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要另吝屋舍,陈子丰正好借着机会,便把府衙后身周家巷的一个清净小院落,假托李琴娘的手吝给了宛娘,那个小院两边都是空院子,离着自己府里也近便,若有事更得照应。

梅鹤鸣听了,急忙站起来就要去,走到门边住了脚,想宛娘几次三番拼了命也要跑出来,自己便这会儿去见了她,能如何,骂舍不得,打更舍不得,罚她倒不如罚自己更痛快些,如今她又有身子,若她性子上来,跟自己闹一场,又怕她伤了身子,真正一个前后左右都为难,也不知是哪辈子得的这个冤孽,却生生来要他命的。

兵书有云:“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务先服其心。”需得想条好计,缓缓图之,要不然这回即便宛娘跟他回去了,过后还跑了怎么办,难不成自己能时时盯着她,那样又有什么意思,扭回身问:“你刚说宛娘旁侧的院子都是空屋,你寻房主人来,就说我一并买下了。”

陈子丰愕然,原先还说,似宛娘这等不识好歹的妇人,捉来好一顿家法伺候,让她知道了怕字,落后看她再敢跑,便她不是正经妻妾,以梅鹤鸣的手段,收拾她这么个妇人还不容易,却不想梅鹤鸣千里迢迢的赶过来,不打不骂不说,还拐着弯子把宛娘左邻右舍的院子全买了下来,收拾好了,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几个仆妇小厮,摸黑搬了进去,自此半个月不见出来。

再说宛娘,从剪子巷搬到着周家巷来,每日只堆几支繁琐新奇的花,让老陈氏送去贵香楼里,所得银钱,除去本钱,甚为丰厚,且这周家巷虽守着府衙,倒是颇清净的所在,一条巷子里,也不过四五户人家,且她吝的小院两边都是空院子,无邻里纠纷搅扰,她每日也不出门,只等老陈氏送了花顺道捎带些肉菜家来造饭过活,故甚为合意。

只可惜搬进来没几日,侧邻便住了人家,宛娘坐在小院里挑了会儿绣线,抬头望了眼侧面的墙头,不知是户什么人家,才几日便移挪来一架常春藤,移挪过来时,便带着长长的藤蔓,搭与墙上,没几日便沿墙伸展来来,很是旺盛。

这会儿日光斜斜洒落下来,把墙头的常春藤的叶子映的愈发青翠可喜,一阵风过,拂动墙头藤蔓莎莎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藤叶间一般。

宛娘站起身走过去,立在墙头下仔细瞧了半晌儿,老陈氏推门进来,见她瞧着墙头的常春藤,不禁道:“也不知是怎样个人家,却有这等闲工夫,不过常春藤罢了,落籽种下,不上一月便爬起来,哪里还用巴巴整架的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安美人,落后会给梅鹤鸣添大堵的,不过明明好多情节要写呢,怎么竟然卡文了,另想王青童鞋的注意了,小木匠要冒头啦!!!

74章

梅鹤鸣踩在板凳上,头缩在常春藤浓密的藤蔓间,一动不敢动,这几日他是一早起来就趴在墙头,往宛娘住的院子里瞧。

第一回瞧见她的时候,梅鹤鸣足端详了半日,不禁心里暗骂,真正一个没良心的妇人,这两个多月来,自己茶饭不思,整日奔波的寻她,病了一场,人瘦了三圈不止,可宛娘反倒丰腴了些,一张小脸愈发珠圆玉润起来。

落后想想,若有了身子,怎会不胖些,她如今那腰身儿瞧着还瘦了呢,莫不是自己猜想错了,白欢喜了一场。

待次日听得那老陈氏问她,才知果真有了,算着日子,到今儿可不都三个多月了,梅鹤鸣当时恨不得即刻便翻墙过去,把宛娘搂在怀里好好的问她:“有了身子还跑这大老远,有个闪失怎办?便是有甚么话不能当面说给他的,细想想哪件事最后不是依着她了,怎就非得逃开不可,便是舍了下自己,难道不顾念肚子里的孩子…”

千言万语在腹中翻滚,无奈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不同往日,怀了身子的人本就娇气,他若莽撞,伤了宛娘跟孩子,可不要后悔一辈子去,况,他便这会儿过去也治标不治本,始终没弄清宛娘的心思,怎能对症下药,只得每日跟做贼的一样,趴在墙头眼巴巴的瞧着,连声儿都不敢出。

