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一振。

他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下,继续说道:“我到了此处不久,就见到城北有很大的烧陶作坊,坊工烧制陶器,需到城外的山中挖取膏土,故而时有进出,守城之人对此已是习惯,想来不会多加盘查。”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又不禁有些汗颜起来,自己在这彭城之中前后已是居了两年之多,竟然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反而要被刚来此不过数月的张良提醒。

我出了门,甩了身后跟梢的人,到了城北,找到了那陶坊的主人,给了他一大袋子的钱,跟他说自己家中有两人无业求生,想入他的作坊为学徒。那坊主接了钱,忙不迭地便连声应了,说自己恰巧明日就要带人出城挖土,让我那两个家人过来一道出去,辨认膏土。

这正中我的下怀,和他约好了时间,再三谢过,我便回了居所。

第二日一大早,城中之人尚在余梦之中,我所住的院落,突然间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借风势,到处蔓延,被惊醒的仆从呼天抢地,前后门大开,引来边上无数怕被殃及池鱼的邻舍进出帮着送水救火,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我和张良便是趁了这混乱,悄悄出了侧门,朝着城北而去。

到了陶坊,见过了那主人,他一愣,盯着我瞧了起来,张良走上前去,递过去了一些钱,他便不再看我了,只是吆喝着让我们随了他的坊工准备出发。

我和张良作了与其他人一样的打扮,头上压了斗笠,挑了空担,跟在队伍中间,朝着北城城门而去。

到了城门,远远望去,仍是守卫森严,只是那坊主显然与守城军校混得极为熟了,几乎没什么阻拦,我和张良便随了其余的挑担坊工,出了城门。

我回头,阳光正照在彭城高大城墙的雉堞之上,群鸦在城楼的堡顶之上飞绕喧闹。

我突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仿佛时光倒流到了很久之前,我和张良初见于博浪沙的大河之上,躲避着始皇帝的大索天下,只不过,那时我是十六的碧玉年华,而他是船头弄箫的白衣少年……

我们很快便离了那陶坊上山的队伍,自己朝西而去,张良来时所带的骑卫,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应该还隐蔽在彭城之外的山林之中等候着他。

到达来时与那些骑卫分开的地方,天色已是黄昏了。张良打了个呼哨,很快,树林里便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更多的人涌了出来,涌向了他。

“张司徒,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说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似曾相识,是了,韩王成身边的那个白发臣属,他在乍见到张良的时候,第一句话也是如此,就连两人的神情,也是如此相像。

只是那些人,都已经陪了韩王成,成为项羽刀下的祭品了吧。

我看见张良的神色微微一黯,他此刻,应该也是想到了他们。

“何肩,从今往后,不要再如此叫我了,韩国已是亡了。”他看着那人,声音有些低沉。

何肩一怔,随即说道:“张大人,你入城之后,我便几乎日日派人前去探听消息,前两天听说了你在城内情势不妙,众位兄弟心急如焚,偏偏却没有法子可想,幸好你现在安然出城,只是怕有追兵,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回到关中沛公所在。”

张良点了下头,看了我一眼,扶我上马,自己也上了另一匹,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

夜色之中,我突然看见远远的另一条道上,蜿蜒着长长一条火把的巨龙,自东向西浩浩荡荡而去。

“他们是谁?”

何肩停下了马,有些惊疑地问张良。

张良举目远看了一会,说道:“应该是项羽新立的韩王郑昌。项羽给了他十万兵马,命他开到韩地阳翟,阻住汉王出关之道,我们要想进关,就必须要在郑昌到达阳翟之前,只是……”

他转头,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我。

我朝他点了下头:“子房,不必为我顾虑,我的伤已大好,赶路绝没问题。”

“改走小道捷径,昼伏夜行,这样也耽误不了多少行程。”

他沉吟了一会,还是这样说道。

何肩望我一眼,点头称是。

我不语,只是微微笑了下,他这么决定,固然是为了避免白昼与楚军相遇的可能性,但更多的,还是为我考虑的吧。

衰飒秋色,枫叶如丹。

一个月后,当我随了这一支风尘仆仆的骑卫之队到达距离咸阳不过一百多里的栎阳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汉王刘邦,在韩信取了小道出了蜀地,为他荡平三秦之地后,他便将自己的都城设在了栎阳,这个曾经是战国初期秦献公和秦孝公时代的秦国旧都。

何肩到了城门,向军校通报了姓名,一刻钟后,城门突然开了,我看见刘邦,那个数年之前和我在彭城有过数面之缘的刘邦,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城门之外的张良跑了过来,他的眼里,甚至挂上了泪。

