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七变自然知道,堂堂亲王妃这么悄悄来见一个外男,若是传扬出去,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本就担心,可是她已经来了,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尽量做好妥善安排,以防后患。见这个一身贵气的外甥女随时准备撒泼的可爱模样,他忍不住笑起来,心里油然生起一种陌生的疼爱宠溺的情感。

他起身站到书案前。无双没来的时候,那个伶俐的小厮已经研好了墨,随时准备侍候他写字作画。此时,名贵的歙砚里是泛着淡淡清香的松烟墨,他选了一根大号狼毫,展开一张八尺贡宣,笔蘸浓墨,一挥而就,写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七个字。

这是他自创的字体,世人称为安体,许多士子争相临摹效仿,却很难写出真正的风骨。他此时心情激荡,这七个最平常的字中蕴含了节日的喜庆、见到亲人的快乐、对遥远家人的思念,实是妙笔生辉,卓而不凡。

无双看着他落了款,盖上小印,然后开心地笑道:“舅舅,我要回去待客了,让赵妈妈守在这里,等这幅字晾干就再拿走。舅舅别忙着走,下午看看你写的新戏吧。”留下赵妈妈,一是她年纪大了,即便是出来见外男,也不会有太多忌讳,二是她跟了大妃很长时间,可以给安七变说说龙城那边的详细情形。

安七变在外甥女面前完全没了清高孤傲,笑着点头,“好。你快去忙吧,别误了正事。”想她一个刚满十六的姑娘,要管着这么大一个亲王府,摄政王身边还有那么多女人,要站住脚是很不容易的。他现在帮不了什么忙,总不能耽误了她的事。

无双却没他那样的担忧。虽然成亲尚不满一月,但皇甫潇待她却是无可挑剔。她成亲前也有流言满天飞,皇甫潇一出手,所有谣言立刻销声匿迹,如今即便有人发现她来见安公子并以此造谣,皇甫潇也不会让那些流言损伤王府的体面,必会出手扼制。等到安七变从龙城回来,与她正式认亲,就更能解释今天的事情,对她全无损害。

她笑眯眯地说:“舅舅不必担心,我好着呢。燕国女子嫁人为妻,最怕的无非是被休弃,我可不怕,若是王爷当真要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那我也不用等他写休书,直接收拾东西回龙城便是。”

安七变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责备她,“虽说如此,总是会不开心的,能夫妻相合,白头偕老,自然是最好的。王爷维护你的体面,你也要顾及王爷的脸面,不可太任性了。”

无双能在异国他乡听到来自长辈的教导,心里非常高兴,连忙答应,“嗯,我听舅舅的话,不会任性的。”

安七变不愿她再耽搁,赶紧挥了挥手,“快去忙你的吧,舅舅在这儿看看书,下午再去看戏。”

“好。”无双很高兴地答应,转身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 大宴

无双满面春风,沿着湖堤走向西路花园。

这条路很长,差不多有十里地,除了无双她们这些来自草原的主仆,别人根本走不过来,除非坐轿子。

王府里大宴宾朋,她这个做王妃的却离开了半个多时辰,实在很是大胆。不过来的客人太多,她八方周旋,正好钻了空子,谁都以为她在别处待客,自然不会多嘴去探问。有几个诰命夫人隐约听到风声,仿佛昨天下午王府里出了大事,惟一有孕的那位孺人落了胎。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每人会问起,就算是见王妃中途离开,也估摸着是与这件事有关,于是更加讳莫如深,并不打探。

王府的两位侧妃、三位夫人和三个孺人都出来帮着待客,侧妃们品级高,陪着那些诰命说笑,自是相宜,三位夫人就陪着一些品级稍低和相熟的官员女眷,孺人们则接待那些王公侧室和不太重要的官眷,最重要的一些官眷自有老王妃坐陪。因今日是过节,所以客人们可自在行动,或去水边观鱼,或在园子赏花,或到戏台下看戏,或是三两熟人聚在亭子里玩笑,都感觉很舒坦,并不在意王妃去了哪儿。

无双一路走来,竟没看到一个客人或者府中奴婢,湖边这条长长的彩石路非常安静,只隐约听到花园里戏班子的丝竹锣鼓声和悠扬的唱腔,偶尔会有几声欢笑传来。她心情愉快,眼中也满是笑意,悠哉游哉地拐进花园,沿着回廊去了招待超品和一、二品诰命夫人的晚香楼。

