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此刻,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岐人奔入,野利氏急忙迎了上去,听完回报,呆了一呆,脸色大变,旋即露出怒容,猛地一拍案几,怒道:“费颌,你也听到了!你们用卑鄙伎俩捉了我儿,逼我反穆,如今射杀不成,他若领兵前来,如何是好?”

费颌也是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压下心底失望,站起身:“刺杀既不成,你岐人和我乌戎齐心协力,共同应对穆人便是!他此次秋狝,总计不过万人,你岐人中,骁勇善战者便有数万,有何惧哉?你不必担心,我这就遣人禀告我王,火速派军前来应援。到时你我两方夹击,必能全歼穆人!”

野利氏脸颊肌肉不住跳动,在屋内走来走去,脚步沉重无比。

费颌见他到了此刻,竟似还在犹豫不决,冷笑道:“野利氏,事已至此,莫非你还心存侥幸?就算你想向穆人示好,恐怕庚敖也不会饶你了。秭国便是前车之鉴!秭人不过协从了楚国,他灭秭之后,便杀秭王一族。你莫忘了,今日刺客,可是以你麾下之名而入的!你若束手就擒,到时我王便是送回你的儿子,恐怕他也只能引颈就戮,不如留在我王身边为好!”

野利氏脸色铁青,半晌,咬牙切齿道:“我一向视你为宾,你却如此害我!罢了,事已至此,我还能有退路?只是你回去转告方当氏,若我岐地被穆所灭,你乌戎迟早也难逃同运!”

费颌松了一口气,笑道:“怎如此说话?你我皆为戎,亲如兄弟,长久却饱受穆人欺凌,如今不过一道奋起抗争罢了!你放心,只要你有所求,我王必应!”

他忽然想起昨天道上所遇的那个美人,容光玉曜,绝色无匹,一时心猿意马,压低声道:“你若让出那个穆女,我王必定不惜千金易之!”

野利氏冷冷道:“她是我请来的,救我无数民众,我岂会将她交给你?”

费颌面露讪讪之色,打了个哈哈:“随口罢了,不必当真!”

……

徐离走后,阿玄依旧若无其事,估摸他差不多应该已经出了岐人地界,回来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唤齐徐离手下和与自己一道的军医,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正商议先后悄悄离开,外面传来一阵纷乱脚步之声,出去,见四周来了许多岐人,将屋子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阿玄认得的岐人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因出了些意外,首领命我来此,保护玄姑平安,请玄姑留步,暂时哪里也不要去。”

阿玄冷笑:“我好意应野利氏之求,来此为你岐人治病去疾,你们这是何意?若我没记错,你儿子的病,便是我治好的!”

岐人面露愧色,目光避看阿玄,只道:“玄姑息怒,我也实在不想为难你们。”

那七八穆人军士大怒,齐齐抽刀挡在阿玄面前:“玄姑勿怕,我等便是舍命,也定杀出一条路,送你回去!”

自己这边只有这几个人,对方却数之不尽,既强行要留下自己,军士纵然再勇猛,让他们带着自己硬闯,恐怕非但无果,反而要遭损伤。

阿玄低声道:“我于岐人有恩,他们也有求于我,暂时应该不会为难我的。他们人数远远众于你们,不必做无谓牺牲,不如静观其变。”

军士看向徐离留下的伍长,伍长略一沉吟:“既如此,玄姑请入屋内,我等在外守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允他们动你一跟汗毛!”

阿玄甚是感动,含笑向众人道谢,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些岐人,入内,闭上了门。

伍长便领着手下在阿玄门外列成一队,严阵以待。

这些年来,汭水一带少有征战,大多数的岐人,本就不愿和穆人再起冲突,何况这些人里,不少都受过阿玄之惠,见这些穆人军士不再硬闯,便慢慢后退,留下一部分人看着,其余散去。

附近村民被惊动,此刻三三两两地出来,远远地看着,面带惊疑之色。

……

阿玄就这样被软禁了两天,也不知那日刺杀如何,如今外面情况又到底如何,心里焦急万分,熬到第三天,按捺不住,向看守的一个岐人打听。

那人不过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对着阿玄这张颠倒众生的脸,毫无抵抗之力,没片刻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两天之前,穆国国君亲领军队过汭水而来,野利氏急召三万岐兵借地势对抗,穆人起初攻势受挫。据说庚敖震怒,就在昨夜,亲领一队精兵突袭,岐人不敌,连夜后退,今日穆人逼进,岐人死守险隘不出。

又据说,庚敖已发符节,召大军疾速前来,野利氏也正在动员兵力,准备全力对抗。

阿玄听完,正沉吟间,忽然远处冲来十数匹快马,马上一色岐人装扮,转眼到了近前,一人高声喝道:“奉首领的命,带穆女前去问话!”