“子房,子房……”他拉住了张良的手,泣不成声的样子,“我本欲是让韩信等你从彭城归来之后再发兵关中的,只是他言战机不可贻误,数次要求,我才无奈应允了。我派了无数的探子前去彭城,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韩王成被那项羽所杀,你不知所踪了,我以为你已经罹难了……上天终是有眼,你又安然回我身边了……”

我在后面冷眼看着刘邦的激动之色,心中却在掂量他这番表演之中真情到底占了几分,只是最后,我不得不告诉自己,刘邦应该确实是对张良怀了很深的爱才之心,所以才会这样激动到如此失控的模样。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作假,但除了眼睛。在他的眼里,我看不到作态的痕迹。

我终于对他有了一丝好感,因为他对张良的惜才礼遇。

张良亦是被他所感,后退三步,对着他恭谨地行了个礼,正色说道:“良承蒙汉王多年不弃之恩,而今必定随了汉王身侧,以完成一统大业。”

“好,好……”

刘邦已是擦了下眼睛,笑眯眯地看了张良说道:“一路辛苦了,快随本王入了新都,好好松快一下。”

张良微微一笑,回头看了我一眼。

刘邦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来,皱起了眉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张良已是到了我的面前,将我牵了过来,对着刘邦笑道:“这是辛姬,衡山王的女儿,良此次能够侥幸逃脱,全是项伯和她在旁相助。”

刘邦面色突然一变,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我,亦是笑着说道:“如此甚好,还请辛姬也入城早些歇息为好,路上想必亦很是辛劳。”

他在笑,但是却不是片刻之前的笑了。

我在他充满笑意的眼里,感觉到了一丝阴冷和不快,这感觉和我上次与他见面之时,一模一样。

我心中突然一寒,刚才对他生出的那一丝好感也瞬间消散了。

第46章 吕雉

当天的宴会,上了全牛、羊、猪,完全按照“太牢”的标准所置,这是最恭敬、最丰盛的筵席了。然后,筵席尚未结束,张良便在旁人的一片艳羡之色中被刘邦封为了成信候。

我没有参加这个刘邦专门为了张良而设的酒宴,但是利苍却慢慢告诉了我关于这个酒宴的一切细节。

他对我说,张良对着汉王行礼致谢的时候,面带微笑。他的笑,既不会让人觉得他轻看这个王侯之位,但也无法让人觉得他看重这个王侯之位。

他对我说,汉王还当场赏赐了他一名美人,说到这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神色显得有些怪异,据说她是栎阳城中最为著名的美人,能歌善舞,无数男子梦寐以求,但是张良,他只是静静看完了她在场中的歌舞,将汉王赏赐给他的珍宝转赠了那位美人,然后笑着拒绝了。

他又对我说,张良拒绝那名美人的时候,汉王看着他的神色,很是古怪,但是怎么个怪法,他形容不出来。

“好像是失望……,但又像是高兴……”

利苍微微眯起了眼睛,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我笑看着他,心神却已经随着他的描述飞到了汉中之南的巴蜀之地。

张良现在就正在那里,和萧何一起忙于地震之后的救灾安抚之事。

就在那个宴会过后的当天深夜,发生了一场地震,惊慌失措的人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呼号喊叫,四处奔逃,恐惧于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愤怒和咆哮。

当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惶恐的人们终于庆幸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并无大碍,照常生活了起来,但几日之后,来自汉中的快报却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巴蜀之地几乎是遭到了灭顶之灾,“三川竭,高山崩,哀民遍地,惨不忍睹……”

刘邦治下的地境发生了这样的灾祸,坐在王位之上的他自然要对自己的子民施以援手。他命萧何带了一万人马,火速赶往巴蜀之地,张良本不在派遣之列,但他却是自己请缨,随了萧何而去的。

这一次,他拒绝了我要陪他同去的请求。

“阿离,这次并非行军打仗,我亦不会有大危险,只是地动过后会生瘴气,你若去了我必不放心。”

我看到了他眼底里透出的坚决之意,想了下,终是点头应了。

只是我也不放心他的离去。回去后,我便就着烛火,将我能够想出来的地震过后的防灾方法一一写了出来,尤其是对疫病这一块,写得尤为仔细,这里没有消毒设备,只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汤剂和烈酒勉强勘用。

距他离去,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而利苍,我也终于从他自己的口中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他最开始的记忆,便是自己重伤被南郡苍山脚下的猎户救下山去,伤好之后,他想不起了过去,于是依了村里人的共姓和苍山之名,称呼自己为利苍,几经辗转,最后投到了刘邦的反秦大军中去,直到现在。

“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笑着说道,“但是我不觉得这样不好。”

他的笑慢慢隐去了,眼底里闪过了一丝痛楚和迷惘:“辛追,你知道吗,每当我努力想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我心中就会觉得痛苦,觉得难过,我会彻夜无法安睡。如果你说的那个过往真的只会带给我悲伤,那我宁愿就像现在这样没有过去,只是利苍……”

我望着他熟悉的眉眼,想着少年时瑶里少女的梦中人的延,想着后来那郁郁离家的延,胸口隐隐地抽痛了起来。

利苍,南郡苍山脚下的利苍,这样的人生,虽然简单,但是或许就是他自己所求,所以他的潜意识才会让他彻底埋葬了关于吴延的一切记忆吧?

