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飨宴开始不久,宋国国君宋公便倾身靠了过来,和庚敖低声叙话。

宋公已年过花甲,为恢复公爵头衔,此次亦是不怕辛苦,亲自跑来洛邑。

宋国虽一向贵为公爵,地位超然,但与邻郑交恶,一直处下风,故从前收留作乱的郑公子缓用以挟郑,这些日来洛邑,宋公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心中有数,有心交好于庚敖,方才借机和他主动攀谈了几句,又转头,看了眼坐于天子坐席的阿玄,笑道:“穆侯英雄盖世,无人能及,王姬玉貌仙姿,名不虚传,若得王姬下嫁,实为天作良缘,到大婚之时,寡人必亲贺!”

庚敖听着,亦是面带微笑,却有些心不在焉,双目再次望向王席之上的阿玄。

从她现身的那一刻起,许多道目光,和自己一样,此刻正从这殿堂的各个方向望着她。

她从入座后,看起来便极是淡然,偶尔与近旁的王子跃低声交谈几句,面露笑容,除此,便没再看向任何人了。

庚敖注视着她,视线落于她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完全可以用平静来形容的面庞,心里忽慢慢生出了一丝不确定之感。

这种感觉,他此刻不应该有的。

她的母亲息后,已完全站在了他这一边。

他知周王笃定巫觋,故那日与息后叙话完毕,离开王宫之前,还特意出言提醒过。他相信息后定会有所处置。

至于周王这里,妫颐出兵应召的允诺固然难得,但比起自己所提供的条件,庚敖相信,更能打动周王的心。

方方面面,他都已考虑到了,此次求亲,他势在必得。

他原本很是笃定,但此刻,看到她这种平静到近乎淡然的样子,庚敖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坐自己对面的妫颐。

他正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慕之意。

庚敖留意到他如此看她,已有些时候了。

他不动声色,只微微地眯了眯眼。

……

飨礼是天子或诸侯在大祭之后办的带祭祀意义的宴会,故过程正式,中间无取乐项目,依次上完牛、羊、豕肉,便将近尾声了。

鲁公孙仲申起身行至周王面前,行礼道:“王上,臣之君上受晋、穆、齐三国之托,求亲于王姬,腊祭已毕,不知王上有定夺否?”

殿堂里声息顿时俱无,人人看着周王,等他开口。

周王沉吟片刻,转头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女儿,终于下定决心,抚须道:“余有爱女王姬,齐、晋、穆三国齐来求亲,三人皆俊才,余实难抉择,故问于卦,卦指如今非议婚良机,若强行予以婚配,恐不吉,盖因王姬身负天命,当守宗祭祠三年,满三年后,方可议婚姻之事。”

众人皆惊诧,面面相觑。

息后亦惊讶,转头看向周王。

周王也知时有人于背后诟病自己笃信巫觋,微微咳了一声,挺胸道:“非余全然听信卦兆,诸位来此也有些日了,想必亦是有所听闻,洛邑内外,乃至甘露、郗等地,民间谶语,云王姬归,周地降甘霖,王姬若去,恐四时不顺。余亦盼能早日为王姬择一良婿,奈何民情汹涌,身为天子,不得不顺应民情,故思虑再三,无奈做出如此决定。此次齐、晋、穆三国齐来求亲,非余不重诸侯之情,乃天意民情皆是如此!”

“王姬婚事,三年后再议!”

齐侯闻言,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齐国毫无疑问是东方诸国之首,然近年,时有东夷小国不服齐国管教,时常生事,齐侯四处用兵,本就疲于奔命了,不想前两年,还遭遇到了莱国的强力抗击,令齐国在东方声望大是受损。而周室从前为对抗齐国,对东夷诸多小国百般怀柔,在东夷诸国之中,声望颇是不错,故此次,齐侯听闻周室那位回归的王姬正当适婚,便生出了求亲之念,想以此来震慑东夷诸国。加上姜突听闻王姬貌美倾国,一心求娶,齐侯便带他千里迢迢赶到了洛邑。没想到事与愿违,先是遭遇晋,再杀出来个穆国,齐侯自知不敌,眼见求亲初衷非但不成,反而要失颜面,方才正想着此次西行,赔了纳贡又折名声,心里正后悔,没想到最后竟是如此结果,大喜,当即第一个站了出来,正色道:“上合乎天意,下顺乎民情,天子之虑,守臣深以为然,愿遵上意!”

