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栖霞庄中就杖毙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两个杂役,并召集庄中所有奴才在旁观看,以儆效尤。

接着,六部中都有官员“事涉江南总督贪墨案”被停职待查,被刑部官员直接从衙门里提走,关进大牢。

另有十几个官员接到调令,全部被调往外任,并限期到任,非得即刻启程才能如期赶到。他们去的地方或是西南瘴厉之地,或是岭南湿热闭塞之乡,或是西北山中匪寇横行之邑,或是东北苦寒之地,简直就是形同流放。那种地方五年死三个主官,还有两个一到任就弃官回乡种地了,这些官员在京里本是前途无量,若真去了那种穷山恶水,只怕生还希望渺茫。

这些被抓被调的官员都如五雷轰顶,全都懵了。家中立刻托人打听缘故,却原来是他们的内眷在官宦夫人的聚会上散布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显然是触怒了摄政王大千岁。这些人家慌乱之下尽皆大怒,不管是官员们授意的,还是事先不知情的,都立刻严厉处置了妻妾,或休弃或和离或关进尼庵家庙或被自尽或被病故,总之是雷厉风行,不敢有丝毫耽搁。

与此同时,这些官员家中从老太爷、老夫人到兄弟姐妹、姻亲故旧都动了起来,各自找关系帮忙求情,勇毅亲王府一时门庭若市,官员们求见王府属官,老夫人求见老王妃,太太小姐们求见侧妃、夫人、孺人甚或没有位份的侍妾,各种哭诉悔恨跪求,闹得沸反盈天。

有关王爷与公主的流言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是嘴碎的三姑六婆都噤若寒蝉,即使私下里也不敢提及半句。

范文同满意了,施施然上了马,到栖霞庄禀报成亲前诸项事宜,顺便讲了一些奇闻轶事。

明月坐在榕树下,看着透过枝叶洒落地面的细碎阳光,微笑着说:“果然是权倾朝野。好!”

范文同扫视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窥探,便未意随侍在侧的赵妈妈与宝音、哈沁退远一些,这才垂下头来,声音很低地说:“如今王爷只是面儿上看着风光,实则在朝中并不安生。他的对手太恶毒,一盆盆污水往公主身上泼,如果不及时压下,公主以后也不用出门了,所以王爷只能下狠手镇压。下官在燕京数月,已经看得很清楚,摄政王总理朝政多年,成绩卓著,军政财权尽皆在握,又正当盛年,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根本无人能挡,所以宫中太后极为忌惮,赵相等清流一脉也对他猜忌日盛,急于让皇上大婚后亲政,借以剥夺王爷手中权柄,助皇上坐稳江山,更有甚者,有人还想要王爷的命。下官看王爷委实并无妄念,兢兢业业守护江山,也不过是忠心为国,奈何总有人居心叵测,存了那不应有的念头,所以这些日子在背后动手的人有可能是王爷的敌人,也有可能是王爷信任的自己人。以前大妃曾经讲过史上黄袍加身的典故,焉知不是下头人想要泼天富贵,就闹了这么一出,逼得主上不得不行险上位。若败,主上死,他仍可无恙;若胜,他有拥立之功,封王封侯。故此这种最为可恨,也最易害人。公主进王府后,要多帮着王爷,警惕后院小人作祟,也要防着所谓自己人设下的圈套。在王府中,目前确认能信任的只有王爷、老王妃和王府的四大家臣,至于那些侧妃姬妾,虽看不出异样,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公主可以择其一二相交,但切不可托以心腹…”他心忧公主未来处境,说了很多很多。

明月仔细听着,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前面的道路有多少荆棘,她并不在意,只要王爷肯护着她,一切都不是问题,她自然跟王爷是一条心。

第三十一章 细说王府家事

范文同以前没怎么跟公主说过燕国的朝臣恩怨,只因打听到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一生不问政事,就连后宅也没怎么打理过,都是先勇毅亲王里里外外一把抓。听过老王妃的性情风格后,他打心眼里觉得公主跟老王妃很像,那么照老王妃那般行事就可保无虞,所以也就没把朝堂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情形告诉她,免得她烦恼。可是,最近发生了那么多可恨可恶之事,种种迹象表明,公主避无可避,既然如此,自然必须将所有该说的能说的事都说出来,让公主也好有个防备。

