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行行行,那换一种说法。斩草除根对吧,但你看这些佳人哪里是草,分明是花儿啊,斩草可以,摘花不行。赶紧放了!”

这厢房书路动摇大半,那厢郭判和春谨然已经开始扒拉人群。

围着女人们的旗山弟子本就下不去手,见少主也没制止,正好顺水推舟,状似被迫地让出一条生命之路。

“还不快跑——”

青风一声令下,女子四散而逃。

或许从这里到山下仍非坦途,但总有一线生机。

“其他人呢?”青风知道春谨然的焦急,也不废话,直接替他问,且问得滴水不漏。

房书路一贯老实厚道,也没多想,实话实说:“沧浪帮和暗花楼在后面对付药人,剩下的都去追靳家母女了。”

青风皱眉:“她们逃了?可山下并没有异动。”

“应该是逃进山里了,”房书路道,“所以各门派兵分几路,正拉开天罗地网搜寻呢。”

青风沉默,回头去看春谨然,眼中询问之意明显——情况就是这些情况,你准备如何?

春谨然咬咬牙,豁出去了:“书路兄,此番围剿,你可看见裴宵衣了?”

房书路怔了下,随后脸色沉重下来。

春谨然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沉到谷底:“你看见了,是吗?”

房书路点点头,有些艰难道:“你最好有个准备”

“他到底怎么了!”春谨然再忍不住,大喝出声。

房书路有些难过地别开眼,他与裴宵衣多少也算有些交情,于是这话出口得便更加难受:“他已经成了药人。”

“然后呢,被你们杀死了?”最后几个字,春谨然几乎是用嘴型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

“我看见他的时候还没有,”房书路连忙摇头,抬手一指天然居后面,“他和那些药人一起,都被堵在那边了。”

春谨然没等他说完,便已翻身凌空,向天然居后面奔去!

青风和祈万贯连忙跟上!

房书路直觉要出事,也愣头愣脑地跟了过去。

天然居后是一片空地,被靳夫人建成了习武场,往日里她最喜欢看男宠或者婢女们在此肉搏,不见血,不罢休。所以此处常年弥漫着腥气。

如今,血腥味更甚。

裴宵衣站在习武场中央,眼神混沌,满头满脸是血,唯有手中的九节鞭,泛着清晰而凛冽的寒光。他就像一头困兽,脚边同伴与敌人的尸体交叠,分不清正邪,无所谓善恶。无数猎人围在场边,想上前,忌惮,却又不愿放他走。

春谨然在看见裴宵衣的瞬间,便什么都忘了,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往男人的方向奔。可就在撞上围堵人墙的一刹那,被一只手狠狠拽住!

“你他妈放开我——”春谨然觉得自己要疯,再看那习武场中央一眼,他就会疯!

戈十七纹丝不动,手上的力道愈发狠了:“他现在已经不是裴宵衣了,你冲上去就是送死,他根本认不得你!”

争执间,又有十几个人凶狠上前,然很快,便被裴宵衣击退。与其他药人不同的是,裴宵衣并不主动寻找攻击目标,他就像一座久远的雕像,伫立在那儿,无思,无想,无欲,无惧,可你不能靠近。他似乎有着自己的安全距离,一切突破这个距离的生命体,都要死。

不是没有试过人海战术,可依然是不行。当舍身冲锋的人们相继倒下,混在中间的人,或者躲在后面的人,便再没了送死的勇气。

其他门派都去追捕靳家母女了,如今这习武场边的主力,即是沧浪帮和暗花楼。裘天海是生意人,戈松香是搞杀手营生的,两个人都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围剿药人本是比追捕靳家母女更省时省力的事,前面的一切也都在两位掌门的掌控之中,直到剩下棘手的裴宵衣。

