苍,刘邦军中的左将军利苍!

利苍?那个被史学家认定的辛追早亡的夫?

我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缩回了一直揪着他衣袖的双手,后退了半步。

“吴延,是我,是我,辛离,辛追,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你是吴延,你不是利苍,你再仔细想想。”

我看着他,颤声问道。

“辛离,辛追,吴延……”

他低下了头,口里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我和他自己的名字,终于再次抬起头来,对我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困惑,一丝歉意。

“在下方才刚见到你,确实觉得很是面善,故而盯着瞧了许久,但却实是不记得从前曾与你见过,更不知吴延何人……”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他,刹那间脑中闪过了许多念头,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很快却又更加纷乱了。

失忆……

他现在这样的情况,我能想到的原因,也就只有这种了。

只是,他到底为何会如此?这许多年来,他又是如何过来的?

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最后却只是哽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良和刘邦也已是发现了这里的异状,齐齐向着我和吴延走了过来。

“阿离,你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张良有些担忧地看着我,又看了吴延一眼。

我伸手胡乱抹了下眼角的泪痕,低声说道:“没甚大事,刚才没有看清,只当利将军是我瑶里的一个故人,便胡乱上前认亲,倒是惹了笑话……”

他信以为真,笑了起来:“利苍将军为人素来诚厚,绝不会为此小事而责怪于你的,你勿要多心。”

我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这时,城门之外隐隐地传来了一阵马嘶和响鞭之声,一个人骑在马上而来,身后跟了另一空骑,到了张良近前。

他看着我,突然伸出双手,将我的手合在了他的掌中,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我……要走了,你且保重。”

他与一边的刘邦和吴延致意告别,最后看了我一眼,翻身上马,疾驰出了城门而去,那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终是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第35章 重瞳之子

马车缓缓行驶于来时的路,只是掉转了方向。

我独自坐在车中,心头一片混乱。

刘邦自张良策马离去之后,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便上马急速离去,吴延,或许现在还是称他为利苍更为恰当,他犹豫了下,亦是跟了过去,只是临行前,回头再次深深望了我一眼。

关于利苍的消息,我必定是要传信告知义父和萍夫人的,只是现在,我当如何面对利苍?是否应当告诉他一切,努力唤醒他的记忆?

回到行宫之中我的居所之时,宫人无不惶恐地告诉我,心竟然还在那庭园之中等我。

我踏月而入的时候,看见他正独自坐在那廊庑的横阶之上。

“辛姬,你心中很是爱他,对吗?”

他这样问我,目光幽远,神色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