伍长立刻叫阿玄入内闭门,自己领着军士挡在门口。

那些负责看守的岐人并未接到命令,忽听要人,行迹可疑,仔细一看,喊道:“你们是乌戎人!为何冒充我岐人?”

乌戎人见被认出,抽刀将阻拦的岐人砍伤,马阵便冲了上来,竟强行要带人走。

伍长领着军士奋勇抵挡。

阿玄人在屋内,听到外面搏杀之声不断,跑到窗牖之侧,通过缝隙看出去。

伍长带着军士以少敌多,都已受伤,却还守在门外,竟连半步也未后退。

阿玄心惊肉跳,转身正要找件防身之物,听到外面又起了一阵嚣声,似再来了一拨人,急忙再次贴着窗缝看了出去。

这回是野利氏带着人来了,他神色狰狞,铁塔似的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那些作岐人装扮的乌戎人,喝令拿下。

他身后的武士便一拥而上,一阵搏杀,乌戎人逃了几个,剩余全被捆了起来。

野利氏拔出一把尖刀,上前踩住一个乌戎人的胳膊,一刀下去,将那只手掌钉在了地上,怒道:“费颌去哪了?”

乌戎人发出惨痛嚎叫:“他片刻前刚走,命我等来劫这穆女!”

野利氏一脚踢开地上的乌戎人,看了阿玄屋子方向一眼,迟疑了下,终还是命手下看好,转身要走。

“首领请留步!”

忽此刻,屋内传出一道清柔的女子声音。

野利氏停下脚步,转头,“咿呀”一声,那扇原本紧闭的门打开了,阿玄现身在门柣之内,脸色有点苍白,但神情却很平静。

对上野利氏的两道目光之时,她甚至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和首领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第30章

才数日不见, 野利氏便似换了个人,双眼通红,一边腮帮子微肿, 瞧着应是上火所致。

阿玄望着他:“你将我接来此处,当时你曾许诺,亲接我来, 也必亲送我回。如今你却强行将我扣在此处,你究竟意欲何为?”

野利氏起先未说话,避着阿玄的目光,面露微微的狼狈之色。

阿玄道:“容我猜猜。你刺庚敖不成, 反引穆军压境,你是想着万一到了迫不得已之时, 留我去挟制庚敖?倘若这样,你就想错了, 我只是秭国一个俘隶, 生死于他,并无相干。”

野利氏终于道:“我对你恩将仇报, 猪狗不如, 我自己亦是知道!只是我的一个族弟落在穆人手里, 我须得换他回来!我再无路可退!”

阿玄道:“你怎就没有退路?”她顿了一下,“当日我见你第一眼, 便觉你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实在想不明白, 你何以突然行刺杀穆国国君。”

野利氏咬牙切齿:“乌戎人使计扣住我儿, 我亦是无可奈何!”

阿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野利氏看向阿玄:“我不会伤你一根汗毛,我已传书于庚敖,只要他将我族弟放回,我便放你回去!你放心便是!”

他仿佛不欲再留,抬脚转身便要走。

“首领,你真要和穆人就此为敌,甚至不惜以阖族之人福祉作为代价?”阿玄对他背影道。

野利氏脚步停了一停。

“倘这般,我又何必费如此大的力气医治你的族人?他们即便如今侥幸不死于对穆之战,日后也难免死于流失之苦,便如秭民一般,我曾亲历,深知其中之苦。”

野利氏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阿玄,眼皮子跳了一跳:“你何意?断定我岐人必败?”

“战,必败无疑,只是早晚的问题。”

阿玄一眨也不眨:“穆国早不是从前的那个西北小邦了,文公四十载,国力日渐强盛,如今的国君隽武英材,携年少锐气,大有捭阖纵横、舍我其谁之势,去岁大败楚人,虽不可单凭一战断言孰强孰弱,但庚敖绝非庸碌之君,首领你当比我更清楚。岐人比之楚人,孰强孰弱?”

野利氏慢慢吐出一口气,道:“纵然他强我弱,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阿玄注视着他:“这两日我虽被你限制行动,但也听说了些此事的来龙去脉。听闻乌戎背后靠着楚人。然首领你的背后,又能倚靠何人?”