他话音落下,殿堂内静默了片刻,众诸侯开始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众人纷纷看向妫颐和庚敖。

妫颐心中极是怅惘,对于周王的这个决定,他自然是失望的,但失望之余,深心之处,其实或许也有那么一丝的庆幸。

他的心里,极是爱慕这个名为玄的女子,纵然从认识她直到此刻,他和她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数句,然他割舍不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哪怕是到了如今,时间过去如此之久,每每忆及那个黄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便还是心有悸动。故为了博取周王欢心,他顶着可能来自于国内的反对压力,做出了应召发兵的承诺。

他确实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无奈的是,他不得不承认,庚敖能比他提供更为有力的条件。

妫颐很是清楚,庚敖对周王所允下的承诺,完全就是对症下药,周王很难不为之动心。因此,虽然他有成甘为助,在周王面前为他说尽了好话,成甘甚至表示可以对周王的占卜动些手脚,但妫颐对自己最后能否胜出,如愿求娶成功,依旧不是很有信心。

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世代和晋国交好的近邻穆国,极有可能将来就是晋南下进入中原的强有力的阻挡,故烈公还在位时,他便关注起了当时已开始于战场中崭露头角的庚敖,虽谈不上有多了解,但多少也知道,庚敖此人,做事极有一股狠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多年之前,文公尚在位时,穆曾与戎狄于吴阳爆发战事。因戎狄蓄谋已久,穆人初期处于不利局面,将军祝叔弥和三万穆国军士四面受困,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庚敖率领增援奔赴吴阳,途中得报,戎狄于前路埋设重兵,意欲狙击,庚敖便命大队依旧照原速行军前行,以迷惑对手,自己领一支由骁锐之士组成的百人小队,兼程悄悄从侧路赶至戎狄设伏之营,于深夜闯入营房,直驱而入,不但火烧粮草,还取了从睡梦中仓促而起组织应战的戎人首领的头颅,一举清扫了途中障碍,救兵及时奔至吴阳,令穆人终于反败为胜。

也是经此决定性的一役,穆国与戎狄的势力,从此渐渐开始反转。

可见庚敖此人,绝非蛮干之徒,可谓心机深沉,甚至不择手段。

倘若他是敌手,那么,绝非容易对付的敌手。

第54章

并非妫颐对自己没有信心, 而是庚敖既和自己争王姬, 肯对周王下如此大的本钱,可见势在必得, 那么他绝不会什么也不做。

故,妫颐对今夜之结果,本并不敢抱必胜之信心。

在他自知处于劣势的情况之下,周王忽然如此宣布结果,虽极叫人意外,但不可否认, 妫颐的心底,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庆幸。

虽然自己未能如愿,但至少, 这表示他的敌手也同样未能如愿。

只要王姬还未被许给庚敖, 那么他就有机会再行竞争。

庚敖虽然并非泛泛之辈,但妫颐相信, 只要给自己以同等的机会,无论是在治国, 亦或战场之上,他绝不会比庚敖做的要差。

他知此刻, 有无数道的目光正投向了自己和他对面的庚敖。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极其符合他身份的微笑, 继齐侯之后,起身向周王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守臣附议齐侯之言, 愿静候三年之约。”

周王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抚须哈哈笑道:“岂能因王姬耽误余之家国大事,若有合婚者,当尽早立君夫人为妥。”

妫颐微微一笑,看向王姬。

她坐于王席之侧,双眸微微低垂,神色平静,叫人看不透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周王安抚完妫颐,看向庚敖,含笑道:“卿可有话要说?”

从周王宣布那个王姬守宗三年的决定之后,庚敖便一直盯着阿玄,面无表情。

他坐的笔直,起先一动不动,最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慢慢地起身,一笑:“守臣亦是无话。”

众人期待已久的重头戏如此结束,飨宴便也随之散了。诸侯照原路,依次从东西两阶退出,离开王宫。

周王知息后必要质问,一回寝宫,屏退寺人侍女,先便对息后道:“非余不与你商议,自作决断,乃是临时起意去问凶吉,得如此卦象,只得遵从。”

他说完,见息后不语,又道:“你也知,国民以王姬外嫁为凶,洛邑内外,谶言广布,余身为天子,当顺应民情。”

息后冷笑:“倘若国民以天命为由,一直不欲王姬外嫁,你便要将王姬留一辈子?”