这会儿宛娘立在墙下,仰着小脸儿盯着自己藏身的藤蔓瞧,他还真有些吓到,却又觉今儿的运气着实不差,上回如此瞧他的宛娘,真真都算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她过的很好,梅鹤鸣心里不怎么乐意的承认,他的宛娘离了他,依旧过的很好,甚至可以说更自在了。

梅鹤鸣守在墙头这几日,也仿佛重新识得了他的宛娘一般,宛娘还真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日子过的平常又安稳。

一早起来,她会围着院子走三圈,她走的不快,但总会走足三圈,然后抬抬胳膊踢踢腿而的做一些古怪的动作,先开头,梅鹤鸣还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但见她气色越发好起来,才放下心。

走完了三圈,便去院侧的灶房烧火造饭,继而跟老陈氏两人在院子里放上桌子,吃早上饭,粗茶淡饭却香甜无比,至少梅鹤鸣觉得,应该香甜无比,想想自己还没吃过宛娘亲手造的饭食呢,平日在家时,她给他捧上一盏茶,他都怕她累到手,哪里舍得让她下厨呢。

吃过饭,日头也大了起来,便收拾了回屋,这时候梅鹤鸣才从墙头下来吩咐摆饭,每每瞧见桌上精心造的饭食,却半点胃口全无,粗略吃些,就又去墙头趴着等。

寻常日头起来之后,宛娘便绝少出来的,但偶尔也会出来一两遭,为了这偶尔的机会,梅鹤鸣往往趴上大半日,好在如今早过了端午,天气也热上来,便是宛娘不出来,也会在西屋里的炕上做活计,有时会把窗户支起来,梅鹤鸣便能瞧见宛娘了。

或在窗下做针指,或描摹花样子,或堆那些纱绢的花儿,有时还会写字,每每见她垂首写字,梅鹤鸣便会想起自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大字的情景,心里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不过她写了些什么?自己仿佛没教她识几个字,梅鹤鸣真是好奇的不行,掂量着是不是哪天趁宛娘睡晌午觉时,偷摸的翻过去瞧瞧。

吃了晌午饭,宛娘惯例会歇午觉,这一觉直睡到日头渐坠,裁起来收拾着洒扫洒扫院子,收拾了花匣子让老陈氏提着出去,宛娘便搬个胡凳坐与院中凉快的背阴处接着堆那些花。

她的手生的巧,纤细的指头捏着绡纱薄绢,不大会儿便能堆出一朵新鲜的花来,只她头上却始终青布裹发,别说簪环,连枝花花都没见戴过。

梅鹤鸣有时总会想起首一回见她的清净,那时节也如此,身上穿着旧衫裙儿,头上裹着青布巾帕,却越发显得一张小脸素净净清凌凌那么好看。

周存守有回吃醉酒还问过他:“瞧着你那心尖子姿色并不出挑,怎的你就如此上心了,简直跟魔怔了一样?”

或是各花入各眼,梅鹤鸣一点不觉他的宛娘姿色寻常,这模样儿,这身子,这性子…他越瞧越稀罕,入了眼,钻了心,恐这一辈子都丢不去了,若论因果,或许自己前生欠了她,这一世她来讨债的吧!

待老陈氏回来,两人吃了晚上饭,会在院子里纳凉说话儿,这是梅鹤鸣最喜欢也最痛苦时候,喜欢是因为往往宛娘会说些心里话,从她的只字片语中,梅鹤鸣能猜度她的心思,痛苦是因为入了夜,藤蔓间总有蚊虫滋扰,便是他身上戴着驱蚊的荷包香袋也不管什么用,被蚊子盯了满头脸的包,痒起来,也不敢挠上一挠,真不知受的什么罪。

实在忍不住手,刚动了动,就听那老陈氏问道:“这些日子了,也没问过你,如今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待将来落生,没个爹也不像回事,记得你跟我说过,原是个寡妇,被恶霸强抢了去,好容易才逃出来的,那这孩子的爹是那恶霸了?”

梅鹤鸣听到此处,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合着自己这么疼她,宠她,依着她,哄着她,最末了还落个恶霸的名儿,自己在她心里难道就没半点好处不成吗?

思及此,哪还顾得痒处,竖着耳朵听宛娘如何答应,若她真敢说自己是强盗,这就下去抢了她回去。

却听宛娘轻轻的道:“若认真说来,他虽霸道了些,对我着实不差。”

梅鹤鸣听到此处,心里略平了些,暗道,还算她有些良心,那老陈氏又道:“若他对你不差,你怎逃了出来?”

