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郑元朗抢先向荀卿染作了一揖,荀卿染侧身还礼。

“方才在园子里,因为事急,怠慢了三妹妹,请三妹妹别见怪。”

荀卿染忙说无妨,其实郑元朗方才可以说是给她解了围,她心里只有感激。

郑家豪富,发迹的却只有郑元朔父亲那一支。郑元朗的父亲不过是依附兄长,积成小富之家。郑元朗因自幼丧父,早就接手了家里的生计。他年纪虽小,却老成干练,将自家生意打点的妥妥贴贴。方姨妈这次就让他送郑元朔来颍川。又因为方氏的寿辰将近,他就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留下来,一面料理郑家在郡里的生意,一面等着为方氏贺寿。

“站着说话不便,请染妹到这边坐坐。”

角门内有架南瓜,架子下摆着竹桌竹椅,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看门的卢婆子不见踪影,只有郑元朗贴身一个未留头的小童来喜在那伺候。

荀卿染迟疑了一下,见郑元朗脸颊一侧微微发红,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郑元朗与郑元朔虽然是堂兄弟,但两人样貌上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郑元朗相貌清秀,一张容长脸,眼睛细长而有神,典型的江南书生长相。身材却不像大多数南方人那样矮,而是十分高挑挺拔。

他虽然从商,言谈举止反而更像是书生。待人接物更是谦逊有礼,和郑元朔不可同日而语。他与荀卿染接触并不多,但一直亲切守礼。因此荀卿染并没有因为郑元朔的缘故,而对他产生恶感。

“这茶具都是新买的,还没用过。这茶也是新茶,是城里铺子刚进的明前龙井,染妹不妨尝一尝。”郑元朗招呼来喜又提了水来,亲自为荀卿染泡茶。

来喜又端上来一个食盒,打开来,却是粉蒸首乌糕。

“今天早上从郡城里来,路过古城斋,正赶上这首乌糕出炉。我想起来染妹爱吃,就买了些。本想一到就送给染妹…好在是用保温的食盒装着,现在还是热的,染妹趁热尝尝。”

荀卿染瞟了眼郑元朗,她在人前从来不会露出个人喜好。郑元朗是怎么知道她爱吃这首乌糕。是了,一定是那天。她在方夫人的屋子里,正遇到郑元朗也来见方氏。因为郑元朗只是说几句话,方氏并没让她们几个姑娘回避。当时桌上就有这首乌糕,荀卿染一时忘情,连吃了两块。

那之后过了两天,郑元朗就送了一盒子过来。荀卿染当时并没在意,因为郑元朗并不只单送她一个人,方氏和其他几位姑娘也收到了。后来郑元朗又送了两次,也是如此。

荀卿染不禁又看了郑元朗一眼,正碰上郑元朗的目光。荀卿染还未怎样,郑元朗却一下子两边脸颊都红了。

荀卿染方才在海棠园已经吃了两块首乌糕。这东西虽好,一次也不宜多吃。不过看郑元朗一番心意,荀卿染便拿起一块,吃了一口,果然是温热的。

“染妹,我大哥,嗯…若是有得罪的地方,我替他赔礼。”

这是为郑元朔说话来了?荀卿染放下手里的糕点,静听下文。

郑元朗却并没继续这个话题。

“我…我和大哥…我和他,并不是一样的人。”

“哦”荀卿染哦了一声。

“染妹,你…。我,我还要在这里住段日子,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能知道…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我不敢说有什么大本事,可染妹的事,我绝不推脱的…”

郑元朗话中并无越矩之处,可配上他的举止形容,这意思就有些…。荀卿染并不迟钝,本能地低下头,飞快地四下扫了一眼。来喜和宝珠站的远,应该没听见。桔梗伺候在旁边,应该听到了,不过也没有妨碍。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多谢朗哥哥的茶和点心。”荀卿染站起身。