她顿了一顿,“你有今日如此之风光,全是因了我女儿的缘故。尤其晋穆两国,倘若无她,世子颐与那穆侯岂会对你如此敬重?你以为我不知?你先前既贪求亲之人的应许,又不愿这般快便定下她的婚事,你真正所想,是怕一旦王姬外嫁,日后必受夫国掣肘,恐不能顾及周室,不如再留她下来,以她为饵,好继续为你换得天子之威吧?”

周王被戳中心底那不可言说的心思,恼羞成怒:“妇人之见!晋从前对我周室,不过只做些表面功夫,纳贡不到半数,更是不必指望应召发兵,至于穆国,不用余多说,从前如何态度,你也知晓。此二国,对我周室不敬在先,又有入主中原之野心,余若能利用此千载难逢之契机,令他二国相互敌对,彼此制约削弱,同时又各自有求于我周室,有何不可?”

息后吃惊地注视着周王,半晌,摇了摇头,道:“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真的信奉巫觋,抑或只是借巫觋之名,行你所欲之事。十七年前,你为了平息国民对你的不满,借凶卦之名,顺势将罪责推到了我那无辜女儿的头上。如今她长大归来了,你又以占卜为名,行你私心之事。你不止她一个王姬,我却只有她一个女儿!”

周王一张老脸泛红:“余知你中意那个穆侯,余本对他也算满意,倘不是为顺应天意民情,本也不会悖你心意……不过再留女儿三年罢了。今夜妫颐之表态,你也看到了。倘这穆侯对王姬真若也有心,叫他再延三年立君夫人,那又如何?女儿如此貌美,你还怕她三年后无人求娶?”

“何况……”他缓了缓语气,“女儿与你生生分离十七载,如今终于归来,余知你母女舍不得分离,留她在你身边多加陪伴,三年后再择婚事,你为何不愿?”

周王说了如此多,也就这最后一句合了息后心事,知事已至此,短期内是不能变了,看周王,越看越觉厌恶,不再理会,转身回了燕寝,唤了春来,吩咐了几句,春遵命而出,没多久便回了,称那司巫承认,确系受了王子跃的逼迫,无奈才照他所言行事。

息后愠怒:“去将他给我唤来!”

春望了她一眼,正要打发人去,又被息后止住,沉吟了下,道:“我自己去吧!”

……

飨礼一结束,阿玄便退了,跃亲送她回到寝宫,命人都下去了,说道:“阿姊,是我不是,未与你商议,便擅自命司巫添了个三年之限……”

他迟疑了下:“我不愿阿姐受人逼迫,违心而嫁,无论逼迫者为何人,是父王抑或别人。只要我能做,为了阿姊,我必不遗余力。只是阿姊倘若真因此事守宗一生,便是阿姐心甘情愿,我心中亦多不安,故我到了巫殿,算是临时起意,逼司巫添了个三年之限。阿姊,三年已不算短,等三年期至,倘若那时,阿姊依旧不愿出嫁,到时我再助阿姐想个法子,也是不迟。只是我未与阿姊商议,便擅自决定,阿姊勿要见怪……”

阿玄笑了,心情极是轻松,是这些时日以来前所未有:“阿姊知你全是为了我考虑,感激尚来不及,如何会怪你?你说的是,世事无常,今日尚且不知明日,何况是三年之后,到时再看也是不迟。”

跃舒出了一口气,望着阿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极好!我能多留阿姊三年,母后也能得阿姊陪伴!等三年后,阿姊若改变了心意,到时再求母后为阿姊择一良人嫁了,亦是不迟……”

“你们姊弟,眼中原来竟还有我这母后?”

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

阿玄回头,见息后入内,面带隐隐怒气,和跃对望一眼,忙迎上去,唤了一声母后,笑道:“母后莫气,亦勿责备阿弟,全是我的主意,让跃找司巫安排的事情,并非跃自作主张……”

“母后,要怪就怪我!是我不愿阿姊被父王逼着出嫁,这才去找司巫!”跃亦抢着道。

息后冷笑:“你二人都大了,胆亦可包天,伙同起来欺瞒我便罢了,若被你父王知晓,该当如何?”

