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

“然后你就相信了?还当成了致命证据在夏侯正南面前侃侃而谈?”

“”

“你这颗头里装的是草吗!!!”

“大裴,你声音太高了”

“你这么傻的死多少回都不算多!”

“你再这样我就要单方面绝交了”

“她不会亲手杀人的。”

“我都和你呃,你刚刚说什么?”

裴宵衣重重呼出一口气,感觉没那么憋闷了,但又开始疲惫,也不知道是屋顶趴太久了还是跟某人对话太费内力:“我说,她不是那种会让自己手上沾血的人,从小到大,她但凡想除掉谁,都只会借刀杀人。”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是?”

“如果你怀疑聂双的死和她有关,那就朝着这个方向想吧。”

“没有一丁点儿她亲自动手的可能?”

“如果你信我,那就是没有。”

春谨然抿紧嘴唇。

借刀杀人

如果是夏侯赋,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如果不是夏侯赋,山庄宾客百来号人,谁是那把刀?

“大”裴字还没出口,春谨然便感觉到了不寻常,生生将后面的字截住,侧耳仔细去听,屋顶上果然已经没了声响。

正当他纳闷儿之际,门口却传来声音:“谨然。”

春谨然回过身,只见定尘走了进来。

“查得如何?”定尘问道。

“毫无进展。”春谨然苦笑,然后有些埋怨道,“你怎么过来了。现在这种情况,你应该离我越远越好。”

“我跟师父讲过之后才来的,放心吧。”

“你和你师父说要过来帮我然后他就同意了?!”

“我和师父说要过来监视你免得你跑掉然后他就同意了。”

“圆真大师真是得道高僧。”

“嗯。”

春谨然哭笑不得,没好气道:“行了,我你也见着了,死不了也不会跑,现场你也见着了,还那样,你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紧回去吧。”

“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你说件事。”定尘忽然正色道。

春谨然的心不自觉提了起来:“什么事?”

定尘看着他,缓缓道:“我们当初查看现场时,你曾对着散落的纸堆和大片的墨迹推断,聂双是在写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出其不意地勒住,直至昏迷。”

“是又如何?”

“那就有个地方说不通。”

“哪里?”

“夏侯赋若是在聂双写字时行凶,就一定看见了她写的东西,为何不全部拿走,就算他看不出藏头拆字诗的端倪,那那首明显指向感情的词总该看得懂,为什么只扯走了一半,这样留下残破的另一半岂不是更惹人注目?”

“或许他一时情急”

“行凶后用那么长时间布置现场打斗假象的人,却在这里一时情急疏忽了?”

“”

“谨然,”定尘沉吟片刻,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夏侯赋可能真被冤枉了?”

春谨然怔住:“你是说,有人故意栽赃他?”

“不排除这个可能,因为证据太多也太明显了,”定尘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可惜,栽赃之人没明白一个道理,过犹不及,有时候做得太多,便会出错。”

“那这栽赃之人究竟是谁,是他杀了聂双?”

定尘叹口气,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他一定是个与夏侯赋或者夏侯家有仇的人,而且非常清楚聂双和夏侯赋的关系,甚至,目睹了他们的争吵。”

春谨然沉默。

良久。

他发现自怀疑上夏侯赋以来,他全部的推断和搜证都是建立在“夏侯赋是凶手”这个基础上的,他的想法和行动都以此为导向,而目的又是为了更加印证这个结果,仿佛一个循环。即便后期怀疑过靳梨云,可当裴宵衣说靳梨云只会借刀杀人之后,这个怀疑又不了了之了。因为他想当然地觉得这刀要么是夏侯赋,要么是山庄里随便谁,若是前者,事情回到原点,若是后者,那嫌疑人太多了,根本查不下去。

可现在,当他跳出“夏侯赋是凶手”的既定怪圈再去回顾凶手,才发现那个最初的也是最基本的判断,在后期几乎要被他忽略了——熟人。不管是主动杀人,还是被靳梨云当成了刀,这个行凶者都只能是聂双的熟人!一个既认识靳梨云又可以轻松杀掉聂双还能在栽赃夏侯赋这件事中获益的熟人!