郑元朗也忙跟着起身,“好,内宅我不便进去,就不送妹妹了。这首乌糕,请妹妹拿去。妹妹吃腻了,赏给底下的人也好。还有这茶,我也准备了一包给妹妹,妹妹喜欢便自己喝,不喜欢随便赏人就是。”

荀卿染推让一番,只好收下了。

“染妹这是从西府折来的海棠?开的真是好看。”

荀卿染点头,方才从海棠园出来,小棠折了些海棠给她,一直让桔梗抱着。

“既然朗哥哥喜欢,就拿两枝去插瓶吧。”荀卿染从桔梗手里选了一红一白两枝,让宝珠递过去,郑元朗亲手接了,不住道谢。

候着主仆三人走远,郑元朗抱着海棠枝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让来喜收拾桌上的茶壶茶碗,又去找了卢婆子回来守门。主仆两人出门,坐了马车回郡城。

“这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海棠。”坐在车上,郑元朗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

来喜看着主子抱着两枝花好像宝贝似地,偷偷打了个哈欠。天没亮就去古城斋门口守着,就为买盒首乌糕。买了首乌糕,又要将食盒放在热水上一直温着,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荀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爷,您脸上怎么一边白,一边红?”

“啊?”郑元朗一愣,又找不到镜子,只好问,“哪边白,哪边红?”

雷系答,“左边白,右边红。”

“方才在…一直是这样吗?”郑元朗有些不解。

“是的,爷。”

“你怎么不告诉我?”

“三姑娘一进门,您就顾着和三姑娘说话,使唤我干完了活,又把我支开。我要告诉您,可也得有机会啊。我给您使眼色,您又没瞧见。”来喜委屈。

来喜年纪小,却机灵又忠心,所以郑元朗才带他在身边。这么一会工夫,郑元朗也想明白了,这事不能怪来喜。方才他在角门那等荀卿染,一直盯着门,坐在那就没动过。当时太阳足,对着太阳那边脸,晒红了也很正常,他却毫无觉察。他这一红一白的脸一定被染妹看在眼里了,郑元朗垂头。不过后来他说了那些话,染妹虽没表态,可也没有生气,还送了海棠给他。这么说来…郑元朗又抬起头。

荀卿染的院子在荀府花园南侧,院子正面是四间正房。东面两间住着荀家二姑娘荀淑芝,西面才是她的屋子。院子两边几间厢房,住的是伺候两人的丫环,后面还有几间矮厦,是些粗使婆子的住处。

今天一早,方氏前脚出了门,小吴姨娘就派人将荀淑芝叫了过去。荀卿染见东屋静悄悄的,显是荀淑芝还没有回来。

荀卿染的屋子也是关着门窗,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正坐在门边,做着针线。那是荀卿染的丫头,叫做麦芽。荀卿染出门,分派她看着屋子的。

见荀卿染回来了,麦芽赶忙开门开窗,迎过来给荀卿染见礼,又接了桔梗手里的东西。

荀卿染有让麦芽将一个青瓷花囊灌了水,插了几枝海棠,果然屋子里增色不少。主仆几个说说笑笑,就有厨房的婆子来送午饭。

麦芽带着宝珠接了食盒,捧到桌上来。桔梗打开食盒,主仆几人都是脸色一变。

第六章 方氏教女 (一)

食盒内里面只有一碗白米饭,一碟炒的有些发黄的青菜,一碟火腿片,还有一碗清汤寡水的鸡蛋汤。

桔梗脸色不好看,麦芽直接嚷起来。

“厨房太欺负人了,这摘剩下来的烂叶子也敢炒了送上来,这火腿还是早上吃剩的。怪不得那婆子把食盒交给我,头也不回就跑了。姑娘,不如趁着太太不在,我去厨房闹上一场,砸它个稀巴烂,看她们还敢这样轻瞧人。”

荀卿染见了这饭菜也直皱眉,不过还是拦住麦芽。

“你这爆碳脾气,说了你多少次,就是改不了。好在今天院里没人,不然说出去,又要让人惦记上你。”