跃极少见到息后如此生气的模样,看了一眼阿玄,一声不吭。

阿玄面上依旧带笑,挽住了息后臂膀,轻轻摇晃:“母后,女儿知道你全是为了我好。母后要责,就责我,我甘心受责,阿弟被我所用,你莫怪他。”

息后方才来时,心中甚是恼怒,此刻见一双儿女就在面前,跃脸庞涨红,低头不语,一副受教的样子,女儿却挽着自己臂膀撒娇,笑语盈盈,双眸闪亮,多日以来,难得见她露出如此轻松的表情,想到她从前的经历,怒气一下便消失了,却仍虎着脸,斥道:“你到底如何作想,竟敢动守宗祭祠的念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是想气死母后吗?”

阿玄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低声道:“我知这意味为何。”

息后目中再次露出愠色:“我还以为你不知!你既知道,为何还胆敢如此行事!世上女子,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会甘心留家守宗祭祠,孤老一生?幸而这回加了个三年之期,否则事情如何收场?”

阿玄道:“母后,世上女子,贫贱富贵,婚者固然千千万万,然中有几人真能如意一生?从前我是受制于人,不能自主,如今母后既寻回了我,为何不能由我所想,定要择一人急于将我嫁出?”

息后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玄,你所言固然有理。是,即便如你母亲,贵为王后,生平亦不能随心所欲,从前你未回时,心中更常有恨憾!然如今,母后有你,还有你的阿弟,此生亦可称是无憾了。须知女子及笄,择人以嫁,男子成年,娶妻成家,二人上事家庙,下继子嗣,天地人伦,阴阳两合,自古皆然,倘女子不嫁,日后老去,膝下无人,何人送终?”

阿玄知今日之事,对息后震动不小,她生气亦是应当,便不再辩驳,低头不语。

息后望了她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玄,母后对你日思夜想,终将你寻回,难道为的就是要再将你胡乱嫁了出去?只是那穆侯,我见他与你人材相配,更难得他对的一番心意,原本是想着,如今将你二人婚事定下,也非立刻出嫁,至少再留个一年,到那时,再将婚事办了,岂不最好?如今事却被你弄成这般模样……三年之后,恐他早已另娶了!”

她的语气,极是无奈。

阿玄听出她已经消气,也不再辩驳,只是听到最后,笑了一笑。

息后又责了她和跃几句,最后反倒是她自己,严加叮嘱此事不可外泄,吩咐完了,暗叹一口气,回来后想到那日自己对庚敖的承诺,心中有些不安,更不好叫他继续再在自己女儿身上空耗时日,便唤了春来,命她亲自出宫,代自己去向庚敖传个话,除了抚慰之意,亦说不敢再耽误他下去,请他便宜行事。

……

腊祭过去,曾吸引了众多诸侯关注目光的三国求亲之事,也终以周王决定再留王姬于室而终结。

事既毕,诸侯纷纷开始动身离开洛邑。

周王此次之风光,前所未有,照一贯规矩为列侯分下赐赏,轮到郑伯时,除了寻常的玉圭玉璧,特意还命人另多装他两车的麦子一并带走。

人人都知,这是周王借机在报复郑伯当年的围城割麦之辱,背后好生议论了一番。

郑伯含恨带羞,第一个悻悻离开了洛邑。

周王得到郑伯受辱而去的报讯,终觉出了一口当年的恶气,正当洋洋自得之时,有一骑快马远道而来,抵达洛邑的南城之门,被门人阻拦后,对方自称受沈侯所派,日夜兼程赶来洛邑,为的,是传达来自沈侯的求助书。

大半个月前,周王开始为腊祭之礼做准备的时候,沈国遭楚攻伐,沈侯一边苦苦支撑守城,一边派遣使者来向周王求救,恳求周王能如前次解救曹国之难那般助力沈国,令其免遭楚国荼毒。