山中天气多变,刚刚还是阳光明媚,转眼间就下起了细雨,明月从榕树下移回自住的梧桐居,与范文同坐在花厅喝茶,一边观赏雨景一边细听朝中是非。

“首辅赵昶已届花甲之年,出自燕南赵氏,与老王妃同族嫡脉,乃是未出三服的亲戚。”范文同的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当年,赵昶想把自己的嫡女嫁进勇毅亲王府,老王妃自然答应,毕竟是自家侄女,亲上加亲,婆媳之间也好相处,可先勇毅亲王却看中了安阳王氏,让赵昶很是恼怒。后来王氏病故,老王妃想起这件事,又想聘赵氏的女儿做继妃,可赵昶已经决意将孙女送进宫中,伴于帝侧,所以就拒绝了。他为了保住女儿在宫中的地位,于是说服两宫太后,不让公主进宫为妃,而是要勇毅亲王娶做王妃。”

明月没想到与未来的皇后还有这番渊源,不禁有些诧异,“这么说来,王府跟赵相既是亲,也是仇?”

“仇还算不上,不过老王妃对赵家是有所不满,赵相与王爷在朝堂上也是对手。”范文同安慰她,“这与后宅内眷的关系不大。以后公主是王妃,赵氏是皇后,不过就是每月初一以及逢年过节进宫请安,大家依礼相见也就是了。下官听说赵相的嫡孙女温婉贞静,不是个跋扈的性子。若是她识大体,自然以后会想着笼络您这位勇毅亲王妃,您也敬着她,彼此客客气气的,也就敷衍过去了。”

“嗯。”明月点头,“我上次在安王府见过她一面,瞧着是个聪明女子。”

范文同轻松地笑道:“细论起来,公主与她并无利害关系,她首先要警惕的还是与她同时入宫为妃的那几位贵女。说到娘家身份,她的祖父虽是首辅,但是一旦有什么三病两痛的,说不定就要回家荣养,很容易就被剥了权柄,反而其他几个出自公侯府第的千金要更稳当些,还有的人家手里有兵权,皇上更要着意笼络。几位后妃一起入宫,谁先生下皇长子,是非常重要的,若是皇后生下嫡长子,在后宫的地位自然就是铁打的江山。所以,皇后指定会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皇上身上,哪里还顾得上为难宫外的一个王妃?”

“说得是。”明月连连点头,心里暗自庆幸。若是当初亲事未改,自己也入宫为贵妃,日子肯定难过得很,哪里有在宫外这般自由自在。

范文同说完朝堂说后宫,说完前院说后宅,“王爷的两个侧妃跟他的日子比较长,入王府有十一、二年了,如今都已近而立之年,王爷虽然不宠,多少有些情分。杨氏现在暂时中持王府中馈,等公主进门后就要交到公主手上,此事很要紧,公主切不可掉以轻心。杨氏的父亲是从二品吏部右侍郎,称得上身居要职。她还有一个兄长,最近外放了燕北府同知,离京城很近,其妻在家侍奉公婆,没有跟去任上。杨侧妃的这位大嫂经常进王府给她请安,公主要适当注意一下。韩侧妃的父亲是正三品刑部左侍郎,为人刚直,是断案能手。”

明月听得很专心,这是跟她切身相关之事,比别的更要紧。

范文同对王爷那些有位份的女人都打听得很仔细,只是诸女的性情人品等涉及后院阴私之事,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自然不好多问,不过对那些女子的家世背景却盘查了个底朝天,说起来如数家珍,“王爷的三位夫人中,姚氏的年纪比较大,大概与两位侧妃相当,其父原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一员骁将,后来战死沙场,其兄蒙恩袭了骁骑将军一职,如今仍在镇守东北边关,家中还有个弟弟,刚考中举人,尚未出仕。蔡氏的父亲是正六品兵部车驾司主事。宋氏是两年前由圣母皇太后下懿旨赐进王府的,乃是仁安皇太后的表侄女,祖父是二品武将上柱国大将军,目前镇守东南。四个孺人中,郭氏比王爷的年岁要大,以前是老王妃的大丫鬟,后来给了王爷做通房,王爷大婚后,王妃给她请封,晋了孺人,其父现任两淮盐政衙门主簿,正七品。游氏的父亲是工部的水部员外郎,从六品。吴氏是三年前进王府的,其父任漕运总督衙门通判,从六品。陈氏去年进王府,其父如今是户部的金部郎中,正五品。”