这楼占地甚广,总共三层,左厢对着戏台,右厢对着假山池塘,可赏景,可听戏,客人尽可随意。二、三楼都是一样的布置,若是有对头相看两相厌,就可以坐到不同的楼层,完全避开。

安王妃在三楼,正与几位相熟的国公夫人说笑,见到无双上来,立刻眼睛一亮,起身上前相迎,关切地道:“你都忙碌半天了,歇歇吧,没的累坏了身子。”

“没事,也不算很累。”无双过去坐到窗前,笑着问候了几位国夫人。

这几家国公爷都是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依大燕律,国公爵位都是五世而斩,若是儿孙争气,立下大功,就能再往后延一代或数代,这几家自开国时封为国公,直到现在仍传延不缀,可见家门昌盛。也因为皇族子嗣稀少,每逢改朝换代都没什么夺嫡风波,皇帝就那么一个亲儿子,不让他登基也没人上了,因而国公们很少卷入皇家内务,只要忠于皇上就足矣,这些国公夫人们自然也是严谨地把握住正确的方向,对摄政王恭敬,对皇上尊崇,哪边都不行罪。此时见到王妃亲切,立刻投桃报李,很是关心了一番。

陈氏小产之事是掩不住的,安王妃已然知晓,思忖着与其让那起子小人阴阳怪气地打控,不如自己先挑明了,也让无双警醒些,便笑着轻声问道:“你们王府的那个陈孺人,如今还好吧?”

无双一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笑道:“要养一阵才能恢复。”

那些国公夫人都是人精,见她们当面就提起来,便纷纷表示关切。

“可是陈孺人病了?”

“在这节骨眼上生病,可要累着王妃了。”

“是啊,真是病得不是时候。”

话里话外,都是体贴王妃的意思,无双很领情,笑着对她们点头,“可不是?陈孺人昨儿去花园散心,不知怎么的,就掉进了水里,着凉了不说,孩子也没了。大过节的,王爷和我都难受了一场,还让母妃也跟着不痛快,唉。”

这些国夫人均是元配正室,本来就对妾室庶子不待见,不管陈氏落水是否蹊跷,总之是让王妃高兴的事,于是都笑吟吟地安慰,“王妃也别太难过了,这儿女缘都是命中注定的。陈孺人的孩子没了,那是她的命,值不得老王妃、王爷和王妃伤心。王妃这般年轻,用不了多久就会生下嫡子,那才是老王妃盼着的金孙呢。”

“谢各位国夫人吉言。”无双很给面子的晕生双颊,眼睛闪亮,显然很是开心。

大燕律明确规定,有爵之家袭爵者必得嫡子,除非有大功者,得皇上特旨恩典,可将庶子记到嫡母名下,充作嫡子,否则庶子一般都很难承爵。就因有这规定,所以有爵之家对嫡子看得十分要紧,就算是儿媳妇不得婆母喜欢,婆母都要赶着儿子去媳妇房中,只等生下嫡孙才罢,或是有男子不喜正妻,只爱美妾,也必须硬着头皮夜宿正妻身边,不生下嫡子就不敢去宠妾室,否则上有祖宗家法管着,下有长辈盯着,将狐媚的妾室通房一顿板子打死了也是寻常。皇甫潇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刚娶了正妃,自然会特别宠她,必得生下嫡子才能罢休,所以可以想见,两人至少在婚后一、两年里是很恩爱的。

见到少年王妃情绪外露,天真无邪,这些国夫人都很欣慰。亲王冷峻严厉,若是有这么一个王妃天天在身边熏陶着,有可能会变得稍稍柔和一些吧。

如今,京城局势越发混乱紧张,国公爷们没想到皇上已经登基,就要大婚亲政,居然他们被逼着要站队,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摄政王,这简直是匪夷所思。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若是摄政王想要篡位,皇上年幼时就可以干了,何必等到长大了再来谋反?两宫太后愚昩,皇帝年少,首辅赵昶就有点显出那么点野心了,多半是想要把持朝政,就得先把摄政王拉下马来。可这关他们什么事呢?如今两边都不可得罪,真让他们头疼,每每在家长吁短叹。现在就只有这位从异国嫁来的亲王妃算是个最大的变数了,趁现在两大阵营还没正式翻脸,各家夫人们都希望能与王妃交好,这样既不打眼,毕竟是后宅妇人之间的交往,而这位王妃性子爽俐,将来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起码可以在她这里打听到可靠的消息。

