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丧心病狂的是人家还能慢悠悠地轻声问:“怎么还不睡呢。”

春谨然想掐死他的心都有:“这话该我问你吧!”

裴宵衣很认真地回答:“你一直在床上蠕动,吵得我睡不着。”

春谨然觉得有时间必须要教教大裴各种辞藻的正确用法。

“我不动了,你快点回屋睡吧。”春谨然企图打发走对方。

裴宵衣一针见血:“你是不动了,直接准备出门了。”

春谨然黑线,他就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晚上他和杭明哲说那些有的没的时,这家伙看似没注意,其实耳朵竖得比谁都高。

不过事到如今,春谨然也不打算瞒他了:“你先进来。”

裴宵衣翻身进屋,转头就关紧了窗,显然是知道春谨然要讲什么的。

春谨然也就开门见山:“我怀疑夏侯赋的死和杭家有关,确切地说,整个西南之行都是杭家布的局,就为了杀掉夏侯赋。”

裴宵衣皱眉,他虽从春谨然来到杭家后的奇怪态度里感觉到有不妥,甚至料到他晚上会不安分,可这背后的原因,却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一时也有点不好接受:“动机呢?杀人总要有动机。”

春谨然缓缓道:“杭月瑶。”

裴宵衣怔住。那是他与春谨然相识的契机,但说句不中听的,他是真的快把这个不幸的姑娘忘了。不光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更是因为杭家本身也没有在江湖上大张旗鼓地抓凶手,以至于杭月瑶被害这件事在裴宵衣的记忆中,存在感一直有些淡。

“所以是夏侯赋杀了她?”如果这就是杭家杀人的动机,那裴宵衣只能如此想。

“应该是吧,”事实上春谨然对此也模棱两可,只能按照人之常情去推断,“如若不然,杭家也不会费尽心思布这么大一个局。”

“那可未必,”裴宵衣冷笑,“夏侯赋死了,夏侯正南也就活到了头,夏侯山庄覆灭带来的好处,可远远比报一个仇丰厚得多。”

理是这个理,纵观百年江湖,多少人在权势利益面前,弃亲情伦常于不顾。可不知为何,春谨然就是觉得杭家人不会如此,起码杭明哲不会,春谨然相信即便给他一座金山,一把龙椅,他仍会选择血债血偿。夏侯山庄覆灭可能是早就算计好的,也可能是意外收获,但出发点,一定是给小妹报仇。

只是,杭月瑶真的是夏侯赋杀的吗?那样惨烈的一剑割喉,那个外强中干的风流少爷真的下得去手吗?

“别想了,”裴宵衣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也别去查。”

春谨然囧,他在大裴这里还真没啥秘密了,索性直抒胸臆:“我想查,不搞清楚真相我睡不着觉。”

“搞清楚了又能如何,”若不是有过承诺,裴宵衣真想抽醒他,“夏侯家都没人了,你还公道给鬼?再说,如果夏侯赋真是凶手,那他就是死有余辜,你就是讨了公道送进地府,也得让阎王爷拦下来。”

春谨然黑线,头一次在口舌之争中败下阵来,这叫一个气结,刚想抬脚踹,就听见门缝幽幽传进来一个声音——

“阎王爷正义感这么强?”

春谨然和裴宵衣面面相觑,电光石火间,后者就窜到门口,与此同时握紧了九节鞭,大有门一开来者便灰飞烟灭的架势。

春谨然赶紧跟着过去,用身子挤开裴少侠,一边翻白眼一边开门:“祈楼主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裴宵衣一脸迷茫,他应该对祈万贯的声音敏感吗?

啧,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那边,祈楼主已经进门。

“祈兄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跟自家弟兄就不绕弯了,春谨然问得直截了当。

不料祈万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又查看了一下窗,折腾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有个事儿,我自己琢磨一晚上了,也没琢磨出来什么名堂,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

春谨然心里一沉,这事肯定不太妙,且还十分紧要,否则祈万贯不会苦恼成这样,甚至都顾不上调侃他和裴宵衣深夜共处一室的微妙情况。

没等春谨然说“洗耳恭听”,早已等不及的祈万贯已经先一步从怀里掏出了那个让他愁了一晚上的东西:“散席回房的路上,我忽然内急,没头没脑找茅房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罪魁祸首”被放到了春谨然的掌心。

一片枯叶。

好端端的夏日不会落叶,可也保不齐有顽皮的孩子随手摘下几片,后又弃而枯之。

但,不该是瑶蛮树叶。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到春神探真相只有一个的show time了~~~有点小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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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鲸大猫和卡卡佳的地雷!么么哒!