想到陈孺人有孕的糟心事,范文同便没有对四个孺人多做介绍,俱是一带而过。当然,他也没有说,这十年来,王府里前后有三位夫人和七位孺人相继病逝,全是青春貌美的女子,有的还不满十八岁,而没有位份的侍妾、通房更是常常就消失不见了,譬如说送到远远的庄子上,从此再无消息。不过,大部分人都死在杨侧妃主持中馈的这两年里,究其原因,不过是某位女子夜晚送了一碗羹汤去书房给熬夜办公事的王爷,于是违犯家规被处置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无非是个“妒”字。先王妃虽然端肃方正,治家严谨,手段却没有杨侧妃这般狠辣。

明月喝了口茶,侧头细思。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王府的这些女人个个好像都有点来历,王爷娶她们不像是看上了她们本身的姿色,倒像是娶她们的家世。她不是很懂大燕朝特有的细致缜密的事情,只想了一下,就觉得多半是自己的错觉,便没有说出来,害怕范文同会笑自己幼稚。

范文同怕她对王爷后院有那么多女子感到不快,便轻声劝慰,“以下官打听的消息来看,王爷对这些姬妾并不上心,从未宠过任何人。公主进王府是以元配正妃的礼,自然身份不同,王爷必定不会行那宠妾灭妻之事。以公主之尊,只要按着规矩来,就能让那些姬妾不敢妄动,若是有人心生妄念,有违祖宗家法,公主尽管处置了便是,千万不要委曲求全。”

明月痛快地答应,“嗯,我明白。范大人放心,我定不会让父汗、母妃为我蒙羞。”

范文同很感欣慰。公主虽年少,以前也不大通晓繁杂俗务,没想到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逼得她不得不和亲中原。范文同到达燕京后,看着这里的复杂局势,对公主很是担忧,此时见自己稍加提点,公主便即明白其中道理,不由得渐渐放心。到底是大妃嫡出的公主,有种与生俱来的聪慧。

范文同又说了一些有关勇毅亲王府内院的情形,赵妈妈就匆匆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描金拜帖,“公主,赵相家派人送帖子来,说是赵大小姐明日想来庄上拜会公主。”

明月示意范文同先看那张帖子,一边端起茶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范大人觉得她是来笼络还是来试探?”

“都有。”范文同看完帖子,然后合上递给她,温和地建议,“公主按闺阁小姐之间的往来礼节招待她即可。”

明月便懂了。她瞧了一眼帖子,对范文同说:“有劳范大人写张回帖吧,明日我恭候大驾。”

范文同去书房写了一封回帖,赵妈妈出去交予相府来人,然后就去张罗明日待客要用的各种物事和食材。

眼见天色已晚,范文同向公主告辞,到客院那边住下。

明日相府千金要来,他必须留在这儿盯着。那位是未来的皇后,万不能在这里出什么差池,否则公主就难以自处了。

明月坐在胡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眼睛却看着窗外的雨丝。琢磨了一会儿,她叫来赵妈妈,“找一件适合送给老王妃的家常礼物,这会儿就送去亲王府。”

赵妈妈一头雾水,“这…可有什么说道?”

“就说今儿天有点凉,我掂着老王妃的身子,派你们去给她老人家请安。”明月笑容可掬,“不必提起赵相千金要来拜访之事。”

赵妈妈仍然不明白,但还是答应着,“是,奴婢这就去。”便去找了一件金丝绣细羊绒披肩并一串祖母绿念珠,捧去让明月和范文同分别看过,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坐马车进城了。

等赵妈妈走后,范文同忍不住捻须微笑。公主果然秀外慧中,这么快就学到一分神髓,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妃那样令人景仰、不敢轻忽的女子。

第三十二章 赵氏千金

太阳刚刚升起,内阁首辅赵昶府上的马车便沿着宽阔的天街,驰过燕京城。

相府的马车从外观看很朴素,乍一看根本不知道坐着的是整个大燕最尊贵的千金,不过,明眼有人看到跟车随侍的竟有大内侍卫,便知道了马车里定是即将成为皇上后妃的某位贵女。

赵婉仪身着水蓝色半袖襦衫,内着湖蓝色凤尾裙,分肖髻上簪了两根羊脂玉雕的凤钗,看上去文雅秀丽,满身书香,不带半分奢华气息,让人一看,想到的不会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而是名士大儒的嫡孙女。