无双也是真心想与她们结交,因此并不端架子,倒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说笑了一阵,午宴就要开席了,大厨房的管事过来禀了茉莉,茉莉再上楼去禀报王妃。

无双吩咐,“既然备好了,就请客人们入席吧。”

男客们的宴席摆在东路阔大的闲云阁,女客们的宴席设在西路宽敞的燕子楼,几十张八仙桌摆得整整齐齐,每张桌上都已经放好了八道冷碟。丫鬟和年轻媳妇子们各司其职,引导客人们到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就座。等到客人到了大半,热菜就陆续往上端。酒水也有好多种,客人们各取所需,并不勉强。

戏班子停了锣,去指定的地方用膳。有几个弹琴唱曲的先儿被带到闲云阁和燕子楼附近的亭子里,拣那轻快悦耳的小曲唱起来。

一时间席上气氛十分热烈,闲云阁里有许多高官显爵去敬王爷的酒,燕子楼中也有不少诰命夫人去敬王妃。

正高兴着,闲云阁里有人认出了安七变,顿时引起轰动。很快,消息就被在那儿侍候的丫鬟带到了燕子楼。

很多夫人都是惊喜交加,“真的吗?真的是安公子?”

安王妃也很讶异,侧头对无双说:“安公子十分清高,我家王爷请他十次,他也就能来一次,这都是难得的赏光了,而且他逢年过节是绝对不上别人门的,听说是极爱清静,不喜热闹。你当初跟我说要给他发帖的时候,我还想着他多半不会来,没想到,摄政王和王妃的面子这么大,居然能请来安公子。”

“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能请动安公子。”无双很开心地说,“我们王府的戏班子排了他写的新戏,请他来看看,也是顺理成章。另外,我们刚得了一幅好字《王孙感怀帖》,听说他喜欢,找了好久,我和王爷就想要送给他。”

“哦。”安王妃恍然大悟,“怪不得。似安公子这般的名士,除了他喜欢的字画,别的还真打动不了他。”

“是啊,荣华富贵都于他如浮云。”无双乐陶陶地说着,举起斟满果酒的小酒杯,“来,今儿很开心,我们好好喝一杯。”

第六十六章 曲罢

从来不给权贵好脸色的安七变竟然会赴勇毅亲王府的宴会,这让大部分宾客都很惊讶,而年轻人则无比兴奋。

喜欢读书写字的书生崇拜他,喜欢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羡慕他,喜欢琴棋书画的千金仰慕他,喜欢听戏听曲的女眷们期盼他,而那些附庸风雅或礼贤下士的高官显爵们也都以能结交到他为荣。

大宴举行了一个多时辰,无双的耳朵里几乎灌满了有关安公子的各种奇闻轶事,尤其是那些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虽说在大庭广众中举止要娴雅,但仍忍不住低声议论,眼中满是兴奋色彩,恨不得立时见到这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布衣傲王侯,才名动乾坤”的传奇名士。

无双暗自捧腹,表面上却很沉稳,始终淡淡地微笑,表现得非常含蓄内敛。别人要么认为她来自异国,尚不知安公子的大名,要么赞她果然不愧是公主出身,少年老成,不同一般。

安王妃以前隔着帘子见过安七变好几次,这时笑道:“安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他考秀才时是案首,考举人时是解元,人人都说若是他继续考下去,会元、状元都是探囊取物,肯定要成就三元及第的美谈,可他却就此止步,再不应试。如今,多少个状元、榜眼、探花都没了声息,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员而已,像安公子这样名扬大江南北的却是极少,他不是状元,却胜似状元。”

旁边的定国公夫人笑着点头,正要附和,另一边的镇国公夫人却有些不以为然,“这位安公子不过是贱妾所出的庶子,仗着有几分才学,不孝父亲,不敬嫡母,与宗族不睦,全无半点礼教规矩,又不务正业,整日混迹风尘,编些才子佳人的戏本子,荼毒世人眼目。众人把他捧得那样高,让大家子里的孩子们竟是分不清是非对错,要是人人都跟着他学起来,岂不是乱套了?”

