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离端起茶杯,用茶杯盖指着外面问道:“怎么,颜太傅权倾朝野,还有人胆敢暗中监视你不成?”

  颜甄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是皇上的人。”

  

  白离面露惊异,忽然明白了什么,挑挑眉,不再言声。

  

  正这当,颜甄瞥见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水镜,目光在白离脸上扫了一番,随即恭敬有礼地说道:“下官早年在密宗修道练法的时候,也知道狐族的秘术之一,当时好奇,苦修良久,总算能施展一二。”

  

  白离心里一动,抬头看着他。

  

  只见颜甄双手将水镜捧到身前,说道:“听闻说魔君曾在狐族寄居,雕虫小技,还望魔君指点一二。”

  

  言罢,他便伸手沾着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颜甄自然是个人,没有一点狐族血统,白离看着他描下的咒文,并不认识,心里便知道是密宗所用的特殊咒文,过了片刻,叫他也看出了些门道。

  

  只见水镜上的水面轻轻波动了一下,白离一怔,随即在里面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仅仅是一眼,他便心神巨震,本来便像是用尺子笔着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桌上的密宗咒文越来越多,那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竟是施无端。

  

  他还……他还……

  

  这个点钟,想来施无端是已经休息了,他侧着身,依然是缩成一团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脸颊和嘴唇几无血色,带着重伤初愈的憔悴。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地皱着,时常咳嗽两声。

  白离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心里忽然想道:瘦了。

  

  就在这时,兔子忽然抬起头来,仿佛透过水镜和他对视一样,白离忽然有种错觉,那双仿佛黑豆一样的眼里仿佛映着他的倒影一样,忽然一阵心悸。

  于是他猛一挥手,桌上的水镜“呛啷”一声落在地上,施无端和兔子便都不见了。

  

  “看他做什么?”白离皱起眉,冷冷地说道,“看见他便心烦。”

  

  颜甄的袖子被沾湿了一大片,却一点也不惊慌,只说道:“下官听说魔君曾请出神弓,当胸射之,却不想这人这样命大,竟是险险地捡回一命,既然如此,下官有一计,可以将这叫魔君心烦不已之人除去,您瞧如何?”

  

  白离不言语,只是意味不明地抬头看着他。

  

  颜甄却并不在乎与他对视,说道:“顾怀阳实在为我普庆心腹大患,如今各方暴民具已经伏法,唯独此人诡计多端,韬光养晦多年,势力不小,心更不在小。若是如此,倒也不足为据,毕竟寻常刀剑,如何奈何得了教宗高人?只是这施无端不知怎么的,花言巧语地哄骗笼络了一大批散派无知的道友,替他卖命,大道相撞,道友相杀,这如何是好?”

  

  白离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忍不住嗤笑一声。

  

  颜甄丝毫不以为杵,显然脸皮虽然不如顾怀阳等人修炼千年,却也颇有道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道:“然而光有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下官想着,这个施无端才是他们那群人的核心,唉,不瞒魔君说,十年前,下官在玄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便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当时他逃出九鹿山动静颇大,只是下官那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错过了那么大好的时机——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他,想来顾怀阳便先失了一半的主心骨。”

  

  白离问道:“颜太傅这是有主意了?”

  

  颜甄道:“如今我朝西北调兵,海宁商队极多,当中鱼龙混杂,自然有不少是这些叛逆的耳目,顾怀阳天纵奇才,肯定已经打听到,必知道东越非久留之地,我算准他近期定当撤出东越。已经遣人设伏,准备劫杀之。这样一来,顾怀阳自然与其根基之地隔开,施无端定然要救,之后计划,还须倚仗魔君。”

  

  他逃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了白离,说道:“魔君过目。”

  

  白离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笑道:“颜大人真乃国之栋梁,万万当得起‘阴险毒辣’这四个字,也难怪皇上对大人忌惮不已。”

  

  颜甄忙低头道:“下官尸位素餐,叫皇上不放心了,实在罪该万死。”

  白离有些不屑地打量着他,心道这里都没人了,这老货还装相给谁看?便肆无忌惮地大逆不道,道:“前些日子,我听邹大人说,有人参了颜大人一本,说你不尊圣上,欺君枉法,可有此事?”

