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晚上过去,便有受伤年老体弱者被冻死在路边的消息上报到了阿玄的面前。

地震当夜,余震过后,阿玄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往熊耳山,得知武伯和玉玑均安然无恙,方放下了心。宰夫买忧心忡忡前来向她回报灾民被冻死的情况后,阿玄便想到了一个法子,但她自己却不能立刻做主,当即出城,去拜望病中尚未痊愈的武伯,一回来,便命宰夫买召集群臣,宣布将宗庙和社稷前殿开放,暂时接纳灾民入内过夜,贵族大夫或各个受灾城中的富户,凡有愿意于宅中腾出空屋接纳灾民助其过冬者,一律登记造册,以人头计,过后如军功般加倍予以封赏。

这决定一出,宰夫买起先吃惊,随即大喜,当即第一个表示赞同。

君夫人此策,必定是得到过武伯的许可。连宗庙和社稷都开放容纳灾民了,其余贵族大夫,哪里还敢说不,当即纷纷附和,表示愿意襄助国家之难,贵族大夫都如此做派,城中那些富户,听闻此举能被视为军功,原本地震过后,唯恐被人强行入户,紧闭门扉,转头却是争着大开门户,只恨家宅太小,灾民不够,恨不得能多几人才好。

阿玄叮嘱宰夫买,专门设人每日巡查灾民收容后的情况,免得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冒领功劳。

如此大的一个难题,被君夫人以如此大胆又巧妙的法子给解决了,宰夫买如今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一一记下。阿玄又组织宫中医士,为地震中受伤的人员进行救治,自己亦参与其中,忙忙碌碌,如此数日过后,丘阳和附近几个受灾城池里的秩序,终于渐渐地恢复了稳定。

第74章

此次地震, 以距离国都两百里外的毫邑倒塌受损房屋最多, 人员伤亡亦最为严重,全城几乎有四分之一人口在地震中受伤。得知灾情的次日,宰夫买便派人前去抚灾。随后, 一俟国都秩序趋于稳定, 阿玄又以君夫人的身份赶至毫邑。到了后, 顾不得歇一口气, 便开始巡视赈灾安抚的情况,行至收治全城伤病者的临时收容之所,见内中伤患众多,医士人手奇缺,许多得不到及时救治的伤患躺在那里徒劳呻, 吟, 边上亲人焦急万分, 立刻派人去往丘阳再调拨医士。医士到来之前,她换去衣裳, 卷起衣袖, 亲自为国人治病, 次日还帮助一个生产不顺的产妇生下了孩子。

自从发生地震, 阿玄殚精竭虑, 连日奔波,忙碌到此刻,人本早已疲倦不堪,那产妇终于生下孩子的一刻, 精神一松懈,人便感到腿脚发软,但在听到婴儿坠地发出的呱呱哭声之时,连日以来所积聚的所有疲倦,仿佛全都不翼而飞了。

她命人给那产妇多留些口粮,随后洗了手,在女御春的陪伴之下走出来时,意外地看到门外聚集了许多的毫邑民众,内中一个白发苍苍者,被人搀扶来到近前,向她下跪叩头道:“老朽原本居于城北,地震之时,与众邻房屋倒塌,存粮亦被大火一把烧光,本以为今冬难有活路,不想如今不但能够避寒度日,君夫人还亲自来此看望我等贱民,感激涕零,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方才便捉住了一个散布谣言之人,交与君夫人,请君夫人严加处置!往后再听到有人传谣,见一个,我等便送官一个!绝不容人如此诽谤我穆国国君!”

老者话音落下,身后几人推搡一个男子上来。

“君夫人!方才便是此人散布国君败仗的消息!说南边楚人也要打来!还说此次上天降灾,乃是因了……”

那汉子不敢再说下去了,停住。

周围穆人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神色不安。

男子面如土色,趴在地上拼命叩头求饶:“君夫人明鉴!小人亦不过是昨日听人如此传言,方才随口说了几句,小人知罪了,往后再不敢胡言乱语,求君夫人饶命!”