宛娘叹口气半晌才道:“他虽待我不差,却不是我要的,或许该说,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什么圆满的结果,虽不大清楚他的底细,但也略省得他家世显赫,前头的娘子虽去了,府里却侍妾成群,外头还不知有多少妇人相好,我也不过他一个外室罢了。”

梅鹤鸣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憋屈上来,自打有了她,府里的侍妾可不都丢在一旁了,他何曾沾过一手指头,外头哪还有什么妇人,只她一个罢了,说什么外室,自己要娶她做个正经二房,她可应了吗,不是因为这儿闹了一场,才落得如今这般境地吗,自己本打算着,娶了她家去,日后便不续娶妇人进门,她还不是跟正头娘子一样,只缺了那个名儿罢了,她还要什么结果。

老陈氏道:“他难道就没想给你个正经名份吗?”宛娘微微苦笑:“他想娶我过去做个二房。”老陈氏拍手道:“还算有心,想他若是世家子弟,能娶你做个二房已是不易,你怎不应他?”

宛娘知道,自己固守的东西,这里的人大约永远不能理解,但小老婆她不当,死也不当,况,梅鹤鸣浪荡成性,跟那夏寡妇,还有那个小倌干出那等龌龊之事…想到在书房外听见的声响儿,宛娘就觉恶心的不行。

见老陈氏疑惑的望着自己,便胡乱扯了个谎道:“我在菩萨前曾发过誓愿,便是此生如何落魄,也绝不做妾,二房说的好听,到底还是个妾罢了。”

老陈氏摇摇头道:“想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说那些世家子弟,便是穷汉子手里得了几个银钱,还想着娶小老婆呢。”

宛娘脸色略暗,良久才道:“我虽是个平常不过的妇人,却也不屑与人共夫。”

梅鹤鸣听了宛娘这话,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到了这会儿方才明白过来,别说自己娶她做二房,便是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她抬家来当个正头娘子,她也是不应的,只要他还有旁的女人,她便不会跟着他,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的逃离自己,从开头便不想跟着自己,因她料定,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就她一个。

她竟然想让自己只她一个,这才是每每任自己怎么问她,都不肯说出的心里话,倒不成想,她是如此一个贪心的妇人。

梅鹤鸣这一晚恼一阵,恨一阵,又叹一阵,整宿辗转难眠,恼过恨过之后,又不禁想,自己能不能娶了她家去,不用想也知道,以宛娘的身份,当他的二房尚且勉强,他便是想娶她,家里那关如何过得去,先不说门当户对,梅家族里的众人,怎会答应他娶个寡妇进门,便是她跟自己的时候是个清白身子,如今腹中还有了自己的子嗣,也不可能。

自古哪个男子只得一个妻子,偏宛娘怎生出这样背德的念头来,女子本就该三从四德,似宛娘这般岂不成了妒妇。

想到此,便又恼恨上来,哪有这等刁钻妇人,真是陈子丰说的在理儿,这些妇人最是恃宠而骄,越性拿出手段来整治的她服帖了才是道理,管她什么心思,大不了拘管在屋里,待生下孩儿,看她老不老实。

她既生的如此念头,自己便是在墙头趴上千年万年,也无济于事,既如此,还顾及什么,真当他梅鹤鸣是那些被妇人轻易便拿捏住的汉子不成吗,明儿便是绑也要绑了她回青州府去。

梅鹤鸣想的好,却不料仅一晚上,便有了变数,次日一早,还没起身呢,便隐约听见侧邻有吵嚷声传来,接着随喜儿便急奔进了屋来:“爷,爷,大事不好了,侧邻那老婆子一早便去报了官,说昨儿还好端端的,一早起来奶奶便不见影儿了…”

梅鹤鸣一听唬的肝胆俱裂,只觉眼前一阵黑,忙勉力定住神儿,衣裳都顾不得穿好,便跌撞着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身世神马的,我也顾虑好久,毕竟是故事,希望有个最唯美的结局,但身世不会影响剧情,只会在最后才揭开,算锦上添花吧!也算给老梅同学添点儿堵,至于前头该让老梅挣扎的觉不放过,让他跟家里斗争,真心实意娶了宛娘,而跟家世无涉,私心以为,这样的梅渣才算真正洗白白了,亲们说偶计划的有道理不???至于双更神马的,是浮云啊浮云!!嘿嘿!!!

PS:实在控制不住非要盗版的亲们,能不能手下留情,缓一下,给我们留点儿活路,是不是啊!!!