厨房是肥缺,历来用的都是方氏心腹的人。厨房克扣她的份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是沈婆子掌管厨房,荀卿染又是收买又是压服,总算她们不敢太出格,饭菜方面并没亏待她。

只是因为不知道出了件什么事,惹恼了四姑娘。方氏就觉得沈婆子年纪大了,做事疏忽,不宜再领厨房的差使,让何善媳妇替了她下来。这何善的爹何忠是荀府的一个买办,人也说不上如何能干,但是最擅伏低做小,又肯拿银钱开路,因此一直占着那个肥差,如今更把儿媳妇也安排到厨房。

何善媳妇新官上任,正要巴结上面,一切都只看方氏的眼色行事。她为人又比沈婆子贪上好几倍,并不把这些庶子庶女看在眼里,

“姑娘,厨房是太不像样了。姑娘想想办法吧。”桔梗也开口。

下人们看主母脸色行事,主母却还要个贤良的名声。下人们办起事来,这其中弹性是很大的。那些有点良心的,就不肯做的太绝。何忠做买办,要讨好方氏,对荀君晖怠慢的很,还总是想法子克扣他的份例,何善媳妇和他倒是一路,看来也是条恶犬。荀卿染略作沉吟,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嘱咐桔梗、麦芽等人,切不可出去说厨房如何如何不好的话。

荀卿染看汤还算洁净,就着汤吃了半碗饭。又想到她的饭菜都是如此,下面人的更不用说,就将带回来的首乌糕和海绵蛋糕拿出来,让桔梗去和麦芽、宝珠分着吃。

吃过午饭,荀卿染小睡了片刻。申初二刻,有人报说方氏回来了。荀卿染忙换了衣服,让桔梗拿了两枝海棠,到方氏屋中请安。

还没进屋,就听见银铃般的笑声,荀卿染就知道,大姑娘荀淑芳和四姑娘荀淑兰也在屋里。一进屋,果见方氏微眯着眼斜倚在大榻上,方氏脚边一张矮桌,荀淑芳和荀淑兰正坐在旁边,摆弄桌上的东西,一边说说笑笑。

荀卿染先给方氏行礼请安,又将两枝海棠送上,“…想着给太太绣的被面要些新花样,就去西府照着海棠描了花样子。这两枝海棠,是西府看花园子的人孝敬给太太的。”

方氏稍微坐直了些看那海棠,脸上露出一丝笑,“难为你有这孝心,得了两枝花也想着我。”又叫身边的丫头,“去把花插起来。等这两天闲了,也该去海棠园逛逛。”

荀淑芳从榻上下来,抢先接过海棠,“好漂亮的海棠,尤其这白海棠,西府那边可是当宝贝似地。还是三妹妹面子大,前两天我去那边,想折一枝给母亲,看园子的老头拦着我不让,还恶声恶气地。什么时候我也借三妹妹的光,去弄两枝好的来。”

荀淑芳今年十七岁,生的削肩膀,水蛇腰,身材很符合古典审美。再加上白嫩嫩的瓜子脸,水杏眼,端的是标准的美人坯子。府里人私下都说她的模样,和她那短命的生母大吴姨娘,好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三老爷一家在的时候,对荀卿染和荀君晖姐弟就很是照应。桔梗和西府管园子的韩管事是一家子,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荀卿染可以出入海棠园,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她究竟去的有多频繁,在那都做了什么,却鲜少有人知道。

荀卿染并不理会荀淑芳的挑拨,语气平板道:“还是大姐姐胆子大,我就不敢自己去折西府的海棠。这次是西府孝敬给太太的,我就顺便捎了过来。另外还有给大姐姐,二姐姐和四妹妹的。不知道大姐姐和四妹妹在这,已经让人给送到大姐姐和四妹妹屋里了。”

