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我便听到了走路时踩过积雪所发的脚步声,我精神一振,强压住心中翻滚的激动之情,朝着来人看去。

是张良,他亲自来到营门来迎接项伯了。

借着雪光,我看到他面有喜色,和项伯寒暄了几句,正欲带他前行入营,项伯回身朝我指了一下,他这才发现了一直站在马匹阴影里的我。

他应该是隐隐认出了,却又不敢肯定,所以有些迟疑地看着我,神色显得有些激动。

我脱下了斗篷的帽子,朝他微微一笑。

他再无怀疑,两步便到了我的跟前,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眼中一片惊喜。

“阿离,竟然真的是你……”

他的手,很是温暖有力,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不愿放开,亦是舍不得放开。

几片纷飞的雪花调皮地沾到了他的唇边,我想踮起脚尖替他轻轻吻掉,却是生生忍住了,只是望着他笑。

项伯打断我和他。

“子房,我漏夜来访,实是有重要事情相告……”

他扯了张良,站到了一边,凑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张良听完,看着项伯,朝他便是深深一揖。

项伯急忙扶住了他,叹了口气:“子房,实不相瞒,此等军机大事,我本当守口如瓶,只是今日辛姬所言令我羞愧难当,故而拼了不忠之名,也要前来相告,今我军四十万,而刘季不过区区十万,如此突袭过来,无异于灭顶之灾,你不过是刘季向韩王所借之人,何必为他枉自送了性命,还是速速逃离为好。”

张良看我一眼,沉吟片刻,终是对项伯情辞恳切地说道:“兄长大义,冒死前来相告,良本当立刻随了兄长而去,只是沛公待我恩重,我若此时只顾自己悄悄舍他而去,今后又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项伯一愣,面现难色。

张良微微一笑:“兄长若是愿意,还请到我帐中稍事休息,我去见了沛公向他辞别之后,便立刻随了兄长离开。”

见项伯仍是犹豫,我轻声说道:“左尹大人,您为朋友之谊甘冒风险,子房他又怎会害了你?他的为人,你还信不过么?”

项伯终是点了点头,张良望我一眼,目光中似是有赞许之意。

“阿离,外面寒冷,你也到我帐中去吧。”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笑了一下,轻轻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才放开了,带着我和项伯向里走去。

他的营帐很大,但却很是简单,除了一几一塌和一暖炉,剩下的便全都是竹简和帛书了,堆满了案头。

张良去了,营帐中只剩我和项伯。

我静静坐在塌上,项伯却似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焦急地掀开毡帐门帘向外看去,又一阵长吁短叹。

张良很快便回来了,项伯面上现出了喜色,便欲离开。

“兄长暂且留步,我与沛公说了兄长的义举,沛公很是仰慕,希望可以见到兄长之面,亲自道谢。”

项伯面上现出了不豫之色,口气一下子变得有些生硬了起来:“子房,我只是不忍见你遭殃,所以才好意来通报于你,现在去见刘季,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我有些担心地望着张良,却见他缓缓笑了一下,看着项伯说道:“兄长勿要误会,沛公想见下兄长,绝无歹意,只是有话相告,希望兄长能传话于项王得以冰释前嫌,以消两军战祸。兄长一贯仁厚,难道真的忍心看到两支原本共肩伐秦的义军执戈相对,血染灞河?”

项伯被他的诚恳打动,犹豫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我松了口气。尽管我已事先知道了结果,但是身临其境,却仍是那样的让人透不出气,我看向了张良,他亦是看向了我,走到了我的面前,俯□来低声说道:“阿离,实是对不住你,要让你独自在此了,我需得陪了项伯去见沛公……”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能安排我见下你军中的利苍吗,他……应是我瑶里的一个故人。”

他一怔,随即便叫了帘外的一个军士,吩咐了几声,那军士点了下头,转身便去了。

“你稍候片刻,利苍将军很快会到。”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再看我一眼,终是转身和项伯一起出了营帐。