裴宵衣的武功之高让人吃惊,手执九节鞭,竟无人能够近身。

门徒弟子死了一茬又一茬,裘天海认怂,指望戈松香出手,戈松香让义子们看着办,可掷出去的暗器竟都被裴宵衣打掉。戈松香这才终于,起了杀心。这世上很少有人是戈松香想杀却杀不掉的,义子们只学了他的皮毛,便已让江湖闻风丧胆。所以能让他动手,裴宵衣在九泉之下,也该觉得荣幸。然而当他悄无声息将淬了毒的暗镖夹在指间时,自己最器重的义子忽然跪地,恳求放那人一条生路。

戈十七是戈松香锻造得最得意的一把刀,杀人无声,见血封侯。他养了这把刀二十年,却是第一次从其口中听见“求”字。裴宵衣的死活戈松香不在乎,但这一求,让他心情愉悦。任何交换都是等价的,他现在不提,只是尚未想好,但在他点头同意的瞬间,二人已经心照不宣。

毒镖换成了药镖,可惜,裴宵衣竟然没倒。

靳夫人控制了他的心神,没想到,体质也发生了改变。戈松香始料未及,难得起了懊恼。可即便裴宵衣没被蒙汗药放倒,只要自己不杀他,交易仍有效。

如此这般,惨烈的厮杀在只剩下裴宵衣一人时,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没多久,三个不速之客便到了。

“放开我,”春谨然已经冷静下来,起码表面上是这样,他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极力压抑的情绪,使他看起来沉着得可怕,“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体力耗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戈十七低声道:“义父已经答应了不杀他。”

春谨然抬头,看他:“戈松香答应了,那裘天海呢。裘天海答应了,那杭家呢,玄妙派寒山派呢,连不会武功的婢女都要斩草除根,他们能放过大裴?”

“裴宵衣现在是被人控制,一旦他恢复清醒,负荆请罪,那些自诩正派的人是不会为难他的!”

戈十七分析得不无道理。

但——

“如果我不现在带他走,他根本就没有恢复清醒的机会!”

一个昏迷中的背负着无数正派弟子性命的很可能醒来继续作恶的药人,杀还是留?对于大局为重的掌门们来说,根本都不是一个选择题。

戈十七松开了手。

他不想看着春谨然送死,可后者眼里的光,让他不自觉动摇。

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春谨然穿过人群,走向裴宵衣。

一步。

两步。

第三步的时候,男人动了,身体猛地转过来,眼里却无半点神采。

春谨然不再向前,这个位置足够看清裴宵衣了,看清他身上的血,脸上的伤,甚至是每一根头发。

“大裴。”

春谨然的轻唤让男人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春谨然又向前半步。

九节鞭呼啸而至,裴宵衣的动作几乎是瞬间发生,没半点迟疑。春谨然猝不及防,下意识向后跃起。鞭梢从他面前扫过,他只觉得脸颊一疼,待到落地,有些温热的东西从痛处缓缓淌下。

春谨然没有抬手去摸。

空气里又多了一丝淡淡腥甜。

“春谨然!”

身后传来朋友担忧的叫喊。祈万贯?郭判?春谨然已经分不出来。

“大裴。”

春谨然第二次叫他。

裴宵衣神志不清,听力仍存,他有些僵硬地动动脑袋,下一刻,忽然跃起窜到春谨然的面前!

当啷——

春谨然的防身短刀与裴宵衣的铁鞭缠绕到一起,后者攻击受阻,迅速甩鞭,直接卷飞短刀,同时带得春谨然不住踉跄,没等他站稳,铁鞭已再次袭来!

春谨然眼睁睁看着鞭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想躲,可身体仍没有恢复平衡,更别说提息纵身

当啷——

这次是青风!

云纹剑比短刀可靠许多,这一次裴宵衣故技重施,剑身却一动不动。

青风拼尽全力与裴宵衣僵持,同时大喊:“祈万贯!”

祈楼主早有准备,飞蝗石啪啪正中裴宵衣几处大穴!

石子落地,裴宵衣却没受半分影响。

青风一个分神,剑还是被卷得脱了手,裴宵衣一点余地没留,冲着青风来的鞭子招招致命!

青风失去兵器,被逼得步步后退,那头已经捡起云纹剑的春谨然直接冲过来,加入战局!

