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玄所制的那颗,大约能在一个成人体内保持一个时辰的药效。

阿玄以外衣将它包裹成自己所服药丸的样子,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引他服下,接着,便是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药丸入他腹内,随着外衣渐渐消化,如她所料,药性发作,他终于被药倒了。

此刻的近旁,也不再有那些原本时刻相随的护卫。

这是她唯一能够脱身的机会了,为此她已等了许久。

她已经想好,倘若能够脱身,那就去往越国。

那里是她前世的故乡。从此以后,隐居山林,泛舟湖海,如一颗微尘般化入这个世代,这便是她唯一所求。

……

阿玄随隗龙快步而去,走出数十步外,忽转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庚敖。

他依然仰在地上,身影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赤翼似是觉察到了主人的异常,来到他的近旁,伸出舌头,不断地舔着他的脸庞。

阿玄抬头,看了眼天空。

出来的时候,风和日丽,此刻天却忽然阴了下来,近旁,山风卷着落叶,发出刷刷的声音,远处有大片云霾,正在向这边慢慢飘来。

似是要下雨了。

阿玄迟疑了下,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回来,拖着地上的他往近旁一处地势稍高的浓密草丛里去。

隗龙一怔,见状迅速跟了过来,和她一道将庚敖放躺在草丛里。

阿玄拿了那件方才他脱下让自己坐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

隗龙去牵他预先备好的马,阿玄转身,匆匆要走之时,身后忽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阿玄还没来得及回头,脚踝忽就被一只状若铁爪的手从后猛地攥住,阿玄身体瞬间失去重心,惊叫一声,整个人便扑摔到了地上。

“孤自问待你不薄,你竟如此算计于我?”

一道咬牙启齿般的声音,自她脑后响了起来。

阿玄猛地回头,看见庚敖竟竟睁开了眼睛,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尾发红,神色僵硬,样子看起来极其骇人。

阿玄心脏狂跳,惊呆了,没想到自己算好的药量竟还不能完全放倒他。片刻后方回过神,奋力挣扎,想踢开他那只手对自己的钳制。

庚敖猛地一拽,阿玄被他硬生生地拖了过去,下一刻,他的那只手便掐在了她的喉咙之上,一张脸也朝她压了下来。

“说!”

他的手劲蓦地加大,双目赤红,神色狰狞。

第33章

阿玄喉咙感到一阵被压制的剧痛, 呼吸立刻停滞,面庞渐渐泛红, 皮肤之下,如有针尖密密扎着的麻木刺痛。

就在她视线也随之失去焦距之时, 忽然喉咙一松, 一阵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她剧烈地咳嗽。

隗龙匆匆牵马过来, 忽看到这一幕, 吃惊地在原地定了一定,随即反应过来,大惊, 拔出藏于身上的刀, 飞奔而来。

阿玄已止了咳嗽,被庚敖制着,仰面卧于地, 望着他那张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面庞:“君上曾言, 玄可放心,往后孤会护你一生安乐。玄甚是感动。然敢问君上, 你如何护玄一生安乐?令我衣食无忧, 免于流离, 亦或再封我一个夫人头衔, 从此于王宫中朝夕盼君回眸一望, 此便是我的一生安乐?你焉知何为我之乐?”

“我虽是秭国俘隶, 却也数次解你灾病, 自问并未欠你过多, 倘我能走,我为何不走?”

似又一阵晕眩向庚敖袭来,他身子晃动,闭目缓了一缓,随即睁眼盯着阿玄:“你此言何意?莫非竟要孤立你为君夫人?”