阿玄双目投向地上那个不住磕头求饶的男子,沉吟了片刻。

如此谣言,从地震发生的次日开始,也不知起于何人何处,慢慢开始在国都中蔓延了,以致于人心惶惶,不但如此,更有一种说法,称是因了国君放诞无道,行事触怒上天,上天降灾,这才有了此次国都地震。

方才那汉子不敢说下去的,想必便是此话了。

阿玄当时风闻,立刻召了宰夫买商议对策,追查谣言来源,以正视听,更重要的是,随着赈灾取得显著效果,人心安定,这种谣言才渐渐止息了下去。

却没有想到,谣言在国都中虽被压下,却蔓延到了别的城邑之中。

毫邑邑君唯恐君夫人有失,一直在近旁跟随,见状,立刻命武士将那人捉去邑府施惩。

在一片带着怀疑和不安的嗡嗡声中,阿玄示意众人噤声,随即高声道:“诸位父老国人,你们可知我今日何以会来此?我来,并非出于我自己,乃是受汝国君所遣!你们穆人的国君,他带着你们英勇的子弟儿郎,如今人虽远在关外与敌浴血而战,但他无时不刻心系国内,得知都邑一带发生地震,当即遣人快报于我,命我告朝堂群臣,曰,数百年来,穆人先祖何以孜孜梦求东出,如今,他又何以领穆国子弟出关而战?为的,乃是国之安危、民之福祉!如今国家遭难,第一要务便是抚民赈灾,不可叫我穆人因天灾饿死冻死!”

她顿了一下,环顾一圈面前越聚越多的穆国民众,再次提气道:“日月有常,四季轮回,雷霆霜雪,丰馁交替,此本为天地自然之法,地动亦是如此,与上天之怒又有何干?上天真当要降怒于君,亦会施惩于君,又岂会祸及苍苍蒸民?蒸民何辜之有?”

四周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望着阿玄。

“国之宗庙社稷,本为无上之所,便是国君入内之前,亦须沐浴焚香,以示敬虔,但如今,你们应也听闻,丘阳之宗庙社稷,俱已成为我穆国之人的庇所!此亦为国君之意!国君有言,非常时期,开宗庙社稷助穆人渡过难关,绝非是对先祖之不敬。倘因赈灾不力,令我万千穆国子民无瓦覆顶,此才是对先祖之大不敬!”

“父老国人,你们有如此国君,上天岂会不喜?祖宗又岂会不加以庇佑?诚然,如今前方战事有所滞阻,但想想吧,你们的国君,睿智勇猛,从前何曾败于敌阵?你们的儿郎,无一不是锐士,天下又有哪一国的武卒能直面抗击?捷报必来!你们只需安心,听从邑君安排,等渡过目下寒冬,待来年春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随着阿玄开口,四周穆人的神色,渐渐变的激动了起来。

“我等谨遵君夫人之言!”

“恭迎国君胜归!”

“穆人必胜!”

等她说完,众人变得激动万分,甚至有人眼含热泪,呼喊声此起彼伏,争相朝她下跪。

阿玄微笑颔首,请众人起身,最后看向了邑君。

邑君亦是被她方才一番话听的激动不已,何况心里更是清楚,国君如今战于外,国内逢灾,若抚民不力,万一引出动荡,自己难逃其咎。

面前的这位君夫人,虽年轻貌美,但无论是见识、举止还是口才,早令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见她一双美眸投向自己,面露恭敬之色,立刻道:“请君夫人放心,臣必竭尽所能,不敢有半分懈怠!臣将领我毫邑之民,恭候国君胜归!”

……

次日,阿玄结束毫邑之行,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另几个受灾城池看望灾民,所到之处,无不引发万民追随,等结束行程返回丘阳之时,她那日在毫邑对民众所说的话,早已被大主书记录在册,宰夫买命人誊抄,以最快的速度发至穆国各地,由专人于集市、城门等人多之处宣读,很快,之前随了地震消息传遍全国的谣言和因战事不利带来的各种恐慌猜疑荡然无存,穆人热血沸腾,知南方秭地对楚局势吃紧,许多青壮自愿从军赴战,民众齐心协同国君共克难关,盼望胜利消息早日到来。

……

阿玄回了国都,刚洗去一路风尘,才松了口气,宰夫买后脚便至王宫求见,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阿玄忙叫他起身,又请他入座,宰夫买不动,道:“国君战于外,首尾受敌,国都又逢天灾,谣言四起,我穆国数十年来,罕遇如此艰难之境,能有今日稳定局面,全仰仗君夫人奔波出力,请受臣一拜。”

阿玄过去将他扶起,宰夫买方直起身,但仍不坐。

阿玄也就随他了,道:“叔父见我何事?”