这样也好。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做回吴延呢?

吕雉也在栎阳,不久之后,我便见到了她,而和她见面的起由,很是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和那个被刘邦赏赐给张良的美人有关。

我被侍女带入吕雉在栎阳行宫的宫室之时,她正斜斜坐在乌木嵌漆的妆奁台前,目光似是凝神于铜镜中自己的容颜,又似是穿过镜面,飞到了遥远的不可知之处,她的身后,站了一排刘邦到了此地之后新收的姬妾,一个个俱是敛眉低首,消无声息。

我朝着她行了礼,静静站在那里。

她站了起来,挥了下手,那群姬妾如逢大赦,迅速退散了去。

她转过身来,细细地打量着我。

我有些意外。

吕雉,作为史上第一个有载的弄权于后宫的女人,我面前的她,并无给我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皮肤白皙,目光沉静,如果不是身上那件华丽的绯色宫衣,她看起来就和我在栎阳或者彭城里的街巷上见到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

“原先就听说过很像,现在见了你,才知所传并未虚言……”

她看着我,渐渐地笑了起来,说了这样一句。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却是带了让人无法忽视的一种力量。

她又看了我一眼,掩住了自己的口,吃吃笑着朝我走了过来,然后挽住了我的胳膊,态度很是亲切。

“像……,真的是很像啊……”

我有些不解,但是没有作声。

“辛姬,早就听过你的名了,今日才得以相见,我虚长了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就称我一声姐姐吧。”

她终于这样说道。

我朝她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姐姐”。

她点了下头,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道:“今日请你过来,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受人之托,不忍拒绝,胡乱答应了下来,今日也就只好厚着脸皮对妹妹开口了。”

不等我回答,她又笑着说道:“就是那个吴姬,三郎前几日不是将她赐给了子房吗?子房刚硬如铁,忍心拒绝了这样一个美人,可这吴姬却是对子房很是钟情,昨日竟然求到了我这里,让我代她在你面前求情几句……”

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吕雉含笑叹了口气:“我本是一直都在沛县家中侍奉太公,教养儿女,刚来此地也不过数日,万事不懂,本是不欲管这事体,只是见那吴姬陈词恳切,心意坚定,怜她对子房也是一片真心,所以就冒昧找了妹妹,还望妹妹勿要怪我多事。”

见我沉吟不语,吕雉自顾朝着她身后的内室叫了一声,我便看到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从里面折腰微步而来,颦颦婷婷,姿态如弱柳扶风。

我呆住了。

这个女子很美,比我要美了许多,果然不负那日利苍口中的栎阳城中最为著名的美人的说法,只是让我惊呆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竟然长得与我有七八分相像,那眉,那眼,我几乎以为看到年轻了十岁的另外一个自己。

吴姬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盈盈下跪,仰起脸来,睫毛上竟是沾了盈盈泪光。

“妾自那日在席间见到了成信侯,便慕思至今,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有所求,只是盼望此后能随了成信侯的身侧,甘愿侍奉,绝无二心,还望辛姬成全……”

她的声音娇娇呖呖,神情婉转,便是我,一时竟也觉难以相拒。

一边的吕雉似乎在盯着我看。

我终于抬起了一直停在吴姬脸上的目光,侧身避过了她的跪拜。

“成信侯至今并无妻子,他前次相拒于你,也并非出自我的授意,你今日求我,却是寻错了门路。”

吴姬一怔,目光哀哀地投向了吕雉。

吕雉呵呵一笑:“子房虽未成家,但向来与妹妹相厚,便是我这粗鄙乡妇,也是听闻过一二,吴姬寻你,自是费了一番思量,妹妹就勿要推脱了。”

我看向吕雉,淡淡笑了一下:“此等大事,辛姬如何能替成信侯做主?未若请吴姬再耐心等候数日,等成信侯从巴蜀归来,到时再亲自去求了他,岂不是更好?”

吕雉目光一闪,面上仍是含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我朝她欠身行了礼,没有再看那吴姬一眼,便退下了,心中却是闪过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

吕雉今日找我,就算不是刘邦授意,他也必定知晓。只是,我有些不明,刘邦为什么一定要在我和张良中间插-进这个样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吴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