第55章

楚国于去年败于穆国之后, 楚王心有不甘, 一是为了更加稳固防备,二来, 楚王早也有迁都之心,趁机将国都迁往楚境腹地,与此同时,楚王加紧厉兵秣马,动员士气,终于到了如今, 时隔一年之后,趁着周王举行腊祭的机会,兴兵北上, 意欲攻下楚国北上中原所遇的阻碍之一沈国。沈国本不算弱, 奈何楚国有备而来,出动战车八百乘, 兵力超过十万,气势汹汹, 势在必得,沈侯虽苦苦支撑, 奈何不敌,就在信使还在路上的时候, 沈国便被楚国攻下,成为继附近的息、樊、黄等国之后,又一个被楚所吞的周室分封之国。

当日, 这个消息就传开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走的诸侯又停下了脚,对此议论纷纷,等着看周王的下一步动作。

楚的北上蚕食之路,虽进展缓慢,但这些年来,却从未停止过,它的强大和毫不遮掩的野心,令众多的诸侯倍感不安,尤其那些封国之地靠近楚国的诸侯,对此反应更是巨大,次日,便有道国、房国、柏国三位临近楚地的小国诸侯齐齐求见周王,请求周王挟前次助曹国复国之威,再次以天子之名义,号召天下诸侯协同王师,南下伐楚,以遏制楚国不断北上的狼子野心。

周王还没表态的时候,晋国很快便站了出来。

就在沈国使者抵达洛邑后的次日,妫颐便求见了周王,表示晋国愿出兵八百乘,助王师南下伐楚。

晋国既表了态,和快,道国、房国、柏国以及之前因得了周室之助而得以复国的曹国等国君也纷纷附和,愿意出兵协同作战,这数个国家,虽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两百乘之多,但并入晋国,总数达千乘至多,以一乘后随百人计算,不计王师,便已有了十万之数的兵力。

……

洛邑城中的国民,还没从数日前那场盛大的腊祭之礼和对于王姬的婚事热议中冷却下来,便又立刻卷入了这场关于到底战还是不战的争论之中。

周室对楚国的上一次征伐,还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周室的声望还能号召诸侯齐战,诸侯即便不愿,也只能发兵协从。

但即便如此,战争还是以周室的失利而告终。周室从此一蹶不振,而楚王则真正坐实了王的称号,彻底不再将周室放在眼中。

周国国人没有想到,时隔五十年后,周国竟然还有再次征召诸侯组成一支千乘大军与楚国一战的机会。

王宫之内,周王这几日因了此事,亦是寝食不安。

他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有好好合眼了,此刻已经深夜,妫颐和齐翚刚离去不久,周王感到有些疲累了,但他的精神却很是亢奋,毫无睡意,他依旧站在那张妫颐进献的舆图之前,目光看过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城池,想象着不久的将来,王师挥戈南下,与楚人再决一战的情景,年轻时候的那种豪情壮志仿佛再次归来,他浑身的血液,慢慢地随之沸腾了起来。

跃来求见的时候,他还依旧沉浸在幻想之中,十分兴奋,看见跃,笑容满面,招手示意他靠近,指着舆图笑道:“知此图何来?世子颐所进。据说齐翚为复国,这些年派了不少细作以行商之名南下入楚,终绘出此图,莫说城池,便是连桥梁要塞都极是精确,得此舆图,堪成利器啊!”

跃望了一眼,赞了几句。周王听出他有些敷衍之意,感到有些扫兴:“怎的,你有话说?”

跃便向周王行了一礼:“儿臣确实有话要说。父王,以儿臣之见,此仗不宜打。”

周王一怔,脸色便慢慢地沉了下来,皱眉道:“何出此言?”

跃道:“此次沈国求助,与前次曹国情形有所不同。郑虽号称小霸,然国力终究有限,难以支撑长久大战,又有公子缓为胁,故父王可从中转圜,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郑国退兵,救下了曹国。楚却不然,去岁虽败于穆国,但国力依旧强大,我大周虽号称天子上国,然倾尽全力,亦不过区区两三百乘的战力,非我妄自菲薄,实在难以与楚国正面相抗。如今当做的,应是韬光养晦,大力垦荒开田,繁衍人丁,而非要与楚国打一场大仗……”

“住口!”周王怒了,“王师固然不过两三百乘,然俱是兵强马壮,何况还有晋国连同众多其余国家,兵力联合,不下千乘,如何就不能再与楚国一战?”