宰夫买道:“关于前次谣言之源,虽无确凿证据,但臣若料想没错,当是周季等人所为。”

阿玄也早有如此猜测,问:“太师可参与其中?”

“太师是否知晓,臣不得而知。”

阿玄点了点头:“太师如今身体如何了?”

伊贯被庚敖封为太师,明升暗降之后,据说卧病不起,从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公族大夫亦降的降,调的调,从那之后,便无发声。

“依旧卧病不起。”他看向阿玄,“臣今日来见君夫人,乃是想禀夫人一声……”

他停住。

阿玄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

“据臣所知,周季少年时,曾与臣之族弟公子服虞密交,后服虞以庶出与文公争位未果,被封于边地,两人便渐渐疏远,至这十数年间,看似再无往来,然臣一直疑心……”

他迟疑了下:“臣疑心烈公当初遇刺,恐怕并非楚人所为,背后另有人在。若当真如此,结合此次有人趁着地动之灾散布谣言之事,其用心之险恶,令臣毛骨悚然。君上此次出兵之前,留成足和五万精兵镇守国都,然不期楚人入侵秭地,不得不派成足南下抵御,国都所剩兵力,如今不过两万,倘若有人意欲借机生事,恐怕又是一场天大的事。伊贯任宰相三十年,从前亦为国做了不少实事,无论在朝廷抑或国人之中,威望犹在,不可小觑。故臣意欲前去探病,亦探伊贯虚实。”

阿玄沉吟片刻,道:“我与你同去吧。”

……

伊府。

伊贯卧于病榻,边上并无旁人,只有周季。

周季神色紧张,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伊贯,半晌,见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仿佛睡了过去,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又低声道:“丞相——”

“老夫已非丞相!对你说过数次了,勿妄呼,免得落人口实!”

伊贯并未睁眼,只打断了周季的话,随即咳嗽了起来。

周季忙将他半扶而起,抚他后背:“是,太师!如今庚敖小儿和晋颐在曲地相持不下,楚人又攻打秭地,国都兵力空虚,国人遭地震之灾,人心惶惶,正是天赐良机,是我等与那庚敖决一死战的机会!倘若白白放过此等良机,日后不久,恐怕你我全都要步晋国公族的后尘,将来如何死都不知道!庚敖之狠,绝不在妫颐之下!纵然太师你想退让,他也绝不会放心于你!”

伊贯睁眼,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周季,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道:“你当我不知?你引楚人去攻秭地,欲扶持公子服虞上位,然你有必胜之把握?何况……”

他皱了皱眉,“老夫怎听闻,国都之中,如今人人都在称颂国君和那个君夫人,等着胜仗而归,何来的人心惶惶之说?”

周季脸一热,随即咬牙:“太师不必多虑!服虞忍辱负重,为等这一天,已精心准备了半辈子,如今机会来了,必一搏而中!只要攻下国都,关闭西华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西华关阻断庚敖归路,到时前有楚人,后有晋人,就算庚敖再能征善战,待他军中粮草耗尽,他便是三头六臂,也绝无脱身之可能!”

伊贯再次闭上眼睛,仿佛入定。

周季继续苦劝:“太师!想你伊家,数代对庚氏忠心耿耿,太师你亦辅佐过数位穆国国君,如今却遭庚敖小儿如此羞辱,太师你难道甘心就此作罢?服虞托我求告太师,只要太师到时出面,以太师之威望,必定一呼百应,待助他登上国君之位,他不但要令太师官复原职,加官进爵,且会将庚敖如今所行之新法全部废黜!”

伊贯眉毛微微跳动了数下,脸上渐渐露出踌躇之色。

便在此时,门外下人传话,说君夫人与宰夫买一道前来探太师的病,人已到。

周季一怔:“她来何为?”