第98章 云中杭(六)

静谧无声的夜,只有灯花,劈啪作响。

原本祈万贯来的时候,屋子里是没点灯的,毕竟一个企图夜行,一个窗外蛰伏,还一个攥着怎么看都很可疑的枯叶偷偷来访,无一适合灯火通明。

然,当想静下心来思考,如墨的漆黑就变成一张网,将思绪压抑着,包裹着,无从释放。

必须点灯。

只有这样,记忆才能随着火光的摇曳,慢慢倒流,回到最初的那个点。

裴宵衣知道,此刻静静坐在灯前的春谨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脑袋里的那根关于解谜的弦,已飞快动起来。时而幻化成手,拼凑碎片,时而羽化成鸟,俯瞰全盘。

祈万贯不知道这些,但直觉告诉他,现下,最好不要聒噪,静观其变。

一炷香的时间。

很短,只够品一盏茶。

很长,足以想清楚整件案。

或许想清楚三个字用得并不准确,春谨然只是将前前后后的所有联系到了一起,理清,捋顺,让每件事每个环节都回到自己恰当的位置,让每个疑点每条线索都有了相应的解释——可是,这还不够。

“祈楼主,”静默多时的春谨然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你先回去吧。”

祈万贯一脸受到巨大伤害的震惊,就差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了。

春谨然不多解释,只定定看着他。

祈万贯望着友人在灯下忽明忽暗的脸,竟然百年不遇地福至心灵:“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

春谨然沉重点头:“非常。”

祈万贯下意识后退两步,趋利避害是商人的本能:“那我还是装不知道吧。”

春谨然被他逗得想笑,虽最终也没笑出来,心情总归有一瞬的轻快:“装?你原本就啥都没想出来好不好。”

被毫不留情撤走台阶的祈楼主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过了会儿,才有些担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做?”

春谨然垂下脸,沉默半晌,再抬起头时,目光炯炯:“彻底弄清楚。”

祈万贯诧异,他以为刚刚漫长的思索里,春谨然已经看透了一切。

春谨然从祈万贯的表情里轻而易举读出了他的心思,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半仙,很多事情只能靠推测。但凡推测,就一定有谬误,有疏漏,甚至一些关键点上,哪怕铁证如山,也未必推得准因为人心,是最难猜的。”

最初是裴宵衣告诉他的,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后来夏侯正南又和他说,有多少种人心就有多少种聪明。

他从一开始的不愿相信,到后来的不得不相信,再到现在,五味杂陈。

这个世上有善有光明磊落,自也有恶有阴险狡诈,可春谨然总希望自己认定的朋友,属于前者。所以他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直到现在,祈万贯也猜不出这件无比严重的事情的性质和它所牵扯的人物,只能从瑶蛮树叶上简单推断出,杭家与药人之事有关。可是怎么个有关法,背后主谋,胁从帮凶,抑或无辜牵连?他不知道。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春谨然肯定已推出了大概轮廓,现在准备将全部真相,彻底挖掘了。

祈万贯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不相干的人,管他去死,若是旁的熟人,他多半会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是春谨然,凡事都要打破砂锅不明朗不休的家伙,作为朋友,只能真诚道:“千万小心,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春谨然心头一热。

“不收钱。”祈万贯全句补完。

春谨然直接烧心了。

什么叫真朋友,就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都要排在你后面啊!

眼瞅着那俩人就要执手想看泪眼,裴宵衣果断开口:“祈楼主,天色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祈万贯黑线地看看窗外已近后半夜的深沉月色,发誓这绝对是他听过的最不走心的逐客令。

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剩下的,相信友人自会盘算。

送走祈万贯,裴宵衣回身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怀疑天然居的覆灭,也与杭家有关?”

对着裴宵衣,春谨然不再遮掩:“嗯。不然没办法解释,为何会在这里发现瑶蛮树叶。连若水都要翻箱倒柜找医书才能查到的,杭家怎么会一清二楚?好,就算他们清楚,要这树叶又有何用?除了你,所有中蛊毒的都已在崇天峰战死,无人需要杭家解毒。但若这树叶不是用来解毒,那只剩下一个用途”

“饲养蛊虫。”看着嘴唇颤抖却迟迟说不出来的春谨然,裴宵衣心疼地替他说完。

春谨然觉得心里难受,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是堵得慌。

裴宵衣走过去,将坐着的他搂到自己怀里。

春谨然的额头抵在男人的腰上,听不见对方的心跳,却仍有一片温暖。

裴宵衣轻轻抚摸春谨然的后背,淡然道:“为报仇也好,为一统武林也罢,这就是江湖,这样的事情人人都在做,只是杭家做得更大,更成功罢了。”

春谨然感觉到自己焦灼的情绪竟在这样一下又一下的轻抚里,奇异般地平静下来。他抬头去看裴宵衣,男人还是那副爱谁谁的死样子,与后背上那个轻柔的手掌完全割裂,却又莫名融合。

用力抱了下男人的腰。

春谨然腾地站起来:“你说的道理我明白。这事儿要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不管了。但事关杭明哲,我把他当朋友,就必须弄清楚。”

裴宵衣看着眼前家伙的一脸振作,就知道当面对质这事儿势在必行了,但还是忍不住问:“弄清楚之后呢?”

春谨然态度坚决:“能继续做朋友就做,做不了就绝交。”

裴宵衣真想掐死他:“你就没想过根本不用你绝交,人家直接把你灭口了?”