马车行得不快,却仍然有些颠簸,她却始终在车厢里一丝不苟地端坐。两位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随侍在侧,轮流盯着她。

作为皇后,即使在无人之处也不能失仪。

她虽然才十四岁,可自小便跟着祖父学那儒家养气之法,酷暑季节心静自然凉,寒冬腊月凌霜傲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循规蹈矩,进退有度,因此选秀时立于殿前,惟她有母仪天下之姿,让各怀心思的两宫太后与稚气的皇帝毫不犹豫地都选了她。直到年少的皇帝将代表皇后的玉如意放进她手心,她才猛然醒悟,顿觉祖父虑事之远,思谋之深。当初决意栽培她时,皇上尚是垂髫童子,祖父隐忍十年,在内阁四平八稳,从不冒进,对摄政王的治国方略均表支持,终于借着摄政王的势成为内阁首辅,然后在皇上大婚选秀之前搭上两宫太后,彼此达成共识,一举将她推上皇后之位,自此开始反戈一击,成为忠君的纯臣、保皇派的领袖人物。

从宫里回来,她便听说了神鹰汗国的嫡出公主将来大燕和亲,若是入宫,必定要封贵妃。那是贵德淑贤四妃之首,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她母亲深感忧虑,听说那位公主已年满十六,又是中宫嫡出,金尊玉贵,再加来自异国,不可由常理度之,怕她压制不住,反受其害。听说北地蛮夷不通礼仪,不知廉耻,父死子娶其母,兄亡弟纳其嫂,风俗鄙陋,令人不齿,若是真来个身份尊贵的粗鲁女子杵在她面前,她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不等她婉转地向祖父表明自己的担忧,又有消息传来,皇上不会纳公主为贵妃,而是由摄政王娶其为正妃。她松了口气,细细推敲,也觉祖父这步棋走得极妙。先不说夫妻之想相差悬殊,只说公主来自异国,摄政王以后便得不到妻族的助力,因他将以元配嫡妃的礼仪迎娶公主,先王妃的娘家自然不悦,安阳王氏也会与他切断联系。此消彼涨,待皇帝大婚后即可亲政,但他毕竟年少,在国事上肯定会倚重首辅赵昶。赵家趁势而起,必定一冲飞天。

赵婉仪端坐在软垫上,目光始终盯着前面一尺处的羊绒毡毯,心里五味杂阵。

她没想到那位异国公主竟是这样的,不但是她感觉意外,也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她的确不懂诗书,不通文墨,不会弹琴,不喜弈棋,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听不明白讽喻暗示,虽远嫁异国,却并不悲悲凄凄幽幽怨怨,也不小心翼翼地学着适应大燕的规矩,反而如炽烈的火,烧得京城各派人马都措手不及。

一向不好女色的皇甫潇将先王妃的嫁妆送还安阳王氏,又将正妃所居宫殿改名无双殿,老王妃送出传家之宝“桃夭”,皇甫潇又把栖霞庄写到她的名下…种种迹象表明,勇毅亲王府十分重视与公主的婚事,并为之拿出了最大诚意。这些做派令起了无数人深思,再联想到最初提议神鹰汗国公主和亲以换取大燕粮草援助之事的人便是摄政王的心腹大臣,脑筋转得快的人便恍然大悟。公主虽远嫁千里,可并不意味着就失去了娘家支持,只要神鹰汗国派出铁骑,阵兵关前,不必说一个字,就已经为公主撑腰了。而摄政王成了公主的夫婿,这岂不是间接的有了更强劲的后盾?