伊贯慢慢睁开眼睛,出神了片刻,最后看了周季一眼。

周季会意,匆匆退入内室,藏身角落。

伊贯命人取来自己的袍服,慢条斯理地穿上,这才被人左右扶着,缓缓步出。

还没迈出门,阿玄与宰夫买便已被伊家之人引至面前,伊贯这才露出惶色,拂开扶着自己的下人,佝偻着腰,颤巍巍地要朝阿玄见礼,口中道:“不知君夫人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君夫人恕罪……”

阿玄身穿君夫人之展衣,妆容严整,快步行至伊贯面前,双手将他搀起,笑道:“怎敢劳太师出迎?”说完叫人搀扶他坐下。

伊贯也未推脱,入座后,和宰夫买寒暄了几句,一下又咳嗽了起来,咳的脸面通红,神色痛苦,片刻才慢慢地停下,胸口喘息不停。

阿玄目露关切,道:“我从前是医女,不敢说医术有多高明,但确也能看些疾病。老太师若信我,我可为老太师诊病,看能否助老太师稍解病痛。”

伊贯喘息渐平,慢慢摇头,抬目看向宰夫买和阿玄:“不知君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宰夫买看了阿玄一眼。

阿玄道:“我今日刚从毫邑归来,听闻老太师身体欠佳,想到地震后的这些时日,我因忙于琐事,一直未来得及探望太师,故方才请了叔父一道前来探望,盼未扰到老太师的休养。”

伊贯声音平平地道:“君夫人百忙之中还不忘关照老夫,老夫实是感激。”

阿玄微微一笑,忽跽坐,双手平交于胸,朝着伊贯微微躬身,拜了一礼,神色庄重。

这一拜,不但伊贯怔住,连一旁的宰夫买也愣了。

短暂静默过后,伊贯道:“君夫人此为何意?老夫受不起。”

阿玄道:“老太师有所不知,此次国都遭遇地震,我去往毫邑等地,一路所见所闻,令我心生颇多感慨。途中,我曾遇到多位乡野老者,年高者至耄耋,白发苍苍,知我身份后,拜我之余,异口同声,无不向我问及老太师,他们是恐老太师因此次地动有所不测,得知老太师安然无恙,老者方心安,又托我回都之后,代他们拜问老太师之安。”

“我起先不解,后问随从,才知多年之前,穆国积弱,曾数次遭遇敌军入境,老太师当时正当风华,若非你领兵击退敌军,国恐不国。如今你虽年事已高,亦不愿再过问朝堂,然我穆国民众,至今却依旧记得老太师的功德。方才我那一礼,便是代民众,亦是代国君与我自己,向老太师行礼,此礼,老太师当受。”

宰夫买愣了一下,随即看向伊贯,见他双目定定不动,眼神渐渐空远,仿佛在回想当年之事。

“穆国望族众多,然哪家能及的上老太师?老太师有如今之威望,所凭并非家族之世袭官爵,乃从前曾为穆国立下的赫赫功劳。国君私下曾对我言,他年幼之时,最为敬重之人,一为叔祖武伯,二,便是太师你了。他如今实施新法,目的并非是要为难公族大夫,更不是要和老太师作对,乃是看到旧制积重难返,唯一所想,便是改制之后,能令穆国更加强大。唯国强,民方能安居乐业,臣亦可建功立业,此应当也是老太师之所愿。如今他为穆国东出之路,正与晋人奋战,不期南疆却又遭遇楚人攻击,境况不易。我身为君夫人,所能做的事情,实是有限,只能尽我所能抚定灾民,稳住民心,助国君,更是助穆人打下这一大仗。”

伊贯神色不动,目光却落在了对面那位年轻的君夫人的脸上,渐渐露出古怪之色。

“沧海横流,方显本色。老太师,值此国难之际,不止国君与我,还有千万万万如我路上所遇的乡野穆人,无不盼着老太师能再次成我穆国之砥柱,再定人心。我代国君,于此先行谢过。”

阿玄说完,如方才一样,再次向他行了一礼。

……

阿玄和宰夫买离去后,伊贯躺回床上,闭目良久,方睁开眼睛,对着身畔的周季缓缓道:“国君若是如此容易对付,老夫今日便也不会躺在此处与你说话。如今再加上如此女子……”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落寞,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亦是命定。你与那些人,莫再空想了。听老夫一言,与服虞断了往来,将他交给庚敖,如此往后还能保住富贵,否则,如你方才所言,晋国公族的下场,恐怕就是你们的下场。莫让一语成谶!”