野利氏被她问住,一动不动。

阿玄代他道:“一旦你结怨穆国,不管你愿不愿意,日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向乌戎,联合抗穆,想必乌戎人也曾予你如此许诺,你才铤而走险。然乌戎是个什么样的种族?狼子野心,反复无常,数次投穆,又数次反叛,抢夺周边戎人的牛羊和水草之地,行径与盗匪无二。它唆迫你反穆,更不会是为你岐人着想,不过是想趁着汭水变乱,有利可图罢了!”

野利氏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无奈之色:“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阿玄道:“亡羊补牢,犹时未晚。你虽刺庚敖,但源于被迫,幸也未伤及人身,尚有可回旋的余地。”

野利氏略一迟疑:“如何回旋?”

“捉乌戎使者,杀,表你与乌戎的决裂之心。此其一。”

野利氏目光微动。

“你不带一兵一卒,亲自提乌戎使者之人头,去向庚敖谢罪,此其二。只要你有胆色做出如此谢罪之举,庚敖必定不会杀你,更不会灭你阖族子民。”

野利氏迟疑了片刻:“方才我已派人去追那费颌,第一条并不难办。只是这第二……”

阿玄道:“信我。我不敢说对他深知,但其人心性,我还是有所知。虽倨傲以致类酷厉,却有雄才卓识,更能虚怀纳谏,任人以贤。他将此次秋狝之地定在汭水,何尝不是为了向西戎诸国展示武功之外的怀仁?倘若他连这样的容过心胸都不具备,日后又何以争霸华夏诸国?”

野利氏原本摇摆不定,听这一番话,定定地注视了她片刻,对上她那一双明澈若镜的眼眸,瞬间一股热意随着信任之感充盈胸间,用力捏紧拳头,骨节捏的咯咯作响,慨然道:“我就听你一回!就算不得宽宥,丢了这颗人头,也绝不怨你!”

阿玄吁了一口气,道:“我愿随首领同行。”

野利氏颔首:“劳烦玄姑!”

阿玄道:“事不宜迟,若你方便,尽快传信于庚敖,免得战况一再扩大,不可收拾。”

野利氏道:“是极!我这就派人传信!”

他转身飞快朝外而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住,转身看向阿玄,面带微微疑惑:“敢问玄姑,我对不住你在先,为何你却帮我?”

阿玄沉默了片刻:“我非为了帮你。我是为了那些我费了极大心力才治好疾病的孩童。”

野利氏一怔,猛地握拳,用力重重地击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极其响亮的咚的一声,惭色满面:“我放不下自己的一个儿子,竟令万千岐民陷入战事!我糊涂至极!穆国国君便是杀我,我也绝无怨言!”

他转身,大步匆匆而去。

……

当天傍晚,在无数岐人的目光注视之下,阿玄坐于一辆安车(注:当时一种独马所拉的轻便马车)之上,野利氏亲为御者,驱着马车往隘口而去。

那里,驻着庚敖和他身后的穆国大军。

安车终于到了终点,停在了野地之中。

那里,驻着庚敖和他身后的穆国大军。

阿玄并未下车。她继续坐于车中,透过安车前垂下的一面挡布,看着野利氏提着以布裹着的人头,散发袒胸,徒步去往隘口。

他离前方越来越近。

阿玄的目光离开野利氏的背影,投向他前头的远处。

远处是一道由两侧相对山峰生成的隘口,山壁陡峭,直插而下,犹天工刀劈斧斫,森森压人之势,当头而下。

一道斜阳正从青山中间射入,在夕阳的光影里,阿玄看到一个玄甲男子站于一辆通体黑色的驷马战车之上,马镳森严,当庐错金,左一持弓甲士,右一执戈参乘,那男子居中,高高而立,腰佩重剑,夕阳照在玄甲之上,远远望去,他犹如一尊战神。

这男子便是穆国国君庚敖。

就在他的身后,无数战车整齐分列,每辆战车之后,紧随一百军士,由百夫长统御,胄甲分明,刀戈森严。

万众之军,却森森然不闻半点声息,唯独一面巨大的黑虎战旗迎风铺张,猎猎狂卷,即便隔了如此之距,旗风仿佛依然能够清晰地送入阿玄的耳内。

……

野利氏大步朝前,一直到了那辆驷马战车之前,双膝跪地,将手中那一大包还在往下滴着人血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呈向庚敖。