偌大的营帐中,只剩我一人,立刻便显得空旷和冷清起来。

张良,他已经做了他身为谋士当做的事,剩下的,应该便都是刘邦的表演了吧?我想象着稍后他在项伯面前的恭恭敬敬、痛哭流涕、甚至是许以亲家联姻……而项伯,他终究会信了刘邦,一切都会按照张良的意愿那样发展下去。

我对刘邦并无好感,正如他对我一样,今日之所以数次出言劝说项伯,不为什么,只是为了张良,因为这是他的事业,他愿意毕生为之的事业。

“良一路所见,皆是民生凋敝,饿殍遍地,心戚戚然。然当世诸侯,为己一利,征战不休,刘季虽亦是如此,也有顽赖之气,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进人言,故良愿以己之力助其大业,所求无他,惟愿国得安宁,黎民安其居而乐其业也……”

这是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中的一段,我早已经读过了无数遍,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倒背如流了。

榻前案桌上的书简,大多是山河地志和法律条文,我知道刘邦入关之后那深得关中民心的“约法三章”便是出自张良之手。他在行军打仗的间隙,便是这样日以继夜地伏身于案牍之中吗?

我叹了口气,右手轻轻抚过他写了一半的公文上的墨迹,那是他的字,如此的飘逸挺拔,就像他的人……

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子房,不知深夜找我何事?”

进来的是利苍。

他抬头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第40章 鸿门之宴

我呆呆地望着他,之前早就想好的无数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嘴边,最后却都挤作了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央项伯带我夜奔灞上,为的固然是和张良见上一面,但另一个目的,却也是为了利苍。一年之前的彭城匆匆一面,留给了我太多的疑问,时间流逝,我始终没有得到瑶里回复的消息,而今与他不过四十里路,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得见,却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利苍很快便从惊讶中恢复了过来,也是站在那里定定地望了我片刻,眼里渐渐似是有了一丝迷惘之色。

“利苍将军,上次彭城城门相见之时,我误以为你是我瑶里一故人,一时失态,还请将军勿要责怪。”

我想了下,终于还是这样说道。

他摆了摆手,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眼中片刻之前的迷惘之色消失了,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如此甚好,我虽不记得曾与你谋面,却是不知为何,见到你便有熟悉之感,你又说我与你一故人相像,如此我便作你故人,又有何不可?”

他此时的洒脱和豪爽之情,令我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初见之时的少年延公子。可是,眼前的他却偏偏又记不起了从前。

我苦笑了下,缓缓说道:“利苍将军,你与我那故人,确实非常相像。他名为吴延,是我义父南越番君吴伯的弟弟,十数年前,他说想要云游天下,故而离家出行,未曾料想却是至今未归,家人牵挂至今。辛追还望将军仔细回想下,是否听说过吴延这个名字?”

我看着他的脸,心底里微微有些紧张。

“吴延……,吴延……”

他喃喃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面上突然现出了微微的痛苦之色。

“怎么样,将军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上前一步,看着他颤声问道。

他双手抱住了头,用手掌使劲地揉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待苦痛之色渐渐消失了,才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十数年前曾犯头疾,至今仍是无法想起旧事,还请辛姬见谅。”

我虽有些失望,但亦是不忍逼他太过,看他刚才的情形,应该是从前伤了头部,损及大脑记忆细胞,亦或者是他潜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记忆,所以至今还想不起受伤之前的往事?只是,他为何现在又名为利苍?何以会成为刘邦的护卫将军?

想了下,我便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可否请将军告知何方人氏?”

利苍看了我一眼,笑道:“我乃南郡之人。”

“将军可是自小便在南郡长大?”