第75章

太宫位于丘阳西的方向, 周围风景优美,这夜, 角门里入了一个身影,那人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之下, 朝着深处潜行而去, 最后来到一处宫室, 径直步入内寝, 显得很是熟门熟路。

内寝里烛照迷离, 一个少妇正侧卧在床榻上,唇染胭脂,长发不整, 衣襟微微松散, 隐隐露出内里一抹雪腴之痕, 正是移居此处已有些时日的伯伊夫人。

“夫人, 司徒至。”

一个寺人在门外轻声说道。

鲁秀子正跪在床前,在为伯伊夫人揉捏腿脚, 听闻, 撒娇道:“他来了, 夫人便又要赶我走了。”

伯伊夫人正在等着周季,闻言, 宠爱地摸了摸鲁秀子漆黑的头发,哄道:“去吧, 他不会留下过夜。等他走了, 我便是你的了。”

鲁秀子作出不舍之态, 却也飞快地起身,帐幔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周季大步入内。

鲁秀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司徒,随即低头快步而去。

周季盯着鲁秀子的背影,眼中露出厌恶之色:“阉人无情,不是叫你赶他走吗?怎还留在此处?”

伯伊夫人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瞥了眼周季,眼梢眼角,风情万种。

“我孤居此处,你又不肯来看我,请了你数次,好容易你才来这一趟,不养着他解闷,你叫我如何打发日夜?他也伺候了我多年,忠心耿耿,怎凭你一句话,我就要赶他走?”

周季便坐靠过去,抱住伯伊夫人哄了两句,帐幔落下,云雨过后,周季穿回衣裳,伯伊夫人见他便要走了,面上渐渐露出怨色,道:“有时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入了你的套,生生把自己弄成未亡人!倘先夫没被你和服虞合谋害死,先夫纵然生不出子嗣,亦可从公族中择人过继,我稳居后寝,王宫之中,岂有那乡野女子的立足之地?”

周季一边穿衣,一边道:“如今有何不好?难道你便愿意守着那无用之人过一辈子?且听你口气,怎就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当初那事,你非但知晓点头,连他去往洛邑朝觐时的随扈,也你暗中买通做了手脚的!何况,你我阴私既被他猜疑,我若不先发制人,日后你我如何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伯伊夫人一时哑口,遂恨道:“罢了!我且问你,如今这大事,你与服虞做的到底如何了?”

周季回头看了她一眼,坐回到她身边,耳语道:“时不待我。趁庚敖未回,国都空虚,若再不动手,往后恐怕便没机会了。公子那边,万事皆已准备妥当,便是这几日的事了!放心,公子答应,只要能登上国君之位,便立你为君夫人,一同娶你阿妹,更会保你伊氏一族荣华富贵!”

他捏了一把伯伊夫人的面颊:“我虽叫你做了几年的未亡人,如今当不成穆国的君夫人,但很快便再还你一个做国君的丈夫,你还有何不满?”

伯伊夫人想起公子服虞年过半百一脸松垮垮皱纹的模样,目中露出厌恶之色,冷笑:“说的好听!什么保我伊氏荣华富贵,还不是怕到时压服不了众人,要借我伊氏之声望?”

“我父可知晓?他可支持服虞?”

她忽然想了起来,问。

周季不快地道:“太师不肯出面,还叫我放手。他是越老越无胆色!我等父祖之辈,哪个没为穆国立下过赫赫功劳?庚敖如今翻脸无情,那就休怪我先下手为强了!”

“你们如何行事?”

“三天后,公子将起兵攻丘阳,宰夫买手中只有两万余人,必定力不从心。我在朝中经营了数十年,四门防卫,俱有我埋设之人,到时里应外合,破城攻占王宫,再控制住西华关,断绝庚敖回兵之路,大事便成!你在此安心等待,事成立刻接你回宫!”

伯伊夫人面露喜色,随即又蹙眉:“父亲如今到底是为何意?纵横一世,难道真当甘心就此俯首?”

周季道:“你放心!太师向来瞻前顾后,依他性子,事不到周全,绝不肯轻易出手,此次出言阻拦,也在情理。他不出面也无妨,只要我与公子服虞事成,到时入了国都登上国君之位,太师自然也就首肯。”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伯伊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那日被驱出王宫的一幕,眼中掠过一道阴冷光芒,咬牙道:“极好!如此,我便在此静候你的佳音!”

