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眼睛本是圆睁的,后来苦一师太不忍心,帮着合上了。”

“那是谁推定的,先他杀,再伪装成自杀?”

“郭判,是他第一个发现了聂姑娘颈上有两道索痕。”

“”

“他推断的不对?”定尘听出端倪。

春谨然垂下眼睛,好半晌,才道:“不全对。”

“完事了?”夏侯正南看着返回的二人,明知故问。

定尘耐心禀报:“是的庄主,小僧和春少侠已经勘验完毕。”

夏侯正南满意地点点头,比他预想的快,而且半个时辰前,他已经拆人搬了两把椅子,虽然林巧星婉拒,可他坐得劳神在在,很是舒服。

“夏侯庄主,”春谨然实在没定尘那耐心,直截了当,“我要问话。”

夏侯正南挑眉:“问谁的话?”

春谨然想都没想:“所有需要问话的。”

夏侯正南:“这个所有是你界定的?”

春谨然:“如果你希望我查出凶手的话。”

“我当然希望,”夏侯正南说着站了起来,气势瞬间逆转,尤其当他微微前倾逼近春谨然,孰强孰弱再明显不过,“但是要快。”

春谨然的后背已经抵上门框:“多快?”

夏侯正南定定看着他:“明日卯时,日出之前。”

春谨然:“”

夏侯正南坐回椅子,气定神闲:“明日是我儿大喜之日,天亮之后便要去迎亲,这是头等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现下全江湖的侠士齐聚于此,我不能让他们看山庄的笑话。”

“庄主,”春谨然提醒他,“现在已近晌午了。”

夏侯正南耸耸肩:“所以你还有半天一夜。”

春谨然抿紧嘴唇,似沉思,又似挣扎。

良久。

“春少侠,决定好了吗?”

春谨然看向定尘,那人满眼鼓励之情,又看向林巧星,那姑娘满眼期待之意。他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心一横:“不可能。”

定尘愣住。

林巧星黑线。

夏侯正南刚喝的那口茶水也差点喷。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即使不行也要说行这样才能以示决心振奋气势吗!!”小姑娘觉得自己被残忍地欺骗了。

春谨然觉得她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又不是大罗神仙,吹口气儿凶手就能自动跳出来?”

林巧星:“那你也可以先答应啊,能不能做到是后话,可你连想做的心都没有!”

春谨然:“谁没有心,我是没胆儿!”

林巧星:“啥?”

春谨然:“夏侯庄主,若是我答应了却找不出凶手,该当如何?”

夏侯正南:“那你就是凶手。”

春谨然:“看见了吧。”

林巧星:“”

不过最终,春谨然还是同意了这个期限。

因为——

夏侯正南:“明日破晓之前,抓到凶手凶手死,抓不到凶手你替他死,这不是询问,是知会。”

春谨然:“那你刚刚还问我如何决定!”

夏侯正南:“客气客气,没成想你当了真。”

春谨然:“”

风吹进窗口,送来一阵热浪。

晌午了。

第51章 夏侯山庄(十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流星麻麻、卡卡佳、冰夕昀辰、我爱雷君凡、鲸大猫的地雷!么么哒!

正厅里的众侠客们连早饭都还没吃,这直接一坐到晌午,简直生不如死。可人家夏侯庄主还在里屋忙活呢,他们也只能忍,终于在前胸贴上后背时,盼到了四人归来。

林巧星直直跑回苦一师太身边,鼻头还是红的,但她顾不得这些,飞快附耳向自己师父汇报情况。

苦一师太一边听一边点头。

那边夏侯正南已经回到主位,略显疲倦地打了个哈欠:“定尘师父,你把情况跟大家讲讲吧。”

“好的。”定尘面向众人,缓缓道来,“房间内一片狼藉,家桌椅翻倒,幔帐扯下,烛台和笔墨纸砚散落一地,我们其中发现两枚纸笺,一枚被人扯掉部分,剩下的写着‘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另一枚完整,上书一首诗”定尘说到这里顿住,有些不忍地看向苦一师太。

师太仿佛有所预感,苦涩一笑:“但讲无妨。”

定尘照着纸笺念了起来:“自幼孤苦无人怜,一心只奉玄妙庵,文墨几笔寄恩师,又得福寿又得禅。”

整个正厅鸦雀无声。

苦一师太一声长叹。

“除了这些,房间内再无其他发现,也没有血迹。”定尘继续道,“然后便是聂双姑娘,她的脖颈上有两道索痕,一道交于颈后,一道没有,另外她的两只手掌上都有相似的绳索摩擦过的伤痕。除此之外,再没发现其他外伤。”

众侠客们听得很认真,认真到定尘语毕之后很久,他们才反应过来——

“就这些?”

