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还想阻拦,我已朝着英布点了点头,他冷哼一声,也不朝心施臣子之礼,转身便出了侧殿。

我朝着面色苍白的心笑了一下,跟了出去。

北上的路,真的如英布之前所说的那样,日夜兼程。我在马车之上,虽也有颠簸之苦,但困了倒头便睡,却也安之若素,倒是英布和他的那几个随行,除了短暂的休息,其余时间便都是行在马背之上,与我相比,应是辛劳许多。半月不到,距离咸阳已是不远了,估计再行几日,便可到了。

这日我正坐在飞奔的马车之中,迷迷糊糊犯困的时候,突然,车子似乎遇到了什么障碍,伴随着一阵马嘶和那车夫的咒骂之声,猛地打了个弯停了下来,毫无防备的我因为惯性,猛地撞上了马车车厢的前门,门一下子被撞开,我飞出了马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这一跤跌得实在不轻,我还没缓过劲,就看见英布已经掉转马头驰回,飞身而下,扶起了我。

“辛姬,你怎样了,可有哪里受伤?”

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忧,应该是我瞧错了吧。

我忍着痛,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车夫此时已经稳住了马,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地指着前方道路上一对母女模样的人,颤声说道:“将军息怒,小人正在赶车,是这二人突然从道旁窜出,小人一时收了马势,才累辛姬跌落……”

那母女二人,此时也和我一样,仍是跌坐在地,包袱滚了出去,应该也是受惊不小,两人都是面如土色,瑟瑟发抖。

英布此时已是站了起来,手握刀柄,目露凶光,朝那母女二人走去,看他样子,竟然是想杀了这两人泄恨了。

此时乱世,人命轻贱,以他杀人如麻的过往,早已视人命如草菅了,加上日夜兼程赶路,此时必定是劳顿至极,脾气更是暴躁,此时想要杀人泄愤,也并非全无可能。

那母女二人也看出了情况不妙,想要逃走,却又无力站起,只是抱紧一团,面上恐惧一片。

“夫人救命!”

两人之中,那年岁长些的女子稍算镇定,终于发现了我,朝我开口呼救。

其实便是不用她开口,我也是必定会阻拦的。

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住了英布。

我看了一眼他握在刀柄之上骨节突出的手,冷冷说道:“她二人也是无心,受惊亦是不小,我又无碍,不会阻了你向项羽复命,你又何苦为难于她们?”

他的面色涨红,看了那母女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朝着自己的马走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那母亲模样的女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自己的女儿到了我的跟前,要朝我磕头,被我拦住了。

我看了一眼她们,见那母亲大约四十左右的样子,虽然粗服蓬发,但眼珠却是乌亮,说话也极有条理,应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身边的女儿最多十七八,虽然现在满面尘土,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清丽女子,只是远没有她母亲那样干练,一双圆圆的眼睛,此刻正怯怯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她二人应是没有受伤,我便朝她们点了下头,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而去。

就在我到了马车的面前之时,听见身后那母亲怯怯问道:“夫人可是要北上?如若方便,能否携带我母女二人一程?”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她。

见我没有断然拒绝的样子,那女子心有余悸地望了前面不远处的英布一眼,靠近了我,面上带了卑躬的笑容,低声央求道:“我和女儿从姑苏始发,想到魏国故地,只是一路行来盘缠用尽,前两日被人丢下马车,只得步行继续,所以方才才会冲撞了夫人。夫人不怪,我母女二人本该万分知足了,只是此去魏地,路途尚远,我倒无妨,但我女儿年岁幼小,体质怯弱,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困苦,所以斗胆厚了面皮,还望夫人能携我母女二人一程,今日之恩,他日若是有能,定当回报……”

我看了眼已经在前面上马的英布,他此刻不断回头看我,似乎很是不耐。

“我看夫人面善,还望乞怜一二……”

那妇人眼看又要扯了自己的女儿朝我下跪了。

我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上来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那妇人一下子喜笑颜开,对我连连弯腰,又捡了自己的包袱,拉了女儿,便上了我的车。

英布此时已经发现了异状,拍马而来。

“她二人为何上了马车?”

他用手中马鞭指了车上的二人,眉头紧皱看着我,口气很是不善。

我看了眼缩在马车一角面有惧色的那母女二人,沉声说道:“不过是顺路带她们一程,到了咸阳,自当各奔其路,将军何不当此日行一善?”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没有说话,策马而去。

其实我亦知道,此时我与项羽的囚徒根本无二,本是不该自己做主携了旁人北上的,只是这母女二人今日之状,却突然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独南下,经过齐境遇到当时的齐国君王后的情景,当时的我,与眼前的这母女二人,又有什么分别?