我立刻追问。

他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动,正要再问下去,毡帐外已是响起了脚步之声。

帐帘被掀开,张良和项伯回来了,看他二人都面带笑容的样子,想来一切都应解决了。

项伯看我一眼,面露为难之色,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他一道回去了,但在张良面前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笑了一下,取了刚才脱下之时随手放在张良塌上的斗篷,披了回去。

项伯看了张良一眼,讪讪笑道:“子房,兄实是有愧于你的嘱托啊……”

张良唇边带了丝笑,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便到了我的跟前。

项伯伸手扯了下还站在一边似是不愿离去的利苍,拉他出了门帘之外。

营帐里,终于只剩下我和张良两个人了。

他伸出手,慢慢给我戴上了斗篷的帽子,又系紧了前面的两根缎带,眼眸中跳动着炉光映照的两簇火苗。

他看着我,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阿离,终有一日,我必会将你接走……”

他俯下头,贴近了我的耳边,似是呢喃,又似是起誓。

一种不可言明的酸胀之意瞬间充盈了我的胸口,眼也随之一下热了起来。

毡帐外,是项伯在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听起来,隐隐有些焦躁之意。

“我……该走了,再不回去,恐对左尹大人不利……”

我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笑着说道。

他不语,望着我的眼中似有淡淡的苦涩之意。

我垂了头,再不敢多看他一眼,疾步绕过了他,便掀了帐帘而去。

回到项羽大营之时,约是凌晨丑时左右,火头军的营房之处,灯火通明,人声喧沸。那里应该已经在宰羊杀牛,准备天亮之时便要犒赏军士,吃饱喝足之后,该是要出师突袭了。

项伯面上神情有些焦急,和我说了几句,便自己匆匆朝着项羽的大帐而去了。

他此时应该是急着要在项羽面前为刘邦开脱想要称王的罪名了。

我回了自己的毡帐,掀开门帘进入,却被吓了一大跳。

英布居然正端坐在我的帐子之中,炉光映着他一侧的脸和上面的黥印,红彤彤一片,看不出喜怒。

我站在帘后盯着他。

他抬头看我一眼,终于问道:“我半夜不见你营帐门口的两个守卫,以为天冷躲去偷懒,未料你却不在,你与项伯如此寒夜出营,去了哪里?”

我不语,仍是盯着他。

他亦是看我半晌,突然站了起来,冷冷说道:“而今两军即将开战,我劝你勿要如此徒劳奔忙,免得伤了自己。”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带起炉边的一阵暖风。

英布,他亦是做好了要让刘邦灞上十万兵马彻底覆灭的准备吧?只是他未想到,这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战事,却因为张良和项伯数年之前的一场相交而在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人生便是如此,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我张开了嘴,深深呼吸了几口,才稍稍缓下了自己刚才因为受惊而狂跳不已的心脏。

这一夜,我便一直坐在火炉边没有合眼,想来项羽和四十里外的刘邦营帐之中,亦是如此吧。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东方的天际升上了一轮红日,照在了鸿门的雪原之上,地上一片白茫茫,映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辰时未到,远远地,雪地里迤逦行来了百余骑的人,我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张良,他的身边便是刘邦了,身后几个将军模样的人,依稀还有利苍在里面,后面剩下的便都是卫队了。行到大营门外之时,其余的人都被拦下,只剩刘邦和张良两人进入,朝着项羽的中军大帐走去,他们穿过两边肃立着执戟卫士的门廊,进入了大帐,门帘被放下了。

我不再看了,只是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毡帐之中,坐了下来,定定地望着面前暖炉之中那不断跳跃的火苗。

鸿门宴,这场在史书上留下了如此浓墨华章一笔的千古之宴,就要这样在我身边不过两百米的地方发生了。项羽,范增,刘邦,张良,项庄,项伯,樊哙……,这些人物,或刚愎天真,或老谋深算,或能屈能伸,或大智大勇,或有情有义,或忠勇豪爽……现在就要一个个地粉墨登场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地方的那种感觉。

昨晚一夜未睡,此刻突然觉得无限疲惫,我靠在塌上,想着此刻两百米外的中军大帐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脑子里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中,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一下子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