他的神色很是古怪。

阿玄失声而笑:“君上,你可讥我自命清高,只是,你便将国君之位让我,亦非我所乐。”

她说完,不再理他。

庚敖死死盯着她那张神色平静的容颜,拳头紧握,额角渐渐迸出两道粗若虫蚓的青筋,不住地爆跳。

隗龙奔至他的身后,以刀柄重重击打了一下庚敖的后脑。

庚敖身子晃了一晃,竟未倒下去,猛地回头,两道浓黑锋眉如利剑般直飞入鬓,双眸赤红,如怒龙在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嗜血般的令人畏惧的的王者威严。

隗龙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稍一迟疑,见他身形僵硬,便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若敢伤害阿玄一丝一毫,我必以命相搏!”

两个男人就这样相互盯了对方片刻。忽然,庚敖的身体再次晃了一晃。

阿玄猜是药性终于发作,睁大眼睛盯着他,整个人神经绷的紧紧,屏住呼吸,正等他倒地,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他确实倒了下来,彻底松开了对阿玄的钳制,却并不是昏睡过去,而是以手掌用力压住两侧太阳穴的位置,面露极度的痛苦之色。

他这样子,看起来分明就是头疾复发。

阿玄吃了一惊,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

上次王宫之夜,庚敖头疾再次复发。

已是屡次三番,茅公很是焦急,暗中寻访名医,又命阿玄务必寻根探源,找出君上发病根源,彻底加以医治。

以如今的医疗设备和水平,阿玄也也只能凭自己的经验推断各种可能,继而在现有可能的条件之下尽量进行治疗。

但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考虑,那个当事病人,从那个晚上之后,根本就没见她。后来见面了,人就又是在路上,是以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阿玄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此刻,他看起来竟又发病了!双目紧闭,脸色血红,额头和脖颈之侧的青筋迸绽,痛苦地蜷在地上,便如下一刻就要死去。

隗龙亦是一愣,随即回过了神,迅速地来到阿玄身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拖着她便疾步而去。

阿玄被隗龙拖着,跑出去十几步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声。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断不可回头。

既已下定决心做了这样的选择,也迈出了第一步,那么此刻开始,身后那个男人的一切,便都再也和她无关了。

然而,在被隗龙带着跑到马的近旁之时,她终究还是回了一下头。

便是这一个回头,前功尽弃。

她看到庚敖仰在地上,双目紧闭,能清楚地看到他牙关紧咬,咬的面庞两侧的下颌骨突兀而起,而他的唇角,正在不断地往外溢血。

根据血量判断,阿玄断定他已经咬伤了舌。

人若出于极端痛楚的情况之下,极有可能咬断舌头,或是对舌造成巨大损伤。

这有数种结果。可能因剧痛引发休克,导致呼吸系统紊乱,也可能因断舌和短时间内大量涌出的血液倒流导致窒息,或者,倘若一直任由他这样,等随扈找来这里,他极有可能已经死于失血。

阿玄手心忽然发冷,捏了一捏,方觉沁满冷汗。

“阿玄!快走!”

隗龙已经上了马背,催促阿玄。

阿玄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庚敖,一咬牙,转头跑了回来,蹲在庚敖身边,试图启开他的嘴。

但他牙关咬的太紧了,阿玄很难打开,遂以肘用力击了一下他的胸窝,他一下启齿,阿玄迅速将手指探入,抵住了他的牙关,清理口内积血。

隗龙原本坐于马背之上,见她忽然跑回去,稍一迟疑,翻身下马,快步跑到阿玄的身边。

“快帮我,取布垫他齿间!”

阿玄道。

隗龙一怔,但立刻照她吩咐,嘶啦一声,撕下自己的衣襟下摆,手忙脚乱地折成一叠,垫在了庚敖口中。

庚敖紧紧咬着布,仿佛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双目却依旧紧闭,再不复平日的英伟模样,宛如一只受了致命之伤的兽,收起了它平日的利爪和尖牙,蜷在阿玄的脚边,乞求她的怜悯。

已是凉秋了,汗水却不住地从阿玄的额头滚落。

隗龙在旁,怔怔地看着她用微微发抖的手,不断擦拭庚敖嘴角溢出的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男子,忽道:“阿玄,他看起来病的不轻,你手边没有医囊,怕是帮不了他,我且将他那些随扈唤来吧!”