去他娘的百十来号宾客!

这件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三个人!如果靳梨云是幕后主使,夏侯赋是无辜被坑,那杀害聂双的

春谨然猛然跑到床前,翻开尸体的手掌!

果不其然。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走,春谨然瘫坐到地上,有些恍惚。

“发现什么了?”定尘见他这模样,连忙担忧询问。

“没事,”春谨然扯出个勉强的笑,“小师父,你能帮我去和夏侯庄主说一声吗,就说麻烦他把宾客们再召集到正厅。”

定尘微微蹙眉,却最终没问任何缘由:“行。”

目送定尘离开,春谨然深吸口气,起身来到窗边:“人都走了,别藏了。”

没一会儿,上面传来极细小的瓦片触碰声,然后就听裴宵衣道:“天快亮了。”

春谨然缓缓微笑,可惜与往常不同,喜悦并没有到眼睛:“大裴,我抓到凶手了。”

出乎意料,房顶上只有沉默。

春谨然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又是半晌安静,然后才传来裴宵衣的声音:“我只想知道你这次能不能把凶手钉死在棺材板上。”

春谨然苦笑:“不知道。”

“不知道?”裴宵衣黑线,“你已经被反咬过一回了,再来第二次,可能就真没命了。”

“凶手八成是没办法反咬我了。”春谨然口气里满是自嘲,“算了,反正我查到的是什么,就说什么,至于听者信不信,就看老天爷了。”

“老天爷很忙。”裴宵衣也不知道自己生气个什么劲儿,但就是烦躁。

“那你不忙吧?”春谨然忽然问。

“什么意思?”裴宵衣皱眉,没懂。

春谨然嘿嘿一笑:“不忙就露个脸吧,万一等会儿我死了,也留个念想。”

裴宵衣:“你不会死的。”

春谨然:“那可说不好。”

裴宵衣:“不是还要去正厅吗,到时候就能看见我了。”

春谨然:“那不一样,我就想现在看你。”

裴宵衣:“毫无意义。”

春谨然:“有没有意义我说的算!”

裴宵衣:“”

春谨然:“大裴——”

房顶上一声无奈叹息。

春谨然得意一笑,探出头往上看。

很快,一个脑袋从屋檐处缓缓蹭了出来。

春谨然:“”

裴宵衣:“我说了毫无意义。”

春谨然:“谁他妈知道你蒙着面啊!!!”

裴宵衣:“其实我是先用烟灰把脸涂黑然后再蒙上的。”

春谨然:“”

裴宵衣:“小心驶得万年船。”

春谨然:“那你现在可以划走了吗,用不用我送几朵浪?”

第59章 夏侯山庄(二十)

送走时刻担心遇险或者被害的大裴兄弟后,春谨然整理整理衣服,又整理整理思绪,毅然回了正厅。

不料刚离开没多久的定尘竟已经站在正厅之中,春谨然一进门就愣住了,然后就看见主位上赫然坐着夏侯正南。老头儿的表情依然阴沉,但比之前被针锋相对时的震怒好太多了,尽管压迫感还在,却不至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春谨然还是下意识避开了夏侯正南的目光,先和定尘搭了话:“小师父,你这速度也太快了”

定尘笑笑摇头:“不是我快”眼神不易察觉地往主位那边示意。

春谨然立刻明白了。

该来的总要来,他垂下眼睛,暗暗深呼吸,然后转过身,抬起头,对着那张阴郁的脸绽出谄媚笑容:“庄主怎么没回去歇息?其实您就等个结果便好了,我这前后折腾了大半宿,破不破案的反正一条贱命,庄主却不必这般辛苦啊。”

夏侯正南轻微眯了一下眼睛,似打量,也似疑惑。

春谨然见他迟迟不说话,脸色又没有明显缓和,以为是自己的诚意还不够,索性豁出去了,也不要什么面子了,收敛恭维谄媚,直截了当垂首抱拳:“之前春谨然一时发昏,冲撞了庄主,现在这里,向庄主请罪!”