赵昶有些懊悔,越发觉得局势艰难,却没告诉两宫太后和皇上,只琢磨着如何把不利局面扭转过来。而赵婉仪想了两天,便决定前去拜访公主,与她打好关系,从老王妃那里论,赵婉仪要称皇甫潇表舅,从皇家这头论,皇甫潇是皇帝的大堂兄,左右都是亲戚,不如借这个由头搭上线,把关系理顺,先借摄政王与王妃的势,让皇上高看一眼,多宠着些,先怀上龙种,便能稳住形势,保赵家富贵荣华。

赵昶对孙女的打算击节称赞。他们的动作极快,其他贵女家中还没反应过来,赵婉仪的帖子就已经送到公主面前了。

马车渐渐走近大青山,外面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轻风拂起窗帘,带进青草的气息。赵婉仪纹丝不动,心里却浮想连翩。听说明月公主以前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来去自如,从未学过什么闺训、女戒、女则,想起那日在安王府看到的少女,虽然穿着大燕的服饰,行动间却仍带着勃勃英气,有着不同于燕国女儿的独特魅力。她会说流利的燕国官话,其中又有软软的江南口音,赵婉仪很明白,这种未加雕琢、自然而然的美一定会吸引见过百般绝色的勇毅亲王。最重要的是,公主的骨子里有股傲气,在安王府的赏花会上对任何人都冷淡疏离,显然不打算讨好任何人,是不是因为如此,原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摄政王便开始上赶着宠爱她了?

赵婉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她想,她的确对公主有一些羡慕了。她生下来就关在相府后院,出嫁后便会在皇宫里待一辈子,一生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虽过得尊贵,终是不如明月公主那般舒心。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些微倦意,然后便听到车外有人禀报,“大小姐,我们已经到了栖霞庄,马上就要进庄了。”

她平静徐缓地说:“知道了。”

一队大内侍卫护卫着马车驰进栖霞庄大门,顺着平坦的黄土道驶到专门用于招待贵客的山水院前,上面挂着匾额上镌刻着“高山流水”四字,却是潇洒出尘,应是名家手笔。

明月得报,已等在山水院前。她的穿着也很简单,大红色胡服上绣着浅青色雪莲花,头发仍然扎成几根辫子,由头至梢缀着一溜绿玉和玛瑙,鬓边贴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蝉,十分俏丽活泼。

马车缓缓停到她面前,里面先下来两个婆子,一丝不苟地对公主行了礼,然后才回身打开帘子,恭敬地说:“请大小姐下车。”

赵婉仪从车厢里出来,在两位嬷嬷的搀扶下踩着春凳下来,脸上带着五分柔和的微笑,温婉地上前两步,与公主以平礼相见,“劳公主久候了。”

明月还了礼,笑得大眼弯弯,直率地道:“没有,没有,我反正是在这儿散心,等你来了才出来相迎,并没有久等。”

果然心直口快,赵婉仪保持着合适的笑容,心里暗自思忖。公主没有心机,自是再好不过,她很容易笼络过来,大家也就成了自己人。

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赏,“早就听说栖霞庄灵秀大气,乃是燕京第一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呀,所以我一来就喜欢了。”明月笑嘻嘻地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收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赵婉仪抿嘴一笑,“人人都说王爷对公主情有独钟,这份深情厚意,羡煞旁人。”

明月不甘未弱,调侃回去,“我也听说皇上对赵大小姐青眼有加,当日未有丝毫犹疑,便选了赵大小姐为后。”

赵婉仪尚未来得及羞涩,她身后的一个教引嬷嬷走上前来蹲身一礼,沉声道:“请公主殿下慎言,不可对皇上不敬,此乃大罪。”

明月顿时面色一冷,“好大胆的奴才!我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你插言的份儿?张口闭口规矩,其实你们这些刁奴才最没规矩!赵大小姐,咱们闺阁之中谈笑,可不需这等奴才秧子在旁看着。赵妈妈,你陪这两位妈妈去喝茶,可要好好款待。”

“是。”赵妈妈答应一声,立刻满脸是笑地带着几个婆子上前,半拉半拥地把两个板着脸的嬷嬷弄走了。

两个教引嬷嬷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无论身份多高的贵女,在她们面前都得低声下气,为了少挨些打骂折腾,当家主母还得与她们说好话,塞银子,几时见过似公主这般不留情面的人?两人一时怔住,待要说话,却已经走出很远了。

赵婉仪始终脸上带笑,却未发一言拦阻。等到两个教引嬷嬷的人影不见了,她脸上的笑容才有了一点变化,像是真实了一些。

第三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风

除了两个教引嬷嬷外,跟着赵婉仪来的还有她的贴身大丫鬟白露与青霜,只是教引嬷嬷不让她们跟赵大小姐同一辆车,而是与其他婆子丫鬟一起,随在后面的马车里。看着两个嬷嬷走了,白露和青霜连忙赶上来服侍。