“依我看,这白海棠倒比红海棠好。今天那庙里也有海棠,只是红色的,还没有西府的好。”荀淑兰坐在榻上没动,只抬头看了看那两枝海棠。她只比荀卿染小半年,身材娇小,面容和方氏有七八分相像,皮肤细腻,五官精致,只是颧骨稍显得高了些。她是方氏最小的孩子,荀家唯一的嫡出姑娘,自小被方太太捧在手心里长大,行动中不自觉带出股骄矜之气。

“不过两枝破花,也值得你炫耀。”荀淑芳将海棠交给丫头抱下去,走过荀卿染身边时,鼻子里哼出一声,语音极低,只有荀卿染能听见。

“还是四妹妹有眼光,那庙里的海棠怎么比得上西府的。四妹妹爱白海棠,我让人去看看,送给我的有没有白海棠,如果有,就都给妹妹好了。”荀淑芳走到荀淑兰身边笑道。

“逛了这一天,偏你们两个这样精神,一回来就叽叽喳喳的。快回屋去换了衣服再来。”方氏打发了两人出去。

方氏一大早带着两个姑娘出门,这个时候才回来,想来也是累了。荀卿染就想着要告退,方氏却指着矮桌上的东西。

“这是进香回来时在庙外买的,带给你和淑芝。你看看可有喜欢的,挑一两样玩吧。”方氏似乎心情不错。

荀卿染见桌上都是些念珠、香囊、泥人、珠花,用料做工都称不算上好,都不是值钱的东西。方氏所说特意带给她和荀淑芝,不过是顺嘴的人情。这必是荀淑芳和荀淑兰贪新鲜,一时兴起买下的。方才她进来是,那两个就在这挑挑拣拣。现在方氏让她挑,这些应该是两人挑剩下不要的。因此就放心看了一回,见一只木镯子,没有漆染,也无雕镂,其木质原有的花纹还算古拙不俗,便拿起来。

“都是好的,我只要这镯子就够了,谢谢太太。”

方氏见荀卿染只挑了一件,还是最不值钱的,心中顺畅,又漫不经心问道:“我回来了这一会子,怎么还没见二姑娘?你和她一院子住着,她做什么那?”

“听说太太回来,我急着来请安,倒没注意二姐姐。”荀卿染答。

正说着,荀淑芝也来给方氏请安。方氏见她和小吴姨娘一起进来,轻轻哼了一声,受了小吴姨娘的礼,就打发她回去,只留下荀淑芝和荀卿染坐在榻前的椅子上。

一会工夫,荀淑芳和荀淑兰换了衣服回来。

“咦,方才这有只木镯子那?怎么不见了?是谁拿了去?”荀淑兰翻了翻桌上的东西,问道。

第七章 方氏教女(二)

“一只木镯子,值什么大惊小怪的?”方氏看了眼荀淑兰,并不在意。

“娘,那镯子是我好不容易挑的,看着比那金的银的反而有趣。大姐姐,你帮我找找,我不信有人敢在母亲跟前偷拿东西。”

“是有人胆子大偷拿了,也说不定那。”荀淑芳咯咯笑了两声,装作翻找,眼睛却斜看向荀卿染和荀淑芝,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方氏似乎没听见两人说话,眯上了眼睛,似乎是累了。

荀卿染心道真是晦气,特意挑了最不起眼的,却原来是荀淑兰喜欢的。她摸摸腕上带的木镯子,忙悄悄在袖内褪下来。

“方才太太让我挑,我也觉得就这个稀奇,就拿起来…看看。”说着把镯子递给荀淑兰。

荀淑兰并未伸手来接,却也不再闹,荀卿染便把镯子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怎么了,卿染刚才不是喜欢这镯子,怎么又不喜欢了?你们小孩子家,总是这样,即如此,就再挑喜欢的吧。”方氏似乎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荀卿染心里苦笑,是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最后看桌上香囊倒有好几个,就随手拿起一个最不起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