啧,还真是服软来了。

夏侯正南挑眉,眼里低沉之色渐缓,玩味之色渐升:“怎么春少侠回了一趟案发现场,连性情都变了。反正都是死,老夫倒觉得之前的你,更有几分骨气。”

春谨然仿佛没听见调侃一般,语气仍平和坚定:“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是骨气,发现错了之后敢于直面,也是骨气。”

“春少侠还真是在夸自己的方面不遗余力,”夏侯正南冷笑,“所以破晓在即,少侠便忽然发现自己之前都错了?”

“其实答案一直都在那里,是在下太自负了,才冤枉了夏侯公子。”

夏侯正南愣了下,继而大笑起来,笑声中有趣味,也有轻蔑:“我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个不怕死的。既如此,当初折腾那些干嘛呢,你以为找了夏侯山庄的不痛快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然后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别说你一个无名小卒,就是之前在这里的那些掌门帮主,想找夏侯山庄的麻烦,也得先把棺材预备好。”

春谨然原本真是诚心诚意道歉的,不管夏侯赋做过什么,杀人,确实是被冤枉了。可不能一逮着人态度好了就往死里讥讽吧。于是春少侠不高兴了,一不高兴,就也不垂首了,也不抱拳了,也把刚下定的“保命决心”给忘了,梗着脖子就开始了奋力还击:“什么叫我当初折腾?指向夏侯赋的线索证据都快凑一麻袋了,我要睁着眼睛装看不见,才是真的对不起天地良心!你以为我愿意找夏侯山庄麻烦?你怎么不说你家公子非往麻烦里凑呢。他要不玩弄人家姑娘,能有今天这些事儿吗!”

夏侯正南刚被还嘴的时候只是意外,等听到后面,就坐不住了,嘴唇动了好几次,却总插不上话,到最后竟啪地一声,将椅子扶手捏出了裂纹!

春谨然吓了一跳,连忙放软了语气:“庄主莫急,我就再说最后一句,完后时间都给你,你爱说啥说啥,我保证不插嘴!”

夏侯正南怒目圆睁,刚要发作,一直静默的定尘忽然开口:“庄主,春施主,我去院子里迎一迎众豪杰,您二位继续呃,畅谈。”说完小和尚脚底生风,咻地就没了踪影,而且体贴地帮他们关上了正厅的大门。

春谨然黑线,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不指望你并肩作战好歹也留下来替我收尸啊!

定尘这一下让气氛稍有缓和,夏侯正南冷哼一声:“说吧,最后一句。说完了你上路也甘心。”

气氛缓和了,春谨然的气势也就断了,之前巴巴的口若悬河啥也不顾,现在却是真切看见了夏侯正南眼底深处的杀意。他虽然已经做了看不见日出的准备,但如果可能,他还是想看的啊:“那个,非得上路么”

夏侯正南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想不出让你活着的理由。”

春谨然哀怨丛生:“之前我咬定夏侯赋是凶手,你杀我,行,现在我找到证据替他洗脱嫌疑了,你还要杀我,我也太可怜了吧。”

“你找到新的证据了?”夏侯正南眯起眼,总算来了兴趣。

“嗯,”春谨然点头,恢复正色,“之前我一直陷在被人精心布置过的局里走不出来,虽然靳梨云是撒谎,但也正是因为她,我才会再回现场,也才有机会找到真正的真相,”

“你凭什么说她撒谎?”夏侯正南语气淡淡的,倒不像质问,更像闲谈。

春谨然无奈地翻个白眼:“庄主,这里只有你我,扯这个还有意思么。他俩那时候要真在一起,您家公子还会等到靳梨云出面?早自证清白了。”

夏侯正南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第一次放松地靠到了椅子上:“看来你真找到赋儿不是凶手的证据了。”

“嗯,”春谨然点头,不再有半点迟疑,“令公子是清白的。”

夏侯正南没再说话,可春谨然看得出,他也松了一口气。

即便权倾江湖,即便可以靠各种手段让夏侯赋脱身,也没有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是杀人凶手。

春谨然连忙再接再厉:“所以您看,也不是没有让我活着的理由的。我自打答应帮您查案,就这么废寝忘食奋不顾身,虽然中间是走了一点点弯路,但结果是好的,令公子清白了,苦一师太那边也有交代,山庄的宾客不会再认为您以势压人包庇儿子,最重要的”春谨然看了眼窗外,满意咧嘴,“天还没亮。”

“可是你顶撞了我。”

“罪不至死吧。”

“两次。”

“您都一百岁了,和我这二十来岁的小毛孩子计较啥啊。”

“你气我的时候当我一百岁了么,我是命硬,不然早让你气死了。”

“你都要把我往死里弄了,我当然得自救一下啊。”

“第一次不提了,刚才呢,刚才你作死也是我挑的头?”