春谨然头皮发麻地咽了一下口水:“不、不能吧”

裴宵衣冷哼:“要是就灭了呢。”

春谨然义正言辞:“那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裴宵衣咬牙切齿:“你的志向还真远大。”

骂归骂,最终裴宵衣还是护着春谨然踏进茫茫夜色——他喜欢上这人之前,这就是个死也要追寻真相的冲动鬼,所以他喜欢上这人之后,能做的也只是在对方找别人不痛快的时候,站在一旁摇旗呐喊,震慑助威。

杭明哲的房里燃着灯,光从敞开的窗口泻出来,映亮了窗旁的脸。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三两同好,秉烛夜谈,岂不快哉?”那脸仿佛等不及似的,竟主动探了出来,冲着虚无的黑暗笑靥如花。

春谨然和裴宵衣从黑暗中闪身出来,不知该窘迫,还是无奈。

“你哪里学来的话”春谨然不爽被抢了话。

杭明哲嘿嘿一乐,晃了晃手中的酒壶:“明俊说你当初夜袭的时候,就这么开场的。”

春谨然囧,紧张地看了裴宵衣一眼,连忙解释:“是夜访,不是夜袭,真的没袭!”

裴宵衣扭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春谨然黑线。杭三绝对是故意的,自己还没找麻烦呢,他倒先发制人了!

被腹诽的杭三少毫无所觉,已经起身,后退两步,张开双臂作欢迎状:“快请进。我都坐这儿等半宿了,你要再不来,我说不定就找你去了。”

春谨然无力:“有请人翻窗的吗?”

杭明哲却莞尔一笑:“进门是客,翻窗是友。”

春谨然愣住,下意识去看对方的表情,企图从其中找到哪怕一丝虚情假意。

没有。

这人把他当朋友,直到现在。

一如自己。

春谨然不再迟疑,翻窗而入。

裴宵衣紧随其后。

待二人进入屋内,杭明哲走过去关好了窗。明明夏日,却关得严丝合缝。

桌案上有三个酒杯,杭明哲不疾不徐地斟上三杯。

春谨然静静看着他斟完,才问:“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杭明哲委屈皱眉:“我刚不是说过,都等你半宿了。”

春谨然坐下来,拿过酒杯,刚想喝,却被裴宵衣拦住。

杭明哲见状,从春谨然手里抢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亮给二人看:“喏,没下毒。”

裴宵衣耸耸肩:“说不定你先吃了解药。”

杭明哲黑线,转而望向春谨然,认真地问:“你到底看上他啥了?”

春谨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搜肠刮肚好半天,才挤出四个字:“一言难尽”

裴宵衣脸色铁青,目露杀机,若此刻随便找个人来猜,十个里得有十个,都会咬定他才是最像凶手那个。

趁着裴宵衣情绪波动,春谨然赶快喝了酒,不料进到嘴里的,却是茶。他狐疑皱眉,问:“为何?”

杭明哲又给他倒上一杯,不疾不徐:“喜事喝酒,愁事饮茶,闷酒能醉,后却伤身,唯有清茶,苦后回甘。”

春谨然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青年。

这是他认识的杭明哲,这好像又不是他认识的杭明哲,可是很奇怪,无论哪个杭明哲,他都不讨厌,甚至觉得就该如此,二者合而为一,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杭家三少。

“既然你等了我们半宿,我们现在也来了,那就开始吧。”彼此心照不宣,春谨然便不再拐弯抹角。

未料杭明哲居然摇头:“我要先听你说。”

春谨然闹不明白了,都摆出这么一个坦然的架势了,索性和盘托出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费二遍事让自己先来?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杭明哲一本正经道:“我得看你说得对不对啊。万一我先傻乎乎都认了,结果你推断的压根儿不沾边,我不亏大了。”

春谨然无语:“我就是推断得再不沾边,你这话一说完,也得死死沾上了!”

杭明哲摊手,又恢复成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样,反正就是不张嘴。

春谨然叹口气。

无所谓,他先说就他先说,反正事已至此,最终都是要真相,不必纠结探寻的方式。

“雾栖大泽从最开始,就是你或者你们家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夏侯赋的命”

杭明哲渐渐收敛玩笑,认真地听。

春谨然深吸口气,继续:“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一般人得到赤玉这种能震动整个武林的物件的下落,势必要与自己最亲近的人分享,或者干脆独吞,即便他是一个游侠,怎就那样大公无私,直接找了杭家?而杭老爷子又如此慷慨,特意挑所有帮派齐聚夏侯山庄的时候,上门公之于众?可那个时候我想不出景万川造假的理由,也想不出我们这群人一起去西南会给杭家带来什么好处。甚至到我们返回,我仍相信夏侯赋是意外身亡,因为我也想不出他必须死的理由,相反,一个失去儿子丧失理智的盛怒的夏侯正南,对任何人任何帮派都是十分危险的。直到我在这里,在喜宴上,看见上宾之位的景万川。”

“所以你就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杭明哲好整以暇地问。

春谨然没好气瞪他:“是你帮我联系起来的吧。”现在想想,那些或暧昧不明或暗含深意的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杭明哲微微一笑,似调侃,也似无奈:“我不说,你迟早也会想通。”

春谨然叹口气:“但会非常迟。”

杭明哲定定看了他半晌,眼里忽然闪出哀怨:“你就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折腾自己,还折磨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