明月没有带赵婉仪去正院里坐,而是到荷塘边的凉亭,一边观赏刚刚含苞的荷花一边饮茶。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到清晨才停,池塘中的水涨了一些,在蓝天下泛着粼粼波光。几对鸳鸯、鹭鸶、白天鹅、绿头鸭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时而悠然自得地曲颈理一理身上的羽毛。生机盎然的青翠莲叶上都是露珠,不时有蜻蜓、蝴蝶轻盈地停在上面。淡淡的阳光里,池塘上现出了三道短短的彩虹,一直伸到水中,绚丽清逸的景象带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赵婉仪微笑着赞叹,“在这里住着,简直犹如神仙。”

“是啊,我非常喜欢。”明月兴致勃勃地说,“不知道王府的花园有没有这般美,若是不如此处,等我嫁进去了,定要重修。”

赵婉仪只觉得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合规矩,却也不会扫她的兴,反而温言附和,“你做了王妃以后,自然在王府里当家作主,想怎么改都行。”

明月更加高兴,眉飞色舞地端起茶碗,欢喜地道:“这茶好似很稀罕,是王爷派人送来的,你尝尝。”

赵婉仪微呷一口,细品之下,心中暗叹如此稀世好茶却给了一个压根儿就不懂茶的人,真是牛嚼牡丹,明珠投暗。她放下茶盏,轻言细语地说:“这茶叫万年香珠,我也只喝过一次,是在宫中时太后娘娘赏的。据说这茶采自岭南深山里一棵已经活了三千年的古茶树,每年产量极少,若是气候好,大概能得二斤,若是老天爷不给好脸色,就连一斤都不到。每年的茶叶都全部进上,在宫中也只有皇上和两宫皇太后那儿有,但顶多不过半斤,有时只得二、三两,量太少了,便是用来赏臣子都拿不出手,就只在宫里赏人喝。当然,摄政王不同于一般人,凭什么好东西,都是要给他一份的。今儿我也沾了公主的光,能够喝到这等顶级好茶。”

明月微笑。这话说得,可真是包藏祸心啦。她一脸天真,愉快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说这茶这么香呢,而且回味悠长,原来是古树上来的,的确珍贵。我母妃也托了商队带些茶树苗过去,都种在有地热温泉的山谷里,用来浇灌的泉水都是从冰川上流下的雪水,再过两年就能采茶了。母妃定会叫人给我送些来,到时候我送给你,看看与中原的茶是否不同。”

“不同是肯定的。”赵婉仪也很有兴趣,“即便是同样的茶树,栽种的环境不同,长出来后更定品种各异,所以古人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便是这个理儿。”

她这话带着几分暗讽,可明月却恍若未觉,将茶碗一放,抚掌笑道:“我母妃也说过这样的话。”

暗喻暗讽暗示之类的,重在一个暗字,更重要的是对方要能领会,不然就像现在,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让赵婉仪心里颇觉无奈。

两个女孩坐在亭子里,都是笑靥如花,一个温婉,一个活泼,一个将是皇后,母仪天下,一个将为摄政王妃,富贵滔天,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们的丈夫将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局面,而现在,她们已经身为局中。

文妈妈让丫鬟送来八碟细点,一半是燕京中达官贵人喜爱的点心,另一半是草原风格的奶味甜点。明月一点也不挑食,每样都尝了一个,吃得津津有味。赵婉仪挑了一个玫瑰酥,只吃了半个就搁下了。

拈着丝帕拭了拭嘴角,赵婉仪客气地问:“公主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

明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爽快地说:“我最喜欢的是骑马,不过只有这里能跑一跑,回了城就不行了,不过,听说勇毅亲王府里有跑马场,虽不如这里宽敞,还是可以跑一跑。这几个月都待在迎宾馆里,每日里只能看看闲书,可把我闷坏了。”

赵婉仪轻笑,“公主眼看就要做亲王妃了,应该有王府的妈妈过来侍候吧?”

“你是指教引嬷嬷?”明月想起了刚才那两个一脸晦气的老婆子,轻轻哼了一声,神色傲然,“我在汗国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在母妃跟前长大,什么规矩都学到了,有哪个奴才能比得过我汗国大妃,敢来教我规矩?”