“那看怎么说了,”春谨然眼神游移,小声咕哝,“你要是上来就道歉,非常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推断错误,结果却只换来冷冷讥讽,你能忍?”

虽然声音小,但夏侯正南可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性命攸关不能忍,可以,讥讽两句也不能忍?你是十二还是二十啊。你这样的都能在江湖里活到现在,江湖还真是越来越好混了。”

被挖苦固然不爽,可夏侯正南的语气让春谨然莫名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长辈教诲的感觉,虽然这个长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好几次想弄死自己,但起码,就刚才那番话来说,是带着提点的,他感觉得到,所以也就难得的乖乖聆听,没还嘴。

没等来反呛的夏侯正南倒不适应了,继而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似乎只要跟眼前这小崽子杠上,他的心智就会一瞬间返老还童,然后毫无意义的斗嘴开始,结果往往还都是捞不着便宜的自己气个半死。可等气得想把小崽子乱刀砍死那个劲头过去,一些不同的滋味便开始显现,他没办法简单地将它们归类成喜悦,愤怒,感慨,酸楚,或者其他,那是一种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沾了一点的,五味杂陈的,感受。

多少年了,他几乎忘了生气是什么感觉,江湖上没人会不知死活地来惹他,唯一的儿子在他面前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习惯了深沉少言,除非需要说些场面话,习惯了眼神发令,除非待命的人太过愚蠢,习惯了做一个江湖客口中不老不死的妖怪,被异化,被谄媚,被敬畏,习惯到他以为一切应该如此,习惯到他以为自己本就如此。

可其实,他只是一个侥幸命比较硬的老头儿,一个会坐在窗前怀念往昔,然后在某个刹那,因为意识到身边再没有可言欢的朋友而黯然落寞的,江湖客。

春谨然不知道夏侯正南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对方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深刻而复杂的情绪里,他没办法判定这情绪是否与自己或者聂双的事件有关,于是心里更加没底,纠结再三,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听院子里的动静,大家好像都来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去叫他们进来”

夏侯正南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刚一发而不可收拾,竟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人和事,幸亏被打断,否则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了。

春谨然没等来回答,但清楚地接收到了夏侯正南的肯定眼神和点头,遂二话不说,转身就准备开门。不料手还没碰上门板,就听见背后的夏侯正南问:“你是不是还有句话没讲?”

春谨然纳闷儿地回头,一脸迷茫:“什么话?”

夏侯正南提醒道:“定尘走之前,你说还有最后一句,必须讲完,不然上路也不甘心。”

“上路不甘心是你说的好么”春谨然黑线地小声咕哝,不过也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其实这话说不说都可,与聂双的事无关,纯属他临时起意,但夏侯正南既然问了,“我就是想稍微提醒一下庄主,像想找夏侯山庄麻烦就先准备好棺材一类的话,庄主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最好。您觉得天经地义的,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心中刺。我一个朋友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表面上确实没人敢惹夏侯山庄,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子易躲,小人难防,逞口舌之快结小人之怨,犯不上。”

“就是要提醒我这个?”夏侯正南心中好笑,又有些感慨,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这么奇葩,吵架中还挂记着提醒吵友要宽厚言善慢着,夏侯正南忽然眼底一沉,“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两张美艳的脸从春谨然的脑海中闪过,青门的事,聂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觉得不寒而栗。有时候弄垮一个门派不需要喊打喊杀,可能只是给一个适当的人送一瓶适当的药,有时候杀掉一个人或者得到一个人也不用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可能只是三言两语。当然这些与夏侯正南并没有关系,所以也不必要说,只要将由此悟出的道理讲讲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