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义恤贫儿金道士娈淫少弟

诗曰:

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

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

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入日)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乾,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

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敬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表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担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

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第九十四回大酒楼刘二撒泼洒家店雪娥为娼

诗曰:

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头大的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叔,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做一处快活,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这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敬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敬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入曰)你道士秫秫娘!"一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敬济,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济、金宝,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敬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问:"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么?我从未见你。"敬济道:"小的俗名叫陈敬济,原是好人家儿女,做道士不久。"张胜道:"你既做道士,便该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见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知。"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每常这小衙内,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便在旁边观看。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便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如何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要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敬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宴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我曾问他来,他说俗名叫陈敬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何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敬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敬济来到,左右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敬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辩,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一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管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药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请他:"有了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回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打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那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洗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儿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

须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服,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

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凡事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髻,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府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更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肴杯盘,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曲,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第九十五回玳安儿窃玉成婚吴典恩负心被辱

诗曰:

寺废僧居少,桥滩客过稀。

家贫奴负主,官懦吏相欺。

水浅鱼难住,林稀鸟不栖。

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复凄。

话说孙雪娥在洒家店为娼,不题。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敬济一状,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子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着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勾来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拣了个好日子,就与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了。白日上灶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灶上看茶,由着月娘叫,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臭肉儿,不在后边看茶去,且在这里做甚么哩。"那小玉道:"我叫中秋儿灶上顿茶哩。"低着头,往后边去了。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

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编了一顶(髟秋)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段绢衣服,择日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甚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镇","处家不正,奴婢抱怨"。

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同玳安寻取来,放在铺子大橱柜里。不提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叫薛存儿,一个叫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着金头面,撅着银挺子打酒买东西。报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吴典恩新升巡简,骑着马,头里打着一对板子,正从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甚么人?"土番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拿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吴典恩分付:"与我带来审问。"一面拿到巡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儿到根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已定见了我就放的。"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吴典恩说:"你既是他家人,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敢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趁早说来,免我动刑!"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等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银子。"吴典恩问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假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那日,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把傅伙计唬慌了。问玳安,玳安说:"我在生药铺子里吃饭,我不知道。"傅伙计道:"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如何不见了?"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着,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家子讨头面,傅伙计只推还没寻出来哩。那人走了几遍,见没有头面,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我当了一个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不来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寻不着,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对月娘说,赔他五十两银子,那人还不肯,说:"我头面值六十两,钩子连宝石珠子镶嵌共值十两,该赔七十两银子。"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还不肯,定要与傅伙计合口。正闹时,有人来报说:"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简拿在监里,还不教人快认赃去!"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简,"是咱家旧伙计。"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教傅伙计领赃去。有了原物在,省得两家领。

傅伙计拿状子到巡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奴才尽力骂了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脱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的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了,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讨头面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反哄着我两头来回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傅伙计赔下情,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略从容两日,就有头面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头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到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妈了撒风,他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倒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扶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老爷敢做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甚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撏了,半夜叫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今日我还睡哩,又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只见做的好样儿,金翠掩映,背面贴金。那个钿儿,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薛嫂道:"只这副钿儿,做着本钱三两五钱银子;那副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在前边嚷哩,说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问:"是甚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副金头面,一副镀金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简拿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又要打将伙计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

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贴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分付巡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怎管的着那巡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敕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到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薛嫂儿道:"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贴儿来,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哩。"月娘道:"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卓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前边写了说贴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着花箱出门,径到守备府中。

春梅还在暖床上睡着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寮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薛嫂进来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甚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铺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还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儿,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养材儿。"春梅道:"你亦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甚么?"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叫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大壶内有金华酒,筛来与薛嫂儿烫寒。再有甚点心,拿一盒子与他吃。省得他又说,大清早辰拿寡酒灌他。"