75章

宛娘睁开眼,半晌儿才适应眼前的光亮,记得昨儿晚上,活计做的有些晚,收拾睡下的时候窗外已交三更,躺下却又辗转难眠,想起前事又思及日后,不免暗暗感叹。

因并未睡着,又脸儿朝窗子躺着,故此窗外的动静,并未瞒过她去,只不过先头她以为是梅鹤鸣罢了。

宛娘又不是傻子,梅鹤鸣成日躲在常春藤里偷窥,她怎会不知,有时想想,梅鹤鸣那厮精明一世,这个事儿做的却很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味。

况,自打遇上姓安的开始,宛娘便知,早晚梅鹤鸣会寻过来,到了如今这会儿,宛娘反而不怕了,其实想想过往,梅鹤鸣便是大怒之时,也没把她怎样,多是雷声大雨点小,自己既逃出来,便不会跟他回去,再说,跟他回去做什么,便是他一生对自己好,难道自己甘心当一辈子的小老婆吗,更不消说,还要那个夏寡妇,那个小倌,日后还不知有多少风流事,…

宛娘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梅鹤鸣既来了,却不似往常一般,面都不露,却鬼鬼祟祟的搬进了她侧邻的小院里。

老陈氏那日跟她说道:“侧邻的人家真真古怪,这搬家不赶在白日,却怎的半夜里偷猫儿的就搬了,不像是搬家,倒像是做贼的。”

宛娘听了,心里便起了些疑,过后,侧面墙头上忽的移挪进来一架常春藤,宛娘便更疑心上来,虽疑心,终未落得切实,那日走至常春藤下,一阵风过,鼻端却嗅到淡淡的熏陆香。

因梅鹤鸣素来讲究这些,虽端午,也不会佩戴雄黄菖蒲艾叶等物,最是喜用熏陆香,这香梅鹤鸣曾对她说过,乃是番邦进贡之物,哪里是寻常百姓能有的物件儿,因此,宛娘嗅到这薰陆香,便知墙那边儿定是梅鹤鸣无疑了。

心里落了实,却更有几分想不通,既他来了,怎不抓自己回去或打或罚,使出手段来惩治了,才是他梅鹤鸣的脾性,这样日日躲在墙头偷窥,却想如何?

想不通透,宛娘索性不想了,且,不跟他面对着面儿,有些话她却可以借着由头说将出来,若当着梅鹤鸣,她着实没这样的勇气,说到底,她还是放不开的。

故此,今儿晚上把心里的话说给了老陈氏,实则是给墙那边儿梅鹤鸣听的,宛娘也拿不准自己这番话说出来,梅鹤鸣会如何,但她还是想让他知道,两人之间隔着崇山万水,若彼此无法翻山涉水而过,便不如各自丢开手去,寻个自在的好。

只心里未免还存着一丝希望,终究她还是动心了,窗外闪过人影,她先头真以为是梅鹤鸣来着,想来那厮听了她的话,再也隐忍不住,转念又一想,以梅鹤鸣的性子,若隐忍不住,当即便会翻墙过来,哪还会等到三更半夜,做此等宵小的行为,别是招了盗贼前来。

想到此,宛娘才警醒过来,刚张口要喊,就觉眼前一黑,神智全无,再醒来便是这里了。

宛娘适应了眼前光亮,才发现,她身下是张设在窗下的贵妃榻,窗上糊了轻软的薄绡纱,日光从外透进屋内,很是亮堂,宛娘四下打量一遭,是间颇齐整的寝室,幔帐低垂,案几精致,比之青州府她住的屋子也差不多少了,且并未绑缚她的手脚。

宛娘立起来,只觉头隐约有些沉,却没旁的不适,倘若是歹人绑架,显然这待遇太好了些,宛娘往门那边瞧了瞧,刚要走过去,门却从外推开,进来一个额发齐眉的小丫头。

到了宛娘跟前福了福,却也不说话,只把盘子里的一碗粥食摆在榻旁的几案上,不待宛娘说话,便又出去了,宛娘耳中听得落锁声。

宛娘不禁看了看几岸上的缠枝青花碗,用勺子拨了拨,是熬的糯糯的燕窝粥,越发使人云里雾里,绑她来,难不成就为了好吃好喝的招待她,世间哪有如此好事。

瞧着这碗粥宛娘忽觉腹中饥肠辘辘,却也不敢吃,如今她是孕妇,这样一碗来历不清的粥,哪敢贸然食用,况,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宛娘坐在一边,瞅着这碗粥发呆半日,忽听门外锁响,宛娘抬起头来,只见门开处,进来一个穿戴体面的汉子,身上一件潞绸褶子,头上裹着四方巾,只脸上却戴着个古怪的银质面具,遮住大半的脸,只露出一双眼在外头,这双眼…