一对二,可青风与春谨然仍实实在在落下风。

眼看裴宵衣一鞭划破青风手臂,房书路再看不下去,也提剑上前,与之周旋!

一旁想帮忙又帮不上的祈楼主正急得抓耳挠腮,忽听青风一声惨叫,竟已被抽倒在地。紧随而至的裴宵衣立刻送出杀招,被险险赶过来的房书路以剑身挡住,力道之大,竟生生将裴宵衣震开!

混乱中裴宵衣踉跄后退几步,好巧不巧正撞上想过来帮忙的春谨然,前者一个回手鞭正缠到春谨然的脖子上!

春谨然被一阵巨大的力量猛地拉到男人跟前,裴宵衣越来越靠近,脖颈上的铁鞭却越缠越紧,待到二人几乎鼻尖对上鼻尖,春谨然的脸已因无法呼吸憋得发紫,胸口里像有个巨大的怪物,想冲,却冲不出去,只能往死里撞他的胸膛

叮当。

什么东西从衣襟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那动静太小了,在这漫天喊杀哭号里,就像蚊子叫,毫无存在感。

可是裴宵衣停住了。

春谨然清晰地感觉到鞭子那头的力量在消失,他拼了命地撕扯,终于逃脱桎梏,随后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青风、祈万贯、房书路看得清楚,裴宵衣不动了,真的成了一座雕像。

围观众人也反应过来,一枚毒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人群中射出!

青风最先发现,可毒镖已来到裴宵衣跟前!

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又射来一把飞刀,只听当地一声,飞刀将毒镖撞偏,最后双双落在裴宵衣的脚下。

“谁再敢出手,别怪我不客气。”

青风认得,那是戈十七的声音。

这厢春谨然终于回过神,迅速捡起铃铛又摇了两下,裴宵衣随着铃铛皱了皱了皱眉,身体却仍一动不动。

春谨然咽了下口水,颤巍巍伸出手指点了下男人的脸。

之前还夺命阎王似的男人,突然任人宰割起来,虽仍神色呆滞,可已全无杀气,连九节鞭也从手中滑落,都毫无反应。

热气席卷了春谨然的眼眶。

其他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青风:“这也太神奇了”

祈万贯:“说实话,他是不是装疯骗我们呢”

房书路:“裴少侠不会这样做的吧。”

春谨然顾不上向友人们解释,他用力地眨眨眼,将水汽憋回去,再不迟疑,伸手从腰间摸出丁若水研制的解药,捏开裴宵衣的嘴巴给男人塞了进去。

好半天,男人的喉头终于有了吞咽的动作。

春谨然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好不容易可以解从前的毒了,又中了药人的毒,你说你倒霉的”

他咕哝得很小声,也不知道是说给裴宵衣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咸涩的水珠滑过脸颊上的伤口,蛰得生疼。

春谨然吸吸鼻子,将活死人一样的男人架到自己身上,赌气似的在对方耳边道:“你把我弄破相的,现在想不要都不行了。”

第87章 血色天然(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3╰)╮、鲸大猫、远蓝似蓝的地雷!感谢圆耳的喵喵的手榴弹!

春谨然出手的时候,围观弟子们只道是又来了个不要命的,看热闹居多。可等到裴宵衣真被制住了,不,说制住都不恰当,是已经中邪的药人忽然二度中邪的感觉,围观者便蠢蠢欲动了。渔翁之利谁都想占,只是暗花楼弟子的出手更快。然而情势急转直下,暗花楼主最心腹的弟子撂下了话,谁再敢出手,别怪他不客气。接着那个不知打哪冒出来又不知施了什么邪术的家伙,就把药人架到了自己身上。

至此,再傻的也看明白了,合着人家根本不是在围剿,是他妈来救人的!

春谨然架着裴宵衣往外走,他没有刻意选择方向,但好巧不巧,那个方向的人墙都是沧浪帮的弟子。

春谨然每走一步,沧浪帮的人墙就往后退一步,但仅是退,没有半点闪开的意思。与此同时,这些后悔不迭选此站位的弟子们都求救似的看向习武场对面的掌门,询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究竟要不要动手?