定尘点头:“就这些。”

这点东西用得着一上午?!

众侠客们很想咆哮,可勘验的虽是定尘,但全程陪伴的是夏侯正南啊,再怒也不敢言。而且虽然此刻已经饥肠辘辘,但这些新冒出的线索还是让大家有隐隐的兴奋,既然把事情都摊开来讲了,那就意味着谁都可以掺一脚——

“房内家具翻倒,一片狼藉,定尘师父,您的意思是聂双姑娘曾跟凶徒交过手?在屋内发生过打斗?”

定尘:“我没有这样讲。”

“两道索痕早就知道了,但是一道交于颈后一道没有,是什么意思?”

定尘:“我不知道。”

“那枚被扯走一半的纸笺一定有问题!对不对?”

定尘:“不好说。”

“相逢一醉是前缘这是前人的送别词啊,可作友人分别,亦可□□人离去这,这聂双姑娘该不会”

苦一师太愤而站起,却被定尘抢了先:“各位江湖豪杰,一切尚未明朗,还望不要无端猜测。”

“我想众豪杰也不愿这样,”说话的是靳夫人,“可定尘师父你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只能自己去猜了。”

“阿弥陀佛,”定尘不疾不徐,“靳夫人,小僧代表寒山派受众豪杰委托前去勘验,现在勘验完毕,将所见如实相告,至于这些线索是何指向,如何解释,恕小僧无能,不敢妄言。”

靳夫人愣了下,继而嫣然一笑:“难怪圆真大师派你前去,果然聪明伶俐。”

定尘垂下眼睛,不去看她。

靳夫人不以为意,眼波流转,便换了人:“想来春少侠是敢于直言三两句的。”

春谨然当然敢,事实上将全部的线索和推断抛出,不仅可以让潜在的知情者更有针对性地提供信息,还可以震慑凶手,让他乱中出错,当然前提是凶手在这山庄之中的话。但是,靳夫人前脚才夸完不敢言的定尘聪明伶俐,后脚就让他说,还真是

“春少侠?”

算了,聪明几十年,笨一次也无妨。

“房间内桌倒椅翻,代表可能发生过打斗,至于是不是聂双姑娘和凶手,还需要进一步查。脖颈两道索痕,相交于颈后的那道,证明聂双姑娘曾被人勒过,而另外一道,则是上吊造成的。手掌上的伤痕可能是聂双姑娘被勒时,曾抓住绳子挣扎,但真正是何种情况,还不能肯定,至于那两枚纸笺,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样听来,”靳夫人轻柔一叹,“好像仍没有多少头绪呢。”

虽不愿,可春谨然不得不承认:“留给我们的线索确实不多。”更重要的是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那依春少侠看,”靳夫人的语气暧昧起来,“这凶徒是外人侵入,还是就在这山庄之中?”

春谨然忽地眯起眼睛,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可青门事件却在此时窜入脑海,让他不得不对这女人多出几分警惕。但话又说回来,靳夫人为何要害聂双?一个无关轻重的玄妙派弟子死了又有何用?而且她擅长的是用毒,但聂双却是被吊死的。还是说,为了躲避嫌疑,故意不用毒?可若是真想躲,又为何要在此刻这样敏感的时候跳出来,还问这样惹人多心的问题?

一个接一个的推测冒出来,又一个接一个的被否决,然后剩下的,就是数不清的为什么,这让春谨然头痛欲裂,比面对夏侯正南那破晓之约时还要裂。

“我只是随口问问,春少侠你怎么还真琢磨上了,瞧这辛苦的,”靳夫人掩面而笑,“好啦好啦,当我没讲过。”

春谨然心底一颤。

明明是妇人,却总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女的神态,偏还没有半点做作,仿佛浑然天成。

别人受用与否春谨然不知,他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呢,”不远处的郭判嗤之以鼻,“勘验了一上午,还不是同我最初的推断一样。”

“非也。”若靳夫人是千年女妖,那郭判就是蟋蟀蚂蚱,对付他都不用武器的。

“何处非也?”郭判皱眉,那架势就是你若不说出个所以然,我就打你个烟花灿烂。

“我记得郭大侠说聂双姑娘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再伪装成上吊?”

“不对吗?”

“不全对。聂双姑娘先被人勒过不假,但并没有死,或许,只是昏迷。”

“你是说”

“聂双姑娘被人吊起的时候,还活着。”

郭判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不愿相信,亦不忍相信。

“有和凭据?”