一个将军朝他走来,接过布包,解开,送到马车之前,随即掷在地上。

十来颗人头便滴溜溜地滚了出去。一队骑兵列队来回俯冲,马蹄如乱雨般地踏过,渐渐地,人头化为血肉之泥,和入了泥土之中。

野利氏俯伏叩头的时候,庚敖从战车上跃下,朝着对面一箭之遥的那辆安车走来。

他踏着野地里遍布的慢慢染上了秋黄的荼,窸窸窣窣声中,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向她奔走而来。

身后斜阳在他面前的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人影,那人影不住跳跃,离安车越来越近。

终于,人影在那块垂下的帘子上晃了一晃。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进来,一把撩开帘子。

风涌入,撩动阿玄衣袖,阿玄抬起眼睛,对上了庚敖的一双眼眸。

……

阿玄当晚便回了宿营之地。

原本此刻,汭水之畔的这片荒野,应已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

但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今夜,这里依旧遍布了一个一个的帐幕,绵延十数里,一望无际。

阿玄又被送回了那顶位于中心的最大的王幄里。

她泡在温暖的水里,从头到脚,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如同洗去之前的满身疲惫,整个人轻松无比。

她出浴,慢慢擦干长发,被温水温柔浸泡过的玉肌雪肤慢慢地舒张。

一阵困意向她袭了过来。

她确实累了,接连多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长觉。

不知不觉,她伏在王榻前地毡上的一块角落里,闭目睡了过去。

蜷着纤柔身子,一头长发委地,犹如一匹美丽的黑缎。

庚敖回到王幄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看了许久,直到见她似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寒意,将身子又蜷了蜷,这才惊觉,急忙靠过去,伸臂将她从地上轻轻抱了起来,放到他那张王榻之上。

阿玄头沾枕的一刻,惊醒了。

眼睫毛微微一颤,发现庚敖不知何时回了,自己被他抱到了床上,忙要坐起来。

庚敖抱住她,顺势躺在她的外侧,伸手转过她的脸蛋,迫她和自己面面相对。

两张面庞中间,不过只剩一拳的距离,近的阿玄都能感觉到他温热呼吸的频率。

阿玄渐渐感到别扭,动了动身子,向往后靠一些,忽听他道:“岐人道你是巫女。你可对孤下过巫符?”

阿玄一愣,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一本正经,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是医,非巫,怎可能对君上下巫符?”

庚敖凝视着,慢吞吞地道:“夺我魂,慑我魄,安敢狡辩无辜?”

阿玄再次一愣,随即咬了咬红唇,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张惹人生厌的英俊脸庞,哼了声:“我便是巫女!敢问君上,何日放我自由?再这般,你就不怕我真对你施下恶咒?”

“待巫符解日,孤魂魄归位,自放你走!”

庚敖将她骤然卷入了衾底,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第31章

他似在和她调笑, 语气却又颇真。

阿玄怔了一怔, 忽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出口虽是无心,但此刻想来,倒有些像在勾他说出这话似的。

她心底立刻起了一丝懊悔之意,庚敖的脸却在这时候靠了过来, 开始亲她, 温热的唇蹭她面庞肌肤,最后停在了她的嘴上。

许是两人挨的太紧了,阿玄感到有些不适,扭脸避他, 挣扎了下, 却觉他将吻移到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全是孤的疏忽, 令你此次身处险境,孤想起来便……”

他停了一下,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孤知你必定受了极大惊吓。莫再怕。此刻起,孤定会好生保护你,再不叫你犯险……”

阿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改而啄吻一下她的眉心,柔声道:“你往后不必再睡地上。孤知你乏, 睡了吧。”

他微微收紧搂住她的一边臂膀, 掌心轻抚她的后背, 似在哄她入睡。

阿玄确实很乏了。此刻耳畔静下来, 悄无声息,他轻抚自己后背的动作令她感到放松。

一阵倦意很快袭来,她便这样蜷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似是半夜,阿玄忽被来自身畔的一种异样之感给弄醒了。

深秋的下半夜,空气里已浸透凉意,身畔那男子的体温却急骤升高,散着热气,发了烧似地灼着她。

身畔有这样一只火炉暖觉,本没什么,阿玄也并非因此而醒来。

弄醒她的,是被衾之下贴着她的一样异物。

它滚烫而坚硬,硕大的鼓包,虽然隔了衣衫,触感依然异常清晰。

阿玄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乱动,只慢慢地,尽量不着痕迹地一寸寸往后挪移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