镇国公夫人已年过半百,早年镇国公有一宠妾,便是戏班子里的名旦,妖娆媚惑,心毒手狠,却见识短浅,生了一个庶子后就暗中给嫡子下毒,以为没了嫡子,庶子就可当世子,险些把他们惟一的嫡子害死,可也把少年人好好的身体给弄垮了,镇国公世子至今病病歪歪的,再也无法当差,只能在家养着,争取多生几个健康的嫡孙,将来好承袭爵位。当年事发后,镇国公大怒,将宠妾杖毙,庶子过继给族中无子的亲戚,以后再不敢宠幸妾侍,家中这才安宁下来。此事整个燕京城都知道,很多有爵人家都为此警惕起来,防着小妾庶子作祟,祸害嫡子。在座的人除了无双外,都知道镇国公夫人痛恨小妾庶子,此刻听她这么说,虽不愿附和着诋毁安七变,却也不再夸赞。

无双虽不喜她如此说自己的舅舅,但不知者无罪,倒也没做出不好的脸色来,只是微笑着吃菜,并不接她的话。

镇国公夫人见冷了场,连忙堆起笑容,转头对无双说:“王妃娘娘年轻,身子康健,以后生下世子爷,可得注意那些眼空心大的女人,若是不防着她们做出什么蠢事来,伤着世子爷,可就让亲者痛,仇者快了。”她的神情很诚恳,这番话全是为了亲王妃着想。

安王妃赶紧低声解释,“镇国公世子少年时被镇国安的小妾下毒,害得世子一直病到如今,镇国公夫人就这一个嫡子,能撑到现在,委实不容易,幸而世子成亲后生下健康的嫡孙,不然这镇国公的爵位还真就危险了。”

无双恍然大悟,顿时很同情,连忙笑道:“多谢镇国公夫人关心,我会很小心的。”

镇国公夫人见她待自己温和友好,心里很高兴,笑着点了点头。

桌上的菜式和点心、汤品都很精致美味,大家出于礼节,每样都只尝了两口,到最后也都饱了,于是说笑着起身,去花园里看戏。

王府中有一个现成的戏楼,在西路花园,对着高大的戏台,环绕着相连的几个三层楼阁,男宾与女客分开。东路花园里搭建的戏台也是花团锦簇,台下草地上摆放着桌椅,稍远处还有楼阁,客人们可自行选择。想要午睡的客人也有清静的客房,不想看戏的可随处看花赏鸟或者泛舟七星湖。

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男客有小厮长随侍候,女宾有丫鬟婆子跟着,务必不出任何问题。

与无双一桌的国夫人都有了年纪,用过午膳必要歇息一个时辰。无双吩咐安排好的大丫鬟送她们去客房安歇,然后与安王妃悠闲地穿过花园,往戏楼走去。

园子里处处有笑声传来,远处的戏台上也开锣唱起了小戏,等客人到齐再上大戏。安王妃和无双的周围却很安静,路过办事的丫鬟婆子都绕道而行,不敢扰了主子的兴致。

安王妃笑眯眯地说:“堂嫂刚成亲半个多月,就能掌总,办这么大的宴会,真是太让人佩服了。”

她的年纪比无双大了一倍,但是辈份在那里管着,她也很喜欢称呼无双“大堂嫂”,看着无双从不习惯到习惯,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愉快。

无双被她调侃惯了,从略感不自在到反唇相讥,如今已是听而不闻,懒得反击。她看着周围盛开的鲜花,爽朗地笑道:“你别瞎捧我,这些事可不是我一个人就做得来的,王爷派齐大人他们帮手,还有荣妈妈这些王府的老人儿从旁襄助,我才能把这端午大宴顺顺当当的办下来。”

“嗯。”安王妃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摄政王一向冷心冷情,没想到对大堂嫂如此情深意重。外面人都说,以前那是缘分没到,现下才是缘分到了。”

无双乐呵呵地点头,“可不是,我来了,缘分就到了。”

安王妃掩唇直乐,“哎哟,这脸皮得多厚才能说出这等话来啊。”

无双一本正经地道:“从小母妃就教导我,面子不重要,还有,要说真话。”

其实大妃的原话是,“面子不重要,生存最重要。”这是草原民族的至理名言,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以及绵延传承。至于说真话什么的,跟面子相比,就更不重要了。