跃苦苦劝:“父王,晋世子为何此时突然极力游说父王攻楚,儿臣不敢妄下论断,然联军虽众,看似声势浩大,一旦兵临城下,各家为自保兵力,难免便各有保留,更难以同心协力。父王当年伐戎,兵力不可谓不盛,然为何败北,岂不正是因了诸侯各自为大,不听调度?我望父王慎重考虑,切莫听信人言,轻易言战。”

周王大怒,指着跃道:“余年迈体衰,难再南下亲征,本还想着派你待余领兵亲征,未想你竟懦弱至此!”

跃大声道:“父王,儿臣绝非懦弱之辈!亲征岂会令儿臣退缩?儿臣做梦亦想振兴周室!然现状如此,儿臣不过是为我大周着想!

周王道:“你有此胆色便好!不必多说了!如今沈侯前来求助,众多诸侯双目盯我周室,余既为天子,岂可退缩?何况有晋国助力,余料世子颐,当倾尽全力。既如此,有何可惧?倘若得胜,非但能壮我周室天威,你母后之息国亦可趁机收复,难道你就不想吗?”

“父王!求你听儿臣之劝,……”

跃还没说完,周王便面露不耐,拂手让他退下。

跃怔立了片刻,无奈只得退出,来到阿玄之处。

阿玄一直在等,见他回来,无精打采,心中便知结果了。

“阿姐……”跃神色怏怏,“我与父王力争,父王不听,是我无能……”

阿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

周王之所以突然对伐楚之事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除还未从之前曹国之事和腊祭之礼的兴奋中恢复过来,妫颐在旁的游说,恐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玄听闻,他向周王保证,必倾晋国之力助王师与楚大战一场,齐翚亦会倾尽全力相助。

周王本就不甘平庸,受挫后蛰伏这么多年,突然有朝一日,让他看到重新一雪前耻的机会,他焉能不感到兴奋?

“阿姐,你在想什么?”

跃见她出神,在旁问道。

阿玄回过了神:“跃,你代我传个口信给世子颐,请他来见一面。”

……

王宫西北一角,有片阿玄回来后不久便开辟用作种植的药圃。

这日傍晚,趁着白天的余晖,阿玄在为一丛新移栽不久的石斛浇水之时,跃带了妫颐入内,停于药圃门口,唤了她一声。

阿玄放下水瓢,转身朝着二人行来。

金色夕光笼罩着药圃和对面那个正朝自己而来的女子,这样的情景,妫颐仿佛似曾相识。

他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直到她来到面前,他方惊觉自己失态,掩饰般地回她一笑:“颐见过王姬。”

阿玄微微笑了笑,跃便出了园门,将门虚掩而上,自己守在了门外。

妫颐望着站于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亭亭而立,他不但清晰地看清楚了晚风拂动她鬓边垂落而下的那几丝散发,甚至仿佛闻到了来自于她的淡淡幽香,他犹如微醺,一时竟忘了开口。

阿玄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道:“蒙君高看,此次特意前来洛邑向我求亲,无论如何,汝之心意,我甚是感激,但也仅此而已。那夜君曾对于周王,言静候三年之约。倘这话本意是为接我父王之言,最好不过。倘是出于君之本意,请听我一言,周王或许有以我为饵之意图,但我于君,向来别无他心,断不敢因我之故,耽误君三年之期。”

妫颐缓缓摇头,道:“三年何妨,饵又如何,守臣甘之如饴。”

阿玄道:“蒙世子错爱,然我实是经受不起,请世子往后不必再费心于我。”

妫颐怔怔望她片刻,忽朝她前行了一步:“我从前以为王姬心有旁属,故不敢奢望过多,然最近,我听闻王姬似亦是无意于旁人。既如此,王姬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阿玄淡淡道:“世子很好,然非我所喜。”她顿了一下,“倘世子不怪,我能再冒昧问一声,世子何以得知沈国求助之后,便大力游说周王出兵伐楚,非但如此,还慷慨允诺助周室出兵?”

妫颐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便道:“王姬但问无妨,守臣求之不得,怎会怪你?”他凝视着阿玄,“此前我便应允过王上,一旦周室有需,晋国必应召出兵。此举不过是兑现诺言而已,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