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刚才也吃了些甚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薛嫂道:"刚才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甚么来了。如此这般,望着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拿在巡简司拶打。这里人家又要头面嚷乱。那吴巡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才把傅伙计打骂将来。唬的伙计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贴儿没有?不打紧,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他有说贴儿在此。"向袖中取出。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不一时,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拿大银钟,满满斟了一钟,流沿儿递与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怎捱的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好歹与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着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点心,与我打个底儿着。"春梅道:"老妈子,单管说谎。你才说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钟酒,我拿点心与你吃。俺奶奶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灌了一钟,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努个嘴儿,又叫海棠斟满一钟教他吃。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那娘,我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一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拿过那饼与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馅饼儿与你吃。"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稍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了酒,盖着脸儿,把一盘子火薰肉,腌腊鹅,都用草纸包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又灌了半钟酒。见他呕吐上来,才收过家伙,不要他吃了。春梅分付:"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临出门,春梅又分付:"妈妈,你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根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

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桌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因问:"前边没甚事?"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贴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吴巡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题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上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简司官连人赃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简司。吴巡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入去。这吴巡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是我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只顾延捱监滞,显有情弊。"那吴巡简禀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务,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拿了这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是你恁般,也不敢使奴才了。"喝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贴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

那吴巡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儿。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解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转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

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下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匹纻丝尺头,薛嫂押着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着青绢褶儿,拿着礼贴儿,薛嫂领着径到后堂。春梅出来,戴着金梁冠儿,上穿绣袄,下着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扒到地下磕头。春梅分付:"放桌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甚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已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甚么,些少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罢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带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来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便向玳安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那玳安儿押盒担回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才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要来家里走走。"又告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其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玳安儿道:"委实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着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绝。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应须至,蠹里无财莫论才。

 

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杨光彦作当面豺狼

词曰:

人生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

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雅。江州司马,青衫泪湿,想在天涯。

右调《青衫湿》

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桌,四样羹果,一坛南酒,差家人周义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具请书儿请去。上写着: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仪。仰希高轩俯临,不外,幸甚。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当禁步,束着金带。坐着四人大轿,青段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儿,紧紧跟随。吴月娘这边请人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四个唱的弹唱。听见春梅来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上穿白绫袄,下边翠蓝段子裙,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说道:"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一向要请奶奶过去,家官府不时出巡,所以不曾请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几时好日子?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姐去罢。"春梅道:"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已定去。"

两个叙礼毕,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相见,亦还下礼去。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没正经。"一手扶起受礼。大妗子再三不肯,止受了半礼。一面让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生日。"那孝哥儿真个下如意儿身来,与春梅唱喏。月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锦手帕,一副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塞帽儿上。月娘道:"又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簪儿。月娘道:"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道:"请娘娘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泪。然后周围设放围屏,火炉内生起炭火,安放八大仙桌席,摆茶上来。无非是细巧蒸酥,希奇果品,绝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月娘因问道:"哥儿好么?今日怎不带他来这里走走?"春梅道:"不是也带他来与奶奶磕头,他爷说天气寒冷,怕风冒着他。他又不肯在房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这两日,不知怎的,只是哭。"月娘道:"他周爷也好大年纪,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彀了,也是你裙带上的福。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几岁儿了?"春梅道:"他二娘养的叫玉姐,今年交生四岁。俺这个叫金哥。"月娘道:"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春梅道:"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都有十六七岁,成日淘气在那里。"月娘道:"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里得工夫在家?多在外,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朝廷敕书上,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镇守地方,巡理河道,提拿盗贼,操练人马。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好不辛苦哩。"说毕,小玉又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月娘道:"我的姐姐,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今丢搭的破零零的。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不过,只得叫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钥匙,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到里边游看了半日。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笞,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无人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到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说:"爷请奶奶早些家来,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身往后边来。月娘叫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绡,摆下酒筵。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安春梅上座,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切上席。春梅叫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羿品,酒泛金波。当下传杯换盏,吃至晚色将落时分,只见宅内又差伴当,拿灯笼来接。月娘那里肯放,教两个妓女在跟前跪着弹唱劝酒。分付:"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钟,放在跟前,说:"姐姐,你分付个心爱的曲儿,叫他两个唱与你下酒。"春梅道:"奶奶,奴吃不得了,怕孩儿家中寻我。"月娘道:"哥儿寻,左右有奶子看着,天色也还早哩,我晓得你好小量儿!"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两个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春梅道:"你每会唱《懒画眉》不会?"玉钏儿道:"奶奶分付,小的两个都会。"月娘道:"你两个既会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每慢唱。"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那春梅吃过,月娘双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两家于是都齐斟上,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减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说:"奶奶,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钟儿陪你罢。"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钟儿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春梅见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钟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奶奶,他也吃两三钟儿,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于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两无休,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敬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又见他两个唱的口儿甜,乖觉,奶奶长、奶奶短奉承,心中欢喜。叫家人周仁近前来,拿出两包儿赏赐来,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放下乐器,磕头谢了。不一时,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当打灯笼,拜辞出门,坐上大轿。家人媳妇,都坐上小轿。前后打着四个灯笼,军牢喝道而去。正是:时来顽铁有光辉,远去黄金无艳色。有诗为证:

点绛唇红弄玉娇,凤凰飞下品鸾箫。

堂高闲把湘帘卷,燕子还来续旧巢。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敬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张胜、李安来,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陈敬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宴公庙。又听见人说师父任道士死了,就害怕不敢进庙来,又没脸儿见杏庵主老,白日里到处打油飞,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骑着一匹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从街心走过来。敬济认得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向不见。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拿瓦楔钻破头,赶着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杨大郎见陈敬济已自讨吃,便佯佯而笑,说:"今日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马鞭子。"敬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个去处讲讲。"杨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撏了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敬济推了一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敬济怪叫。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白布裤子,精着两条腿,趿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着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样,那有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就是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敬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去了。

敬济地下扒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着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着敬济说道:"兄弟,刚才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他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那贼却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你跟着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拿四卖嗄饭,两大壶酒来。"不一时,量酒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瓯子,因问敬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敬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温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敬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敬济说:"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把门你一把锁锁了,家当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花子摇铃打梆,这个还官样些。"敬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才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钟,我一盏,把两大壶酒都吃了。量酒算帐,该一钱三分半银子。敬济就要拿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着敬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这侯林儿晚夕干敬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着炕柴,早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敬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调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甚名字?"陈敬济道:"我叫陈敬济。"那人道:"陈敬济,可不由着你就挤了。"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怎干的这营生?捱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镢筐扛,派众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杂的打杂。

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各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一个眼瞎,穿着皂直裰,精着脚,腰间束着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也有闲坐的,卧的,也有蹲着的。只见敬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相他相,倒相个兄弟。"一个说:"倒相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只吃了你面皮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爱,纵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多大年纪?"敬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散。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散业,见过不曾?"敬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只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业,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如今往后,还有一步发迹,该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宫不曾?"敬济道:"已克过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那有三个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锹镢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敬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气,敬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带万字头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扁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敬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的唱了诺,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敬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庄上,折取这几杂芍药花儿,打这里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敬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径往守备府中来。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续鸾胶真夫妇明谐花烛

词曰:

追悔当初辜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

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赏烟花,听弦管,徒欢娱,转加肠断。

总时转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曾似亲眼见。

话说陈敬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沐浴了身体,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敬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了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色与敬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敬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落后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官司,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济,把我才送到临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从咱府中出去,投亲不理,投友不顾,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得见姐姐一面,犹如再世为人了。"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敬济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敬济道:"不才有话,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扯起,让他上坐。敬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吃毕,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如何出家?"敬济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向因父母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须臾,摆设许多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分付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但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个月有余。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抬进礼来。玳安递上贴儿,扒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贴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贴儿。只见一个年少的,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贴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

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贴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贴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贴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不是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月娘道:"他穿着甚么?"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我一节,说了一遍。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情儿!"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这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敬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这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他还等着我这里人请他去哩。"敬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贴儿。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磕头毕。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