第37章 子惠思我

马车重又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半日,我便已经知道了这妇人的七七八八了。倒不是我多嘴去打听,我尚没开口,她自马车开始驶动,不再担心会被英布赶下车之后,就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套起了近乎。

她自称魏媪,本是从前魏国的宗室之女,家中亦曾有过万金。年少之时便与姑苏薄生相识结好,生下了一子一女。未料后逢乱世,魏国覆灭,薄生和儿子又相继离世,便只剩她和女儿两人在吴地姑苏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了。而今她听说魏国复立,国君便是从前的族亲魏豹,所以不远千里带了女儿北上,指望能投靠过去,求个富贵日子。

魏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在彭城之时,却也曾无意听过。他本是魏国贵族,陈胜起义时立了他的兄长咎为魏王,后来章邯反攻魏,咎被迫自杀,他便逃到了彭城,向心借兵数千,回去攻下了魏地二十余城,遂自立为王。

听那魏媪讲完,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魏豹现在虽是魏王,看起来繁花似锦,以后结局如何我虽不知,却也未必可靠,但我与这母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有些话我自然也不便多说。

只是那魏媪却是个话篓子,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又开始不住口地夸赞起了我来,左一声“夫人花容月貌”,右一声“夫人一脸福相”,竟是没完没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穷苦惯了,早已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华意气,此时见我车马豪华,又愿意捎带她母女二人,所谓世人皆爱好话,她想必也深谙此道,便顺口胡乱恭维于我,想取我好感罢了。只是她可能也万未料到,我这个她口中“花容月貌一脸福相”的人,此时也不过只是一个没有上索的笼中之人罢了。

我对她的恭维实在是心生厌烦,又不好出声斥责,便看向了她的女儿。从上车到现在,她就一直垂头坐在角落,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见我看向她的女儿,魏媪回身便在她身上拍了一把,假意斥责道:“羽,出门前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夫人善心救了我们母女,还捎带我们北上,你倒把嘴闭成了个不开口的蚌壳,连个谢字都未道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到了魏地见了魏王,他又怎会看得上你把你收为姬妾,就算你好命做了魏王姬妾,又如何与旁人去争宠?”

她女儿被魏媪无端责骂,抬头怯怯望了我一眼,眼里隐隐已经是有了泪花在闪动。

我有些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那魏媪何等人精,见我如此,以为被她说中,我确是在恼怒她女儿不知礼数,抬起手来便又要一个巴掌下去,被我托住了手。

“你女儿很好,你何必打骂不休?”

我的口气有些生硬。

她回头,朝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自己的手。

薄羽此时终于抬起头,对我感激地笑了一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就算一路无虞地到了魏地,最终也不过是被她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的母亲送进宫中,成为可悲的那所谓的“魏王”众多姬妾之一,然后,当这个短命的魏国再次覆灭,那时她又会是何等命运?

魏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满脸堆笑地开始夸赞了起来:“夫人,说起我的女儿,倒是有桩话题好讲哩。在我家资颇丰之时,我也曾请相士许负为我女儿相面,她不过一眼便断言我女儿日后生子必定贵不可言。我从前还是不太相信,如今想来,我魏国复立,我送女儿前去投靠,若是被那魏王看中收了为姬妾,他日生个儿子,岂不是真的贵不可言?所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非要把她送去魏地不可。”

许负之名,我当年也曾从徐福口中听他与我言及。她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的女儿,据说出生时便手握玉片,玉上有文王八卦图隐约可见,仅百日即能言,聪颖异常。始皇帝闻讯,亦以为是吉瑞之兆,特意下令赐许望黄金百镒,以善养其女。最奇的是她尚在襁褓之中,家中有客来访,她见了来客,若是露出笑容,此人不久必定喜事连连,而若大哭不止,则此人去后必定招灾罹祸,长此以往,众人纷纷言及变色,不敢再入她家门,长大之后,她便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相士。

对于这样的传言,我当时听了,不过是一笑置之,在我看来,这个许负应该只是一个星象或者周易研究者,而那些关于她的所谓神异之事,不过也是旁人,抑或就是她自己的穿凿附会罢了。魏媪请她为女儿看相,她便言人富贵,主家欢喜,她自己亦有所得,岂不是两全?

薄羽听她母亲又提起自己的这个事情,女孩家面皮薄,已是羞得面上通红,头都要垂到胸口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魏媪见我没有接口,知道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虽是感到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接下来的数日,英布仍是在夜以继日地赶路,终是到了函谷关前,我要随了英布入关,而魏媪和薄羽母女,却是要继续向着魏豹的境地而去。好在此去魏国,路途也并不十分远了,我想了下,便将自己的马车给了她二人,嘱咐车夫将她们送到后自行回到彭城即可,不必等我。

魏媪母女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向英布要了匹马,自己便骑了上去。

看得出来,他对我现在的举动很是不悦,但却是仍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墨汁,我没有理睬他,拍马便朝了关门而去。

守关的士卒见是英布到了,立刻开了关门,我一路冲了进去。英布很快也就驱马赶了上来,与我平骑。

见他似乎有话要和我讲的样子,我将速度稍缓了些。

“辛姬,你为何不问项将军因何将你请来?”他终于侧头,没头没脑地这样问了一句。

我淡淡应了一声:“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一愣,似乎不死心,又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我若说我担心,他难道就会让我这样回去吗?”