安王妃被她的话逗得差点笑弯了腰,然后忽有所悟,“一定是摄政王跟你在一起时很乐呵,所以才这么疼你。”

“那是肯定的。”无双骄傲地扬了扬头。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满脸惊惶地从远处奔来。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略一打量,她径直冲向无双所在的地方。

赵妈妈反应极快,急步上前,将她一把抓住,拖到一旁,沉声喝道:“仔细冲撞了王妃。”

那个小丫鬟又惊又怕,结结巴巴地说:“妈妈…妈妈恕罪…不好…不好了…有条画舫上…有人死了…”

赵妈妈大吃一惊,声音压得更低,“谁死了?”

“不知…不知是哪房的姐姐…”小丫鬟断断续续地道,“船娘妈妈说…看身上的衣裳…像是…三等丫鬟…”

赵妈妈皱起了眉,轻声问:“怎么死的?都有谁看见了?”

“像是淹死…那个姐姐…衣裳都湿了…”小丫鬟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情绪稍稍平复了点,说起话来没那么乱,“我们那个画舫昨天还在修饬,今天中午才说弄好了,管事妈妈怕有漆味熏着客人,就一直都安排别的画舫带客人去湖上。有两个船娘妈妈病了,今儿人本就不够,我们那船就一定没动。刚才管事妈妈来叫人,让我们准备上船载客,好像有个船娘妈妈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就被管事妈妈叫来了。我和那个船娘妈妈先上船去,结果就看到船舱里倒着一个姐姐…船娘妈妈上去看过…说是…早就没气了…船娘妈妈就让我去找管事妈妈…可我没找到…又害怕…刚才看到王妃娘娘…这才…才…”她现在才知道害怕,连忙跪下磕头,“妈妈恕罪,奴婢不是故意要冲撞王妃娘娘的。”

赵妈妈赶紧把她拉起来,“好了,妈妈没怪你,别怕。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回王妃。”

那个小丫鬟赶紧点头,站在那儿瑟瑟发抖,显然吓坏了。

第六十七章 灭口

那小丫鬟慌里慌张地奔来,被赵妈妈拦住,安王妃便心知肚明,不是安王府里出了不好的事就是有人弄鬼作闹,总之她外人还是不闻不问的好,于是笑道:“你这有事要料理,我先去看戏了,安公子写的新戏,若是看得没头没尾的,岂不扫兴?”

“好。”无双与她向来不矫情,便转头吩咐大丫鬟丁香,“你侍候着安王妃去戏楼。”

丁香连忙答应,与安王妃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一起,沿着花园小径向戏楼的方向走去。

等到赵妈妈问完话,安王妃的身影已经不见,这里只剩下无双和宝音、茉莉。赵妈妈面色沉肃,过来低声将小丫鬟说的事禀报了,担忧地问:“王妃,这事要不要先去回王爷?”

“肯定要回王爷,茉莉去吧,若是王爷那里有贵客,不便说话,就报给齐大人。”无双吩咐一声,看着茉莉离开,这才道,“我们过去看看那船舫。”

赵妈妈在外人面前会说“仔细冲撞了王妃”之类的言语,按照大燕人的规矩,她们的女眷自然娇贵,等闲听了两句话说不定就会晕过去,所以别人也没觉得王妃拿大,可她们这些从草原跟过来的人都知道,王妃哪里是轻易冲撞得了的?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尚且不怕,何况现在不过是个溺死的丫鬟,还真吓不到她,所以也没人劝阻,就叫上那发抖不已的小丫鬟带路,一起往湖边走去。

无双看那丫鬟脸色惨白,没走几步就摇摇欲坠,情知多半是吓的,于是温声道:“小丫头叫什么?是家生子还是买进府的?”