宛娘忽的认将出来:“你,你是王青?”王青颇复杂的瞧着宛娘,心里说不清是酸是涩,是怨是恨,竟仿佛百般滋味杂糅在了一起,分不清辨不明。

这一晃半年多,他未曾有一时一刻忘了过去,忘了仇恨,忘了宛娘…昨个夜里见到她的一瞬,王青只觉恍惚又回到了初见的时节。

她看上去仿佛没有半点变化,身上仍是半旧蓝布衫裙儿,竟好似清河县时一般无二,为了她,自己入了青州府大狱,险些一命呜呼,她呢,在那个梅鹤鸣身下…

每每思及此,王青便止不住恨,便是自己躲出青州,那梅鹤鸣仍不放过自己,在那残破的道观之中,生生断了自己一条腿,若不是碰巧遇上恩人,别说这条腿,便是这条命也早赴了黄泉,哪还能活到如今,这样的仇,他若不报,岂不亏生了这七尺男儿身。

只他也没想到,这么快便得了机会,那日宛娘慌慌张张进药铺的时候,他正在楼上,这雍和堂是他的本钱,刚盘在手里没几月。

岭南毕竟不如江南繁盛,若想买卖做大,势必要先立足江南,再图北上,王青心心念念的想报仇,哪里会安守一寓。

本来这时候却不是报仇良机,便是在这扬州城,若真跟梅鹤鸣斗起来,如今的他也远远不是对手,但瞧见宛娘,王青便再也顾不得了。

他使人跟了宛娘些日子,知道宛娘从剪子巷搬到了府衙后街,只原先有些想不通,怎她一个人跑到了这扬州城来,瞧她境况,莫不是被梅鹤鸣抛弃,沦落至此。

王青心里虽恨宛娘,此时也不由升起些许怜惜之意,说起来,宛娘毕竟曾是他心爱之人,他曾心心念念的想娶她过门,见她落到如此境地,他仍有几分不舍,若后头梅鹤鸣不跟过来,王青真说不准要如何了。

瞧见梅鹤鸣,王青记起入狱之恨断腿之仇,哪里肯放过这天赐良机,虽在扬州,若明着来,王青知道对付不了梅鹤鸣,但几日观察下来,虽不知底细如何,却知梅鹤鸣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过是为了宛娘罢了,故此想下一计。绑了宛娘要挟梅鹤鸣孤身前来,便是他势力再大,只他一人能如何,自己早已不是昔日的王青。

王青在那边椅子坐下道:“怎的不吃,怕我下药毒害你吗?”宛娘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千里之外的扬州府里竟然遇上王青,既是王青,那么就很清楚了,他是想报仇吗?虽没弄明白梅鹤鸣当初怎么对付的他,但宛娘心里清楚,以梅鹤鸣的小心眼而,必然不会轻易绕过王青。

宛娘的目光在他脸上的面具上停留片刻,道:“你,你还好吗?”

王青听了,眼里闪过嘲讽:“你觉得我会好吗?若你当初无心嫁我,何必要哄骗与我,既早跟了那梅鹤鸣,还来愚弄我这个老实人作甚?”

宛娘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才道:“当初是我思虑不周,对不住你,起先跟着梅鹤鸣非我所愿,遇上你时,便想,或许可以摆脱他,跟你过平顺安稳的日子,不想,不想…”宛娘说到这里,也着实有些说不下去,很多事,如今想来,的确是自己的错,如何也推诿不得。

王青眼中嘲意略缓:“当日你知我去青州府时,那般劝我,是怕我落入梅鹤鸣的手去吗?”宛娘微微点点头:“那时我以为他身边那么多女人,少我一个不会如何,终是我的主意差了,却害了你,这些都是我的错。”

王青忽的冷笑了一声道:“如今你说这些,是想我放过你吗?”宛娘抬起头来望了他良久,才道:“若你想对我如何,我早不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了。”

王青眼底闪过一丝狼狈,别开头去道:“说到底是我跟梅鹤鸣的仇恨,绑你来是想诱他前来。”宛娘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想必你心里清楚,以他的势力,便是这回吃了亏,过后不还要加倍寻回来,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再说,我跟他早没了干系,他如何肯为我前来。”

王青道:“既知他是个如此无情无义之徒,当时弃我跟他,可后悔吗?”