他的语调有些低沉,但说完,也不待阿玄回答,转身便飞奔过去,翻身上了马背,朝阿玄和庚敖起先来的那条路,疾驰而去。

阿玄一颗心跳的几乎跃出喉咙。

她张了张嘴,慢慢地转头,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

片刻之后,那一队随扈赶到,见庚敖倒在地上,后脑、前胸全是血迹,大惊失色,纷纷下马,将他抬放入马车里。

就在此时,庚敖那双原本一直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他的眼内依旧充血,目光有些迷乱。阿玄知道,这应是早上他吞下的那颗药的药力所致。

但是他的神志,此刻依然是清晰的,阿玄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

他一口吐掉了塞他嘴里的那块染满了血的布,两道目光笔直地落在阿玄的脸上,用含糊却又能听的清清楚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不惜代价,扣住他们,等孤亲讯!”

他说完,人直直地往后仰去,真的昏了过去。

……

听到那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阿玄彻底地懵了。

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又顿悟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发作头疾。

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在欺骗自己。

她先骗倒了他,但这个狡诈无比的男人,就在片刻之前,他同样也骗倒了自己!

阿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在强撑了这么久之后才彻底昏迷过去。

或许是他本身体质天赋异禀,或许是他意志力惊人,又或许,他靠着咬舌这种能感受到的极大的剧痛来刺激被药物麻醉的神经。

总之他做到了,然后再借假装头疾复发,硬是将她骗了回来,极其漂亮地反将了她一军!

阿玄看着他被送上马车,御者驱车匆匆离开,随扈们随后围向她和隗龙,用恭谨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玄姑,请勿为难我等。”

自从那次在回往丘阳的路上遭遇到刺杀,庚敖的身边就多了这些随扈,全部都是一等一的搏杀高手,必要时刻,完全可以挺身代替国君挡住刀剑的那种死士。

这一刻,阿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心情。

茫然、绝望、懊悔、愤怒、失望、无奈……各种心绪混杂在了一起。

但最令她难受的,还是连累到了隗龙。

原本隗龙已经精心选好路线,她也可以易容,他们有很大的几率,能够避开追赶去往目的地。

但是,因为她的那一下回头,不但断送了这个绝难再有的大好机会,而且也连累了隗龙。

她慢慢地看向隗龙。

他神色却无多大变化,只看了一圈围住了自己的那些武士,慢慢地收了刀,转头,朝她微微颔首:“我无妨,不必为我担心。”

第34章

回去的路上, 头顶乌云浓密聚卷, 一滴冰冷的水, 打在阿玄的额头之上。

天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身上,很快湿透衣裳,风吹来, 浸肌入骨般地凉。

终于回到馆舍,阿玄在堂前的夹道等了许久, 不断看到医士进进出出, 等到原本紧贴于肌肤的那层湿透了的内衫渐渐被体温烘的半潮之时,茅公终于匆匆来到她的面前。

阿玄忙迎上去,尚未开口,茅公已摆手:“我知你何事, 君上方醒,不欲见你, 你再多说, 恐更增君上之怒。”

老寺人想起庚敖方才醒来, 舌肿胀不能言,亦不能进食的样子, 再看一眼阿玄, 立在夹道之上,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终叹了口气:“去吧, 换身干的衣裳。勿四处走,免再生事。”

……

这天晚上过去,次日绝早,阿玄随了王驾,动身离开浠邑。

她被独禁在一辆车中,夹杂在队伍里,上了回往丘阳的路。

这一路行程安排甚密,往往天不亮出发,深夜方入宿。

阿玄一直未见隗龙,更无他的任何消息。路上,她数次恳求面见庚敖,但庚敖始终没有见她,直到王驾抵达王宫,当天阿玄被送入宫,禁在了一间夹室里,连门外也不能走出一步,唯一能活动的空间,就是那间容她居住的四方之室。