赵婉仪一滞,然后缓缓地笑了出来,“说得也是。”

她总是忘了,明月的身份终究与她不同,只要一天没嫁,一天就是另一个国家的嫡出公主,即使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必须以礼相待,如果不是她主动要求,谁派人去教规矩就是损伤神鹰汗国的体面,所以她在婚前能过得这么肆意无忌。而赵家是臣,皇上是君,所以赵家的千金即使嫁与皇上做正宫皇后,也依然是臣,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是皇恩浩荡,她不能有丝毫怨怼之色,言谈间必得带着感谢君恩的意思,就这样数着日子过,直到大婚。

她看着眼前的公主,见她眉目舒朗,笑容可掬,招手让人搬出两张矮榻来,快活地说:“坐久了累,咱们歪着说话吧。”

赵婉仪很想放松一下,可是想起教引嬷嬷的话,又犹豫了。作为皇后,任何时候她都不能失仪。

明月好似知道她的顾忌,不由得挑了挑眉,“难道在你们大燕,靠一下就不端庄了吗?”

赵婉仪被她说得笑起来,“什么叫你们大燕,应该是咱们大燕。再过几日,公主便是咱们大燕的勇毅亲王妃了。夫妻一体,与国同休。”

明月笑嘻嘻地点头,“对,是我说错了,应该是咱们大燕。那咱们就歪着说话吧,也舒爽些。这儿又没有旁人,你不必担心。”

她天真烂漫地一轮紧逼,就让赵婉仪满腹的规矩道理都说不出来,竟是身不由己地起身,让丫鬟们搬走椅子,倚在了榻上。

明月很开心地掰着靠垫,挥手让亭外服侍的大丫鬟退后一些,然后满脸好奇地问:“赵小姐,你平日里除了学规矩,还喜欢做些什么?”

赵婉仪的嫁衣、凤冠、床帐、被褥等一向由女主准备的物事全都由内务府按祖制包办,等她做了皇后,更不必动针线,自有针线局供奉,所以她待嫁期间除了学规矩和弹琴弈棋,就是跟着祖父读书做文章,听他分析朝局,推测未来的大势变化。这此都与她息息相关,她不但要学着分析推断,还要学着做决定,因势力导,周密布局。看着明月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她心里油然升起一丝自傲与庆幸。

她以前随着母亲到勇毅亲王府拜见过老王妃,后来在宫里宫外都听不少人说起,老王妃一生纯善,连后院中馈都不大会打理,半辈子都被先勇毅亲王捧在手心里护着,等到先勇毅亲王病逝后,现在的摄政王已成大器,又接着把母亲保护各风雨不透,总之是天下最有福气的女子,又是最不会争斗的女子。

凡是见过这位公主的人都觉得她跟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很像,多半也会让摄政王百般呵护,但是却不能为他增添任何助益,顶天了就是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传续香烟血脉。

赵婉仪想到这儿,顿时精神大振,底气变得很足,也不再羡慕这位无忧无虑的公主。见她即将过门了还懵懂无知的模样,她忍不住低声探问,“公主,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你怕不怕?”

这是闺中女儿的正常话题,两个手帕交在即将成亲前隐蔽地互相询问,企图探究洞房花烛的真相,带着一分惶恐一分不安一分甜蜜一分羞怯再加一点点期待。赵婉仪本是想看公主窘迫的模样,自己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皇帝的清秀容颜与温柔目光,如玉般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明月的脑海中也浮现出皇甫潇高大挺拔的身姿与锐利明亮的眼睛,她看着亭外泛着涟漪的一池春水,唇边露出喜悦的笑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我不怕。”

第三十四章 送嫁

赵婉仪在栖霞庄待到下午,然后在教引嬷嬷的三催四请下回了城。

明月公主仍然住在山庄里,钓鱼、骑马、打猎、赏花,玩得很是欢快,直到成亲前两天才回到迎宾馆。

皇甫潇已经放出狠话,谁要让他成亲期间不痛快,搅了他的婚典,他就让谁家子子孙孙都别想成亲。

于是整个燕京城忽然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越来越友好热闹,似乎都在盼着摄政王的婚礼。