宛娘讶异的看着他,忽想起来,他必然不知,是自己后来跟了梅鹤鸣,才换的他出了青州大牢,如今还心念念当初自己弃他而去的事呢,只这些事过去便过去了,如今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想到此,便只得垂头不语。

王青见她不言语了,心里恼恨上来,冷声道:“说起来我真该谢你跟他才是,若不是你弃我而去,若不是被梅鹤鸣逼迫背井离乡,若不是被梅鹤鸣打断我一条腿,便也没有今日的王青了,既到了如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梅鹤鸣不来便罢,若来到此处,我也不取他性命,只要他一条腿来赔,也算得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王青冒头了,亲们觉得满意不???

76章

衙门里的万捕头跟梅鹤鸣道:“瞧着是半夜里被人劫走的,手法儿甚为熟络,估摸是那些专干这些营生的江湖客所为,多是什么仇家对头,许了银钱好处做出此事。”

梅鹤鸣听得,更是燥上来,一把抓住捕头的领口道:“宛娘初到此处,一无可投靠的亲眷二,无乡亲故旧,哪来的什么仇家,可不满口的胡说八道。”

那万捕头被他扼住脖子,咳嗽了好几声,一张紫棠脸愈发胀的通红,险些都要被他扼死。

陈子丰忙过来劝解了,梅鹤鸣才松开万捕头,也知到了如今时候,自己便是扼死他也无济于事,可他的宛娘如今在哪儿呢,她有了身子,哪里经得住丁点儿的风吹草动,真真这是要急死他。

老陈氏哪里会想到宛娘是这么个来历,一经报官,知府大人都亲自来了,且这个姓梅的就是宛娘嘴里的恶霸吗?瞧着梅鹤鸣急的那样儿,若说无真心,怎可能,宛娘终是有些造化的。

陈子丰扯着梅鹤鸣到一边道:“哥也莫急,我早让衙门的差役挨着户的搜人去了,只我如今虽初任这扬州知府不久,各处尚不知底细,手中能使的属下也有限,倒是这扬州城的张守备,麾下有三千兵甲可用,不若求求他,或许更快些。”

梅鹤鸣道:“你跟他可有来往”陈子丰道:“虽无来往,却有个现成的人情可走,这张守备原是个没甚来历的庄稼汉子,叫张永寿,虽是庄稼汉子却独独有些钻营本事,那年闹蛮子的时节,侥幸立下些战功,便得了提拔,初授忠显校尉,后升授承信校尉,战事一了,因无门路走动,发到西口关外任职,那西口关外匪患猖獗,纠结成群,常拦截抢夺过往商旅财物,或有女眷者,也强抢了去辱人清白,那年赶上西口监军的冯大人家眷回京,却被匪徒半路拦截,抢了冯大人家的千金,是张永寿带着人救了回来,却已在外耽搁了一夜,冯大人怕传出去名声不好,便也不论清白,把女儿许给了他,也算遮掩过这桩丑事。”

梅鹤鸣道:“冯大人?你说的可是如今的江苏巡抚冯章冯世伯?”陈子丰点头道:“正是他,可不是现成的人情吗。”

梅鹤鸣点点头道:“若是他还罢了,跟我家老头子却颇有些交情来往,既是冯世伯女婿,我便求上门去,也该有些人情才是。”说话儿也不容耽搁,直去了城西的守备府。

话说这张永寿,虽有岳夫相助,得了扬州守备的官职,得了妇人的继,内宅之中便不大自在了,当年图了富贵功名,娶了冯氏,却丢开家乡的爹娘原配,心里也时常惦念,却又不敢寻人打听,怕被冯氏知道,不定要怎样大闹一场。

这冯氏虽是阀门闺秀,却不想天生了一个厉害性情,当年被迫无奈下嫁与他,心里早存了委屈,三朝五日的寻个由头,便要闹一场,不许他纳妾,却又是个不下蛋的,成婚这几年了,子嗣无继。

前几月他外头吃醉了酒家来,跟前头书房里伺候的丫头有了事,落后不知怎的,被那妇人知道,变着法儿的捏了那丫头个错,当着人剥了衣裳,在院里打了个烂羊头,不妨那丫头却怀了身子,这一番打哪里经受的住,生生的落下胎来。

弄的张永寿性子上来,小半年没进后宅,在外寻了个院中的biao子蓄养着,落晚儿总不家来住宿,梅鹤鸣扫听的此事,便赶着过了晌午递上拜帖来。

这张永寿知道是京里梅府的公子,忙迎将出来,进到里头叙话,梅鹤鸣便把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遍,张永寿却也爽利,立时让手下兵丁去各处帮着寻人,寻了足有一日也未见个踪影。