沧浪帮的弟子犹疑,裘天海也蒙圈。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疯魔的裴宵衣为何忽然停止攻击,春谨然这一副救人的架势又意欲何为,还有本应驻守山下的青三公子为什么也搅和在里面,最后那个看起来有些面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的眉宇间皆是算计之色的男子算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总之,裘天海觉得脑袋快要打结了。唯一能确认的是,上一次碰见春谨然,这人诓自己带他进夏侯山庄,结果差点拔了夏侯正南的老虎须;这回第二次碰见,就要把天然居的余孽从自己眼前带走。他绝对与这毛头小子八字不合!

“戈楼主,你看这”

出手不出手尚且不论,起码要先拉个人一起背锅。

戈松香露出破为难的苦笑:“老夫也看不懂了”

只说看不懂,却不说要不要动手。

裘天海在心里问候了对方的长辈们,那头的弟子却已经等不及,索性大喊:“掌门——”

裘掌门心一横,厉声喝道:“春谨然!你这是要做什么!”

沧浪帮弟子欲哭无泪。这都快走到脸贴脸了掌门你问人家要做什么,你他妈是不是逗我们呢!

春谨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这个人我要带走。”

裘天海的脸气黑一半,你要真想救人好歹也编点漂亮话啊,这一点余地不留,众目睽睽,难道还要让他这黄土埋半截的老人家给彼此修台阶吗!

“他是天然居的余孽,你不能带走。”爱咋咋地吧,裘天海啥也不图了,就图个沧浪帮和自己这个帮主的脸面。

春谨然背对着裘天海,再不出声,一副硬杠到底的架势。

祈万贯敏锐发现不对,换往常,春谨然早能想到一百套说辞,即便无法脱身,也可以拖延时间,弄得好了还能把对手搅和得五迷三道。可现在的春谨然,哪还有一点口吐莲花的风采。

这可能就是关心则乱吧。

祈楼主默默叹口气,转过身来,总算代表救人小分队了个裘帮主一个正脸:“裘老前辈,您也看见了,裴宵衣神志不清,显然也是被天然居所害,这样一个苦命人,咱们怎能再对他赶尽杀绝呢!”

裘天海皱眉,他啥时候和对方成“咱们”了,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王刘慕容咳,少侠此言差矣。裴宵衣在成为药人之前,已为天然居卖命多年,与天然居有关的那些无头血案,想必都有他的参与。这样一个恶徒,怎能称作苦命之人?而今,他成为药人,或许非他所愿,但在诸位少侠来之前,他确确实实已伤了沧浪帮和暗花楼不少兄弟,我若放他走,又怎么给这些兄弟们交代?”

祈万贯语塞。

裘天海说得这番话在情在理,他就是想硬掰,也掰不出花来。

暗花楼的弟兄们却面面相觑,纷杂眼波都流转着同样的信息——他们有弟兄受伤?不是明明都只在后面放暗箭,让沧浪帮冲锋陷阵吗?

一阵风吹进习武场,带着山间峰顶独有的刺骨凉意,吹落人们各怀的心思。

“师父——”隐忍多时的白浪忽然跪下,咚地朝裘天海磕了个响头,“求师父放他们一条生路!”

裘天海剩下的那半边脸终于也黑成了锅底:“白浪,你在说什么胡话,赶紧给我起来!”

“师父若不放他们,徒儿就长跪不起!”

“你、你、你这个孽徒!”

“师父,”白浪起身,只那一下,额头已经破皮,隐隐渗出红色,“春谨然是徒儿多年好友,去往雾栖大泽时,更奋不顾身跳入江中搭救徒儿,徒儿敢拿性命担保,他绝非恶徒。至于那裴宵衣,徒儿虽与其交往不深,但西南之行中,徒儿与他同吃同行同遇险,几次危难他都是拼尽全力与大家共同渡过难关,这一点青风、裘洋甚至是杭家两位公子都能作证!师父,真正伤我沧浪兄弟的罪魁祸首不是裴宵衣,而是下药操纵他的靳家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