那丫鬟抖着唇道:“回…回王妃娘娘的话,奴婢是两月前买进府的,因还没分正经差事,教规矩的孙妈妈给起了个名字,叫小梅。奴婢平日里只在洒扫房帮忙,若是府里忙不过来,管事妈妈就会分派我们到各处帮着做事。奴婢今日是分在船舫上侍候的。”说着话,她渐渐没那么惊恐,力气渐渐也回来了,步子稳了许多。

无双笑着点了点头。

她以王妃之尊,能跟粗使的小丫鬟说一、两句话就是天大的恩典了,此时自也不会多说。茉莉见机得快,马上去拉着小梅,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着与她闲聊,从平时做些什么问到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没多久就把这个刚刚年满十一岁的小丫头的底细全都套了出来。

从花园到船舫泊岸之处不近,她们都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脚程算是快,也走了差不多两刻钟的时候才到。

那地方不是上客之处,而是晚上系舟之地,此时只有孤零零的一艘画舫,因刚刚整饬过,看上去仿佛是新的一般。湖边垂柳倒映在碧水中,那画舫看着满是诗情画意,如今周围却站了一圈健壮的婆子和一些小厮。他们离着画舫甚远,显是防着闲杂人等靠近。见到无双过去,所有人都朝着她行礼,恭敬地道:“见过王妃。”

无双平淡地道:“起吧。”就径直往那画舫走去。

船上站了几个人,皇甫潇并不在,齐世杰、徐志强都来了,另外还有总是习惯板着脸的孙妈妈和一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婆子,大概就是船娘。见到她走进船舱,几个人都赶紧行礼。

齐世杰向她抱拳道:“启禀王妃,王爷已知上事,因有贵客需要作陪,便命下官与徐大人前来襄助王妃。”

无双微笑着点头,“辛苦两位大人了。”

“不敢。”齐世杰微微躬了躬身。他知道王妃会来,所以之前只是勘查了现场,又问了船娘与孙妈妈一些问题,这时便有条有理地说,“从现场看,死者是被害身亡。凶手应该是先将她打昏,然后按进水里,待她溺死后才放到船上。刚才下官问过孙妈妈,死者不是家生子,乃是三个月前新进府的小丫鬟,学了规矩后分到茶水房,名字叫小檗。这条船从昨天到今天上午都在整修,直到午时二刻才撑过来放在这里。船娘和小丫鬟发现死者的时辰大概是未时三刻,当中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凶手将死者放在这里。这个时辰正是开宴的时候,宾客都在宴席上,众多奴婢也都在那边帮忙,这里无人看守。比较奇怪的是,凶手杀人后,抛尸湖中岂不干净利落,何必冒着大风险,将尸首扔到船上来?”

“按照正常的想法,这样做就是示威。”无双脱口而出,“就像两军对阵,杀了对方的人后将人头砍下,垂在城头。”

她说得轻描淡写,孙妈妈和那个船娘都是面色大变,齐世杰和徐志强都知道这位王妃很剽悍,并不意外,都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就是挑衅我们王府了。”齐世杰很严肃,“此事就暂且交给下官来查吧,只是需要问询府中相关人等,还请王妃能派个得用的人来。”

无双很干脆地指向孙妈妈,“就孙妈妈吧,府里的奴婢都跟她学过规矩,她应是最清楚所有新人老人的来龙去脉。”

孙妈妈立刻应道:“谨遵王妃吩咐。”

齐世杰很了解孙妈妈的性情和所做的差事,便欣然同意,“那好,这两天就劳烦孙妈妈跟着我们办差了。此处腌臜,王妃不宜久待,还请移步去歇息吧。”

“好。”无双虽对王府里死人的事有些好奇,但是查案确实不需要她亲力亲为,齐世杰又是个聪明绝顶之人,由他来查办此事是最好的。她转身走出船舱,正要踏上跳板,就听孙妈妈说道,“奴婢想起来了,昨儿荣妈妈和赵妈妈派人来查问,有个小丫鬟冒充陈孺人院里的人,到宋侧妃院里叫碧玉,听上去仿佛就是这个死了的丫头。”

无双一怔,转头看过去,“当真?”

孙妈妈不敢肯定,“这样的小丫头太多了,奴婢也不敢作准,还得让碧玉来指认。前两个月,因筹备王爷与王妃的婚典,府里人手不够,家生子里的孩子都收进来了,仍是有缺,就在府外买了一些丫鬟小厮,学完规矩后分去做粗使活计。这个小檗并不出挑,也不掐尖要强,倒让我有了些印象,后来分差事的时候还想着让她去好点的地方,她却主动要去大厨房,只是那里并不缺人,就把她拨去了茶水房。昨天赵妈妈她们派人来问时,奴婢想了很久,依稀觉得像是小檗,只她平时很守规矩,奴婢觉得她做不出这种谋害主子的事来,也不敢肯定。如今竟是出了人命,奴婢觉得或许与昨天的事有关系。”