梅鹤鸣的心都快凉了,想宛娘一个年轻妇人,若被歹人捉了去,哪里能得好,辱了身子不说,回头若卖到那烟花柳巷,可如何是好,倘若宛娘有个闪失…

想到此处,梅鹤鸣只觉胸腔内一颗心如刀绞一般,说不出钻心刻骨的疼,听闻郊外大明寺的香火最是灵验,便赶着日头落山前跑了一趟,捐了一千银子的香火钱,暗暗许下愿,若得平安寻回宛娘,再施舍银钱整修大殿,重塑金身。

或是心诚,从大明寺回来转过天来一早,看门的便急匆匆送了封信来,道:“夜里不知何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梅鹤鸣忙展开信,这一瞧真是差点咬碎满口钢牙,随喜儿跟常福儿两个在一旁瞧着爷这脸色儿,心里不禁惴惴不安。

梅鹤鸣瞧了信,站起来便吩咐备马,随喜儿忙出去牵了马在门前,梅鹤鸣已换了一身衣裳,翻身上马,也不许人跟着,径自驰马而去,随喜儿常福儿两人面面相觑。

其实梅鹤鸣接的信上也无旁的言辞,只道:“若要宛娘平安,只身前往西郊桃林旁。”虽不知这仇家是谁,梅鹤鸣也有了些底细,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既是冲着自己,便不会轻易对宛娘如何,梅鹤鸣倒是略放了些心,却也暗道这厮好大的胆子,敢绑了他的人勒索,若不为钱财,便是旧恨了。梅鹤鸣仔细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出在这扬州城里,他有什么仇家对头。

到了桃林外,只见两个眼生的汉子,见了他道:“若想见人蒙眼前往。”梅鹤鸣心里虽恨,为着瓦娘也只得依从。

两个汉子却甚鬼祟,梅鹤鸣蒙着眼被他二人带上马车,行了约一盏茶时候,拽下车,仿似进了一所宅院,奇拐八绕的又走了半柱香时候才停住。

蒙眼的黑布扯开,过了会儿,梅鹤鸣才瞧清眼前之人,虽戴了个面具,梅鹤鸣也是一眼便识出来,竟是王青。

梅鹤鸣此时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当初就不该存一念之仁,留了这厮的命去,真是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梅鹤鸣上下打量王青一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倒命大,便是记得仇,也该找对正主才是,没得连累个家下妇人,算的甚样汉子。”

王青恨道:“梅鹤鸣,今日你落到我手里,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莫想卖弄唇舌推诿开去。”梅鹤鸣却道:“推诿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立身处世,做得出,便担待的住,当年之事跟宛娘什么干系?你却绑她作甚?快快放了她去,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王青倒是冷笑几声道:“梅鹤鸣,到了此时,你也莫冲好汉,当年你两个合气的害我,你纵然是幕后主使,她也是个帮凶之人,我怎会轻易放了她去。”

梅鹤鸣却呵呵笑了起来:“早说你是个憨傻不理事的汉子,果真蠢到了天边儿上去了,到了今日,还不知个中底细,却冤枉了她一场,当年是我先相中她,她却非要嫁你不可,为此不惜一死,我只得暂放了她去,却哪里会绕过你,是我设计圈害你,要挟与她若不跟我,便把你弄死在青州大牢里,她顾念你的性命,只得勉强随了我,却又对你念念不忘,惹的我恼恨上来,这才使手段迫你离开青州府,敢动我梅鹤鸣的女人,要你一条腿已是便宜了你。”

王青听了,怔愣了半晌道:“你莫用这话哄我,当日在你那庄子上,明明…”说到此处,却再说不下去的。

梅鹤鸣却接过去道:“那是我故意让人引你去的,你当我梅府是个什么所在,倘若你一个外头的野汉子瞎闯乱撞便能撞到后宅里去,那些下人都活该打死,如今爷也不瞒着你,当日是我是下了软骨香,她哪有力气反抗,只得任我怎样便是怎样,做成那样,不过是为了给你听罢了,你果真认了实,自然便会恨上她,如此这般,便再无半点儿情份可言了,说起来,虽你是个糊涂蠢笨的汉子,她倒待你极好…”说到这里,梅鹤鸣眸光略暗,声音也低了些:“她情深意重的待你,你却恩将仇报的绑了她来,王青,你算什么汉子,我都替你羞臊。”王青倒不妨其中还有如此周折,想自己恨了宛娘这许久时候,到头来竟是恨差了人吗。