她手足虽未戴枷锁,却真正地成了一个囚徒,彻底失去自由。

……

庚敖回宫次日,宫廷内外,便传开了一个消息。

司巫占卜穆晋联姻之卦,出象不吉,三卦皆同,因天意不可逆,国君只能放弃此念。

数日后,公子颐动身离开丘阳回往绛城的前夜,庚敖于宫中设宴相送,附赠美玉一双,珠宝若干,以此作为对晋公女的补偿。

妫颐心中之失望,无可比拟。

倘若没有那夜汭水之畔的一番对话,收获今日结果,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在汭水之畔,他和庚敖进行那番密谈之后,他虽不敢断言庚敖当时确已被他许出的条件所打动,但无论如何,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妫颐看来,是一个良好的暗示。

所谓司巫占卜,对某些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于另些人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手段。

妫颐清楚这一点,所以那日,当宰夫买告知他这个消息之时,他的心情犹自峰顶坠入谷底。今晚夜宴,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宴毕回到传舍,一夜无眠。

次日,妫颐被送出丘阳,于道上行了一日,当夜落脚之后,等到了秘约而至的齐翚。

“如何?周王宫中可有消息了?”

见到齐翚之面,妫颐开口便问。

公子颐和庚敖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关系,齐翚自然了然于胸,却只字不提,只微笑道:“使者以世子之名持玉珏去往洛邑,周王亲自接见,确证玉珏无误,王欣喜不已,王子跃亲出洛邑,正在来往丘阳途中,不日便可抵达。”

“极好!”

妫颐心中郁闷之情被这消息一扫而光,面露笑容,忽又想起一事,看向齐翚:“实不相瞒,我今夜之所以密约夜邑君,是想向夜邑君打听一个人。君耳目众多,想必能够为我解惑。”

“公子请讲。”

妫颐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美人玉面,出神片刻,问:“庚敖身边,可有两个名为玄的医女?”

齐翚目光微微一闪:“此言何意?”

“夜邑君先前曾告知颐,王姬极有可能便是那个名为玄的医女,然其貌平平。我却在秋狝之时见到了另一名医女,亦名玄,随庚敖同行,只是彼玄女容貌美丽,故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君可否为颐解惑?”

齐翚注视着妫颐:“世子莫非钟情于那美貌医女?”

妫颐不答。

齐翚一笑:“也是巧,倘若再早些天,世子便是问我,我也不知。恰前些日,我于穆国宫中得了些消息,告知世子亦是无妨,倘若我所料不错,彼玄女便是此玄女,二者同一人也。”

妫颐一怔:“怎讲?”

齐翚道:“我听闻玄女入王宫后,一夜之间,容貌大变,似从前曾以异物易容,故我初次与她相见之时,她容貌平平,如今世子所见之貌,才是玄女真容。”

妫颐呆住了,忽回过神,目中光芒大盛:“如此说来,我于秋狝所见的那位玄女,她……她便是当今周室王姬?”

齐翚道:“王子跃未到之前,翚不敢断言,但十有八,九,应当便是如此了。”

妫颐心情激荡不已。

秋狝之时,黄昏溪边偶然一面,那一抹倩影便令他萦绕于心,再难忘记。此后他也试图与她接近,但那次借着送鹿和她近距离见了一面过后,他便再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靠近于她了。

原本他想过,倘若她不得宠于庚敖,那么等到合适的机会,他可开口要她,条件由庚敖提出便是,只要他能办到,必定应允。但是秋狝结束,大军拔营回归的那日,庚敖王驾不随大队,单独去往浠邑,原因似是她染了风寒,他要携她去往城中养病。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她不但是庚敖的宠姬,而且,庚敖对她的宠爱还非同寻常,至少目前看来,想从庚敖手里得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越得不到的,或许越是叫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