无双与齐世杰对了一下眼神,都觉得有可能,此事多半是杀人灭口,顺带向王爷示威。无双接手王府中馈前,买人的事都是杨氏的心腹管事去办的,这样一来,本是宋氏害陈氏的事,却又牵出了杨氏。王爷的侧妃、夫人、孺人都牵扯在内,偏又害了“王爷惟一的子嗣”,实际上却是把陈氏假孕的事摆在了台面上。若是传扬出来,不论是真话还是谣言,无双这个亲王妃都逃不了善妒不贤的名声。

越想事越多,越琢磨越复杂,无双顿感头疼,连忙对齐世杰摆了摆手,“此事由齐大人查仔细了再说给我听。赵妈妈和荣妈妈昨天对陈孺人和宋侧妃那边的事查得很仔细,我把赵妈妈也留下来吧,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或者要传什么人,都只管找她。”

齐世杰连忙点头,“多谢王妃,下官定要仔细查清此事,给王妃一个交代。”

“嗯,幕后之人挺有本事的,我倒真想见识见识。”无双一挑眉,笑着转身离去。

第六十八章 王妃气度

无双走回戏楼,丁香连忙迎过去,将她带到安王妃身边的主位。

台上的正戏已经开始,一花旦一小生正在对唱,身段唱腔俱是美妙,安王妃她们都看得入迷。

无双坐下后,丁香立刻送上茶盏。无双先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这才笑道:“唱到哪儿了?”

“第二折。”安王妃目不转睛地看着戏台,随口答道,“那鲤鱼公主正跟上京赶考的书生孙公子诉说她的遭遇,希望孙公子能帮他往东海传信,请她父王或者兄长来搭救。”

无双不解,“都成精了,怎么自己不去?”

安王妃叹气,“她被妖道拿住了,为符咒所困,走不出那方寸之间。”

“哦。”无双点头,表示明白了。

台上的小旦虽然年少,却是花容月貌,且舞且唱,如泣如诉。那小生风流倜傥,一身正气,声音清亮,响遏行云。

安王妃看得如痴如醉,忽又叹道:“若是他二人在外头的戏班,现在肯定成当红名角了。”

“在王府有什么不好?”无双轻笑,“我们又不是那种喜欢糟蹋人的主子,更不会把他们送给人做小妾娈宠。他们只管唱戏,赏钱不会少,等年纪大了就放出去成家,生儿育女,岂不干净舒心?若有那想攀高枝的,只要确认是两头都愿意,我们也不拦着。像我们小戏班里的那些角儿,走出去也有不少人奉承,比那外头戏班子里的名角儿也不差。”

“那倒是。”安王妃点头,“我们王府以前也有个小戏班,只是常常与府中清客有了首尾,又有几人喜欢狐媚王爷和时常登门的贵客,真真是丢了我们王府的体面。母妃后来一心吃斋念佛,嫌戏班子吵闹,王爷孝顺,就把班子散了。这些年清静了许多,王爷组织文会时总觉得有些不足。我这些日子琢磨着,府里还是要弄这么一个小戏班,平日里待客也便宜,就自己闷了,还可以让他们排些新戏来唱了解闷。只把他们的院子安排得离母妃远远的,绝不吵着她便是。”

“嗯,不错。”无双赞成,“若是每逢节令或是宴客时再招外头的戏班子进府,总是人多手杂,若是混进什么不好的人,说不定就败坏了王府的名声,还是自己养一班小戏子比较放心,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

“是啊。”安王妃有些感慨,“养个戏班子,钱是小事…”

台上的花旦和小生各自下去,准备着唱第三折,有几个武生上来过场,看戏的宾客便松缓下来,有的起身去净房,有的喝茶用点心,有的尝尝新上市的鲜果,说说笑笑的,很是高兴。安王妃也不再注意戏台,转头看向无双,笑着说:“我看你一点也不担心。”

无双纳闷,“担心什么?”