两人在外头说话,屋里的宛娘听的真真儿,这两日虽被王青关在此处,却也不曾歪带与她,三餐茶饭都有丫头送进来,只反锁了门窗,不许她出去罢了,今儿听得外头噪杂之声,宛娘忙隔着窗子细听,待听得梅鹤鸣的声音,宛娘心里不由一松,继而一颗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如今的王青恨毒了梅鹤鸣,梅鹤鸣此番前来哪会有好,且听得梅鹤鸣把过去那些事悉数道出,却把一众仇恨皆揽到他自己身上,倒把她摘了个清楚明白,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此时的梅鹤鸣,倒颇有几分敢作敢为的英雄气,只他如此激怒王青,哪里有好。

果然,听得王青喝道:“你休在我跟前,惩成口舌之利,今儿你即来了,便别想囫囵的出去,当初我挨的什么,今儿让你也挨着个的生受一遍,也算个因果报应,来人,给我把他给我捆将起来,先抽一顿皮鞭。”

梅鹤鸣却呵呵笑了两声道:“捆什么,爷便立在这儿让你抽又如何。”接着便是噼噼啪啪,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声响儿,钻进耳里令人一阵阵头皮发麻,却连梅鹤鸣的一声闷哼都没听着,宛娘心里暗道:别是打坏了,实在忍不得在屋里叫喊了一声,才听见梅鹤鸣道了声儿:“宛娘…”继而大声道:“王青,你打便打,杀便杀,这些事都是爷一人做下,与妇人何干,你放了她去,爷跟你做个计较,你不是记恨爷打断了你的腿儿,今日爷赔给你便是。”

说着,劈手抢过那边小厮手上的木棍子,对着自己的腿狠狠就是一下子抡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宛娘不禁叫出声来。

王青也愣了一瞬,不想这梅鹤鸣如此狠,当着面自己断了腿儿,本是想折磨他,他既如此便觉没甚意思,让人堵着嘴绑了,抬将下去。

磨转回头到了宛娘待的屋里,宛娘见他,冲过来道:“王青,你莫听他胡言乱语,当年是我行错想差害了你,他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才为难于你,如今你诱他前来,便是报了昔日之仇又如何?除非你要了他的命去,否则哪有个完的时候,便是你今儿要了他的命,他身后还有家世,哪会容的你,王青,你莫犯傻,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便是恩怨到了这会儿也过去了,你既有这番造化作为,更该珍重才是,当初的事,算我对不住你,我给你跪下磕头赔不是…”

说着便真要跪下,王青忙一把扶住她,瞧了她良久才沉沉的道:“这番造化作为?你可知怎生得来的吗?”话音刚落,一抬手,把脸上的面具揭开,王青一张脸入得宛娘眼中,宛娘不禁彻底呆住。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大半边脸布满层层灼烧的疤痕,皮肉纠结在一起,瞧上去异常狰狞可怖,想来当初不定多重的伤,才至如此?

王青复把面具戴上,道:“当年在青州府外,被梅鹤鸣那厮驱使的恶奴,生生打断一条腿,丢弃在那破道观中,正值寒冬腊月,天降大雪,若不是侥幸得遇恩人,早已含恨冻死,救我之人是个岭南药商,带着我从北至南,腿伤好了些,便留在他家做个了长工,不想年前,遭了一场大火,是我舍身冲将进去,救得恩人性命,其余亲眷却未得生还,恩人急痛交加,没上一月,也便去了。”

宛娘沉默半晌,原来如此,想必他承继了那药商的产业,才成就了今日这番事业,却是用命换来的,却长叹一声道:“当年他断了你的腿,这会儿他的腿也断了,也算解了你的恨,我如今也不求你旁事,只求你略念着旧日情份,把我与他关在一处去吧!”

王青定定瞧了她半晌儿,蓦然背转身去,吩咐一声:“把她带下去跟那厮关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够多了吧!!!

77章

梅鹤鸣自然没有宛娘运气,被捆的结实,关在了外院的柴房里,宛娘进来的时候,见他虽狼狈不堪,却还颇有精神的对着窗外大声咒骂,心里才算放下了些,目光在他身上划过,落在他的腿上。

梅鹤鸣见着她,先是一愣,继而又骂了王青几句,才瞪着宛娘道:“为着他,你跟爷使了多少性子,如今可好了,他心念念的想报仇,连你都不放过。”

宛娘不禁暗哼了一声,心道:到这般时候,还充大爷呢,宛娘蹲□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他背后的绳子解了,推起他的裤腿儿,去瞧他的伤腿,这一瞧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厮对自己也真下得去手,这会儿早肿的不成样子。

她在屋里只听得咔嚓一声,也不知是腿断了,还是旁的东西,她伸出手指想碰触,却又缩了回来,眼眶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