……

深夜,宵禁中的丘阳城一片漆黑。

这座四方城池的上空,夜亦黑的如同泼了墨漆,厚重乌云在夜空里翻滚涌卷,幻化狂走,冥冥之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命运巨手,正在主宰着一切。

铜炉中的炭火早已灭了,只剩零星火点忽明忽暗,静室内的空气冰冷,亦无灯火。

一个身影坐于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仿佛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化作一座雕像。

许久,他终于开声,唤入一直候于外的儿子伊昌,望着他手执烛台匆匆行至面前,朝自己下跪:“父亲有何吩咐?”

烛火照出伊贯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一卷用火泥封印的简牍之上,看了许久,终于伸手,缓缓将它推了过去。

“去交给宰夫买。立刻。”

不过短短数字而已,从他口中说出,却艰难的犹如千钧之重。

伊昌迟疑了片刻,小心地看了伊贯一眼:“父亲……真决意如此?”

伊贯闭了闭目,起身缓缓行至窗牖之前,伸手一把推开,对着漆黑暗夜伫立良久,缓缓道:“汝父为穆半生戎马,方得一世英名,如今与少年国君不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虽有悲戚不甘,然从无作乱之念。服虞周季之流,难成大事,此次即便侥幸获胜,终必不敌庚敖……”

“去吧。吾今日此举,乃是为我伊氏留下最后一条后路。”

伊昌一凛,应了声是,急忙双手捧起那卷简牍,转身匆匆离去。

……

公子服虞按照计划,于封地暗中召集事于自己的公族大夫,纠集各路兵马正欲起事,不料宰夫买竟率领军队从天而降,各路叛军未等集结完毕,先便各自被剿于路上。

服虞仓皇退入封邑,守城三天,城破,自刎于乱军之中。

周季第一时间便得知快报,知再无退路,决意拼个鱼死网破,临时召集党羽发动宫变,企图占领四边城门并冲入王宫之时,武伯亲领一支军队,开入丘阳。

武伯一生辅四代君王,统领军队打过不下百仗,壮年之时,与伊贯被并称为穆国双雄,威名赫赫,如今穆国军中年长些的军官将领,当年哪个不曾在他麾下效力过,只是他这些年罕有露面,此刻见到他宛如神人般现身,虽白发苍苍,但一身战甲,手握长剑,高高坐于战马之上,目光如电,神威凛凛,竟丝毫不逊当年,再听他发出一声怒喝,犹如振聋发聩,那些随从周季的军士无不心惊肉跳,军心更是大动,何来心思恋战,且走且退,最后除少部分周季死党随他一道被乱箭射死于王宫皋门之外,其余全部投降。

不过半日,这场发生在国都的宫变便被镇压了下去。因惊恐闭门不出的国人,听到王宫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终于停歇,打开家门,纷纷出来,眺望着王宫方向升起的那把冲天大火,议论纷纷。

周季叛军攻打王宫之时,放火焚烧皋门,平叛一定,众人立刻扑火,半日之后,终于将大火扑灭。

皋门虽被焚毁,但所幸大火并未蔓延开来,路寝后宫分毫未损。点计人头,除死了十来个因为害怕叛军攻入王宫趁乱私自出逃的寺人宫女之外,其余人全都安然无恙。

武伯身体本就未曾痊愈,得知阿玄传去的周季伙同公子服虞作乱的消息后,今日撑着一口气,方重披战甲,现身指挥,打下了这场国都平叛之战,战后精力不济,当晚便留于王宫,阿玄和玉玑一起守在他的身边照料。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武伯服药后,睡了过去,阿玄见玉玑一脸倦容,亲自送她也去休息了,出来,看到宫正等候在外,打起精神走了过去。

“禀君夫人,属臣奉命去往太宫,伯伊夫人正欲逃,被属臣抓获,如何处置,等君夫人示下。”宫正禀道。

今日平叛战后,审讯一个周季心腹,那人竟意外地供出三年前烈公朝觐周王于半途遇刺身亡的内幕,称烈公遇刺不但出自周季安排,而且似乎还和伯伊夫人有关。

事关重大,阿玄当时便派宫正去往太宫控住伯伊夫人,又派人将消息递给伊贯,据回报,伊贯虽托病未曾露面,却传话说,倘伯伊夫人真当犯下如此滔天恶罪,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不必有所顾忌。

阿玄想了下,道:“派人将她看住,等国君回来后,再由国君亲自处置。”

宫正领命而去。

阿玄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出神之际,春悄悄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君夫人,你连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了,事既毕,去睡一觉吧,莫累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