亲王纳正妃,与民间嫁娶完全不同,有正规的典仪,不过经过范文同为首的送亲使团官员们的努力,这个典仪中掺杂了一定的草原习俗,以示对公主和神鹰汗国的尊重。

正式成亲前一天,是女家依常例送嫁妆的日子。

范文同绞尽脑汁,把嫁妆箱子做大了一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压了又压,仍有一百六十八台。五匹千里马分别是黑、白、青、黄、红五色,马头上都扎了红绸花,各有一名马僮站在旁边照料,确保它们不在半路上发飚。

那苏克率侍卫团整装待发,他们甲胄鲜明,腰佩弯刀,刀鞘上都镶满各种宝石,华丽异常。

神鹰汗国的大妃得到范文同详述婚典仪式的信后,便从草原上最擅歌舞的阿雅斯族征调了男女各五十人送到燕京,个个身段高挑,能歌善舞,男子英俊,女子美艳。他们今天都穿着本族的盛装,上面绣着金丝银线,缀着玉珠玛瑙,看着五彩缤纷,华丽喜庆。他们安静地列队站在侍卫团旁边,面上都带着欢乐的笑容。

吉时快到时,安王爷带着人过来,代表勇毅亲王府送上了催妆礼。

岳岷的夫人代表女方收下礼物,待吉时一到,便带着送嫁妆的队伍出发了。

阿雅斯族分成两队,均是女在前,男在后,载歌载舞地沿着大街走出去。他们后面跟着抬嫁妆的队伍,四个大汉用裹了红绸的抬扛抬着雕着鸾凤和鸣的一个红木箱子,鱼贯而出,迤逦而行。一百六十八台嫁妆后跟着五匹神骏非凡的宝马,赤兔打头,依次跟着雪青马、黄骠马、白色的追风驹、黑色的乌锥马。然后又是五十个美女俊男歌舞前行,长长的水袖挥出,圆圆的裙摆旋动,奔放的歌声唱出了对公主的真挚祝福,欢快的舞蹈传递着草原儿女的豪迈与热情。那苏克率领侍卫团最后压阵,他们军容严整,身躯挺直,一手执缰绳,一手按刀柄,就连每匹马迈出的步子长短与节奏都是一模一样。

长长的队伍自天街而出,在外城绕城一周,再回到内城绕了一圈,这才去往勇毅亲王府。

清亮欢乐的歌声一直在巨大城市的上空飘荡。

“南湖里的莲花哟,

长成十九节的藕,

在湖边出生长大的姑娘,

如今已长到出嫁的时候。

北湖栽的幼柳哟,

已长成一颗大树,

曾在树荫下玩耍的姑娘,

已经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纯银打造的那枚戒指,

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

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

是娶亲人家的一份荣誉。

玛瑙琢成的那枚戒指,

是姑娘手指上的好装饰,

明天就要出嫁的姑娘,

是娶亲人家的一份福气…”

燕京城万人空巷,将各处都挤得水泄不通,看着这壮观而独特的送嫁妆场面,无数人为之赞叹、倾倒、羡慕、着迷。禁军、御林军、王府亲军和衙门的捕快、各处的暗卫全都倾巢而出,沿途警戒,确保无人捣乱。

岳夫人没有跟着队伍绕城,而是坐着轿子,随安王他们先到王府等候。他们最后出门,已经亲眼目睹了嫁妆队伍的组成与规模,都感觉很震撼。幸好这是嫁给亲王作王妃,若是嫁进宫去,即便有规制拘着,汗国也会来这么一下,只要这个送嫁的队伍出去走一圈,便足以震动九城,皇后就别想再抬头了。大燕从开国以来,无论谁成亲,都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勇毅亲王府里已是宾客成群,主殿银安殿里坐满了高官显贵,皇甫潇在主位作陪,属于王妃的无双殿也打开大门,由太妃在里面接待前来观礼的各位内眷。

今天有无数人想来奉迎巴结,但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基本上是没资格进来的,没有入仕、志在学问、教书育人的名士大儒也有不少,文官武将济济一堂,都是一团和气,再没有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后院的女眷们更是满口的吉祥话,奉承得老王妃笑得合不拢嘴。

岳夫人进来后,向老王妃行了礼。老王妃赶紧叫宋妈妈去扶起来,迫不及待地问:“怎样?听说他们送嫁妆有新花样?”

岳夫人笑着点头,“可不是,花样新着呢,前后都有歌舞,还有侍卫团列队跟着,威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