安王妃摇头,“陈孺人的孩子没了,你就不怕王爷和老王妃不待见你。”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从我进门那天起,就没看到王爷和老王妃对陈氏有什么特别关照,不过是派了两个妈妈照应她的起居饮食,平日里根本就没去看过她。就这冷淡的态度,难道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无双无所谓地笑,“我们王爷最重规矩,便是有了喜,也不能倚仗着胡作非为。再说,她那孩子没了,可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王爷和老王妃都命她在院子里养胎,我连她立规矩都一概免了,她却好好的屋里不待,顶着大太阳跑出去,到水边喂鱼,结果忽啦巴的落了水,把孩子折腾没了,你说怪谁呢?”

安王妃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哟,若真是如此,那你们那个陈孺人还真是,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那不是自找的嘛,怪得谁来?”

“就是嘛。反正身正不怕影子邪,我是不怕别人说我贤不贤的。”无双的唇角往上勾了勾,带出一缕油盐不进的无赖味道,看上去格外俏皮,“她自己出了错,可怪不到我身上。”

安王妃轻轻拍了她一下,“罢哟,你堂堂亲王正妃,跟一个小小的孺人置什么气?她那品级摆在那儿,又自己不当心,坏了王爷的子嗣,谁听了都只能说她不对,有什么道理怪到你这儿来?你不责罚她就已经宽宏大量了,要搁在我们王府,这样的孺人立时三刻就要降为没品级的侍妾,甚或关进家庙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先让她把身子养好再说吧,我也没那么心狠。”无双笑着剥了一颗荔枝吃了。陈氏假孕也好,真孕也罢,她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的。许多世家大族里,庶长子往往会成为乱家的祸根,可是搁在她这儿,却绝对乱不了。如今陈氏折腾出一个阴谋来,多半是针对皇甫潇的,却也威胁不到她这儿来,她才不会有什么不痛快。

“你倒是心宽,比一般的大家千金要有气度得多。”安王妃挺佩服她的,“要说起来,往前翻几代,我们大燕也出过一个公主,生母并不是皇后,不过是个嫔,就养得刁蛮成性,霸道无礼,一成亲就把附马身边的丫头全都发落了,只许婆子小厮侍候,甚至连附马兄弟侄子身边稍有姿色的丫头都要打发了,把附马一家闹得鸡犬不宁,公公婆婆姑嫂妯娌全都避着她,附马也远着她,又不敢纳妾,竟是当了半辈子的和尚,到老连个儿子都没有,只得从兄弟那儿过继了一个来承嗣,皇上疼公主,特旨加恩,允许嗣子袭爵,为公主养老送终,这才没让附马断根。直到现在,大家说起皇家公主来都是谈虎色变,谁都不敢尚主,幸好几代先帝都只有皇子,没有公主,免了大家吃苦。”

“那个公主很蠢。”无双笑眯眯,“我算不得大度,不过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何必要选得罪所有人的那一种呢?说实话,我要求不高,只要过得快活就行,所以王爷身边有多少女人,我是不在意的,只要不碍着我,别让我不开心就行。”

安王妃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可也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才想明白的。以前我婆婆一直管着家,给王爷往府里抬人也是婆婆张罗,我不知气过哭过多少回,面儿上还得装出大度贤惠的端庄模样。唉,后来生了儿子后,也就想通了,只要我的儿子好好地长大,娶媳妇,生孙子,我就心满意足的,旁的都是镜花水月,竟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好。你上次进宫谢恩,我去求太后给新进府的两个姑娘讨个诰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贤惠?”

“可不是?”无双轻笑,“我可没那个度量。要抬人,要给品级,都他自己去办,我是不会为他办的,不拦着就够大度了。”

“你现在尚在新婚,自然有这心气,本也没错。”安王妃笑着看向戏台。第三折已经开场,换了一套武生服的英俊小生正在与阻路的强盗打斗,那股英气勃勃的潇洒姿态很是动人,让她看得很是专心。

整个下午,王府里都没出现什么乱子,发生在船舫里的命案没让任何客人知晓。戏唱到一半,就有宾客陆续告辞,根据重要程度,无双和皇甫潇或亲自送出去,或安排属官、管事去送。到了晚上,还有关系极近的几家人留下,用了晚宴才走。

皆大欢喜。

一天下来,主子们都累得不行,纷纷回院子去歇息。下人们虽也疲惫不堪,但仍要撑着把重要的物件收到临时指定的房间里,锁好门,派人看守着,这才各自回屋歇口气。

夜幕低垂,精致的宫灯全部点亮,将花团锦簇的王府渲染得如同天上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