他一窒,半晌,终于冷冷抛出一句:“他素来喜好恭维之语,稍后等你见了他,勿要再像前次那样冒犯于他,自然也就无事了。”

说完,他一扯马缰,便飞快地朝前奔驰而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稍稍有些发愣。

他刚才,这是在好心给我提醒吗?

应该吧,无论如何,我的义父终归是他的泰山,我也算是他的大姨子。我这个大姨子要是在这里倒霉了,估计他以后在我义父面前也不好交代。

我摇了摇头,终是释然了。

我到了的时候,一场初雪已降落在渭水两岸,戏水之下的鸿门原野之上,茫茫一片薄薄的积雪之中,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军士营帐和红底旗帜上的大大的黑色“项”字。

距离此地仅仅不过四十里之遥的西边灞上,此时亦是驻扎了刘邦的十万大军。

这片关中之地,尽管已经被秦二世的□弄得千疮百孔,但毕竟是有六百余年的深厚底蕴,加上秦战士出征带回的财物滋润,丰饶无比,很久已经没有过征战了,从来只有从这里出发的铁骑去践踏别地,从没有人敢窥觑这片土地,而如今却彻底颠倒了过来,天下的各路诸侯都在向这里进军。

战云已经密布了,如头顶上这冬日天空下低沉下压的彤云。

我被英布带到项羽主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野之上,风阵阵地刮,刮得项羽主帐门外的那面巨大帅旗哗啦啦地发出巨大的怪异声响,主帐的门外,远远地站了两个守夜的士兵,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嘴里似乎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见英布走来,便立刻闭上了口。

我站在了帐外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缠绵的琴声,俄而,琴声变得跳跃活泼了起来,随之又响起了一个女子轻快柔润的歌声。

我侧耳听去,只听那女子唱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琴声反复,歌声亦是不断。

这应是诗经里的一首,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倘若你真爱我,就要涉水提衣过洧河,倘若你不爱我,难道就没有别的男子想我了吗?你可真是个傻小子啊!

我想象着,此刻在项羽营帐中对着他唱这首情歌的女子,此时的表情该当是何等的活泼和惹人喜爱啊,而项羽,面对如此一个玲珑的女子,便是再铁石硬汉,只怕也会化为绕指柔吧。

想着里面此刻的春风柔情,我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他们,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站在我身边的英布却是表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便很是煞风景地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项将军,布已将辛姬带到,该当如何?”

第38章 红颜知己

琴声骤然而止。

半晌,终于传来了项羽那明显带了阴沉之意的声音:“既已到了,那便进来。”

暗叹了口气,我心中不禁有些着恼英布的不解风情,不识好歹,此刻进去,项羽会是什么脸色,我不用看都已经知道了。

掀开厚厚的毡帘,我刚进入,立刻就有一股暖意挟着淡淡的脂粉香扑面朝我袭来,熏得我连呼吸都阻了一下。

站在毡帐帘后,我定睛瞧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刚才那抚琴而歌的女子了,而我也只是看了一眼,目光便立刻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挪开。

她很美,应该算是我到此这将近二十年里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了,所谓一貌倾城,说的大抵就是她这样的女子了。但她身上最耀眼的,却不是美貌,而是她眉间的明朗之色,如同春天般的明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唱出那样俏皮自然却又足以撩拨人心的情歌吧?

虞姬。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这个名字。

虞姬见我从进来后就一直望着她,朝我一笑,皓齿明眸,美艳不可方物。

我心中立时便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明快笑容的女子。

她从琴后站了起来,朝着她对面的项羽微微弯了下腰,伸手抱了案几之上的壶尾七弦琴,便欲退下。

“不必了,你就留在这里。”项羽出声拦住了她。

虞姬稍稍一愣,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琴,对他盈盈一笑,又坐回了案几之后。

一直侧卧在塌上的项羽终于收回了投在她身上的柔和目光,慢慢地坐了起来,看向了我。

毡帐里很暖,他只穿了一件青色交领衷衣,虽没了往日见惯的甲胄,但那凌人之气,却是丝毫未减。

他的目光与我的对上了,暖意顿消,成了冰冷一片。

“你来了。”

他如此说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只是等着他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