“敢问郭大侠将聂双姑娘放下来时,她是否双目圆睁?”

“是又如何。”

“吊死之人,因无法呼吸,故常会伴有双目圆整,甚至眼珠突出的情况。”

“那按照你的说法,被勒致死之人也可能会因为无法呼吸而双目圆整。”

“这只是其一。其二,聂双姑娘脖颈上两道索痕都清晰可见,并无二致,可若是一个生前造成一个死后造成,那么死后的勒痕必定轻且浅,因为人死之后气血不通,不可能形成同生前一样的索痕。”

“你说不同就不同?”

“郭大侠不是常与衙门打交道吗,想必认识几个仵作,一问便知。”

话到此处,郭判知道,眼前这家伙八成是对的。一想到那姑娘竟二次受苦,他就恨不得把凶手剥皮吃肉:“这个畜生!”

“凶手要真是外来的,早逃之夭夭了,上哪儿去找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然后另一个声音稍大些,道:“也可能就在山庄之中啊,毕竟”

意有所指的半截话立刻被接上:“对啊,杀人什么的,他们最在行了。”

好事者隐匿在人群之中,无从分辨,可他们话里所指的是何门何派,再明显不过。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一处——暗花楼。

一直阴着脸的戈松香,没法继续保持沉默:“暗花楼此番前来是为夏侯山庄贺喜,绝不可能借机做生意。而且若真想杀一个人,也不用弄这么复杂。”

戈松香的声音有些尖利,与他消瘦得近乎病态的身形莫名契合,像刀刃划过青石板,让人浑身不舒服。

江湖上大部分豪杰都没见过戈松香本人——前些年见过的都死得差不多,这些年他已深居简出,杀人的事全部交给义子们去做——所以这正厅里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可这已经足够让众江湖客心中一寒,仿佛自己已经上了暗花楼的名单,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一命呜呼。

“好了好了,”夏侯正南不知是听腻了,还是终于有了主人的自觉,开始打圆场,“大家都是朋友,不好互相猜疑。”

庄主发话,嘈杂慢慢平息,正厅恢复安静。

夏侯正南这才继续道:“从之前的勘验到刚刚的推断,定尘师父和春少侠都配合默契,细致耐心,甚至找到了很多老夫都忽视掉的线索,真是后生可畏啊”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啊”分明就是有后话。

果然——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做了这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将聂双姑娘的事全权交由这两位去查,若是他们向诸位询问一些事情,还望诸位如实相告。”

饶是有心理准备,众江湖客还是被夏侯正南弄蒙了。

“这怕是不妥吧,即便春少侠已无嫌疑,可他俩毕竟年轻”说话的是旗山派掌门房钰。他倒没有别的想法,就是真的担心这两位年轻人查不出来。

夏侯正南:“年轻才有冲劲儿,脑子也活泛,而且他俩是代表我夏侯山庄去查,房掌门若也想查,老夫同样欢迎。毕竟事情发生在夏侯山庄,没有人比老夫更想给玄妙派一个交代。”

“不不,旗山派自认无能,恐担不得这重任。”房钰连忙拒绝,他可不想惹祸上身。

夏侯正南笑:“那就有劳房掌门,若是被定尘师父和春少侠问到什么,可要如实相告啊。”

房钰连忙道:“那是自然。”

“哟,这都晌午了,难怪觉得饿,”夏侯正南说着起身走下来,“午膳已好,诸位赶紧回屋用膳歇息吧。”

大家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一时间起身的起身,出门的出门,说话声,脚步声,椅子挪动声,交织成欢乐的曲调。

混乱嘈杂中,春谨然被夏侯正南拎到角落。

“你刚才表现得挺好。”

春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还是礼貌回应:“多谢庄主。”

夏侯正南轻轻摇头:“我知道你还有藏着没说的。”

春谨然心中一惊,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老头儿。线索是真的,推断也是真的,但这线索和推断中,有些蹊跷之处,他却没讲。但这些只是他的模糊感觉,在对相关的人进行问话之前,这些感觉都做不得数。

“无需为难,我对你这些藏着掖着的不感兴趣,我只需要凶手,无论用什么办法,你给我一个,就行了。”

春谨然黑线:“说得简单”

夏侯正南微笑:“就这么简单。”

再精神矍铄,总归也活太久了,春谨然目送夏侯正南离去的背影,总觉得那稳健脚步是强撑的。

“谨然。”身后忽然有人叫。

春谨然连忙回身,见白浪一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