  

  颜甄道:“惭愧。”

  

  白离笑了笑,慢吞吞地说道:“我瞧你背着这么大的一个罪名,不如干脆叫它成了真,岂不名至实归?”

  

  颜甄将头埋得更低,片刻,敛肃容正色道:“颜家世代忠良,为社稷舍生忘死,万万没有忤逆之心,还请魔君慎言。”

  

  白离低低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大雨却已经停了,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知道他们两人也无话好说了,剩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坐着也是相看两厌,便站起身来,施礼拜别。

  随后挑起那盏灯,往外走去。

  

  忽然,白离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颜甄道:“慢……你方才说他……施无端逃出九鹿山,是怎么回事?”

  

  颜甄顿了片刻,侧身说道:“此乃玄宗家务事了,道祖真人与其两位师弟起了冲突,遭人陷害致死,正好被他这位高徒撞破,碧潭真人念及同门情谊,将其软禁于九鹿山峰顶,下官那时有幸受邀玄宗述武大会,便正好见了被软禁多年的施无端借机金蝉脱壳一事。”

  

  白离听了,只是低着头,一张脸隐于灯影之下,叫人看不出他面上是悲是喜,良久,他才摆了摆手,低声道:“我知道了,咕噜,送颜大人。”

  

  布片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嘴里叽里咕噜地烧着水一样,将颜甄往外引去。

  

  又半月,顾怀阳带陆云舟撤出东越之地,于淮州遇伏,双方激战不休,整整二十余日,死者遍野,漫天的秃鹰乌鸦徘徊不去,嚎叫不止。

  

  第一场“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大战打响了。

52、第五十二章 恶人 ...

  顾怀阳是真真正正陷入了困境。

  

  初六,第一次交锋,朝廷剿匪军四面八方大兵压境,短兵相接,激战三日。

  初十,红巾军撤回东越境内。

  

  十五,损伤过半的剿匪军迎来十万援军,兵临城下,顾怀阳等人负隅顽抗。

  

  等到二十一这一天,粮草与辎重物品等统统告急,顾怀阳知道这一回是到了强弩之末。

  朝廷倾全国之力将东越与海宁隔开,打算逐一围剿。东越易守难攻之地反而画地为牢,顾怀阳听着陆云舟汇报守城战况,脸上满是胡茬,只是沉默,不言语。

  

  末了,陆云舟言简意赅地说道:“大哥,人和马块没吃的了,怎么样你想个办法。”

  

  “还剩多少?”顾怀阳问道。

  “三日,最多三日。”

  

  顾怀阳沉吟不语,一只布满干裂的伤痕的手掌轻轻地敲打着桌子,眉头皱得死紧,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陆云舟平日里话便不多,也不是很容易亲近的人,除了他的独生女儿,便是和几个结拜兄弟还能多说几句话。此刻只是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顾怀阳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陆云舟眉头松动了一下,闷闷地说道:“没什么,想起露儿了,也不知道小六的伤怎么样了。”

  顾怀阳道:“前些日子我瞧见四娘来信里说小六伤好些了,露儿也有她照料着,想来定是安好的。”

  陆云舟点点头。

  

  顾怀阳便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道:“是不是有人和你嚼了什么舌根?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陆云舟迟疑了一会,说道:“副将郭辉托我向大哥进言,若三日过后,援军与粮草依然没办法运进来,我们是不是向……当地百姓征粮。”

  顾怀阳听了,半晌没言语,好一会,才冷笑道:“征粮?我看郭辉说的是抢粮吧?”

  

  陆云舟垂下眼,不吱声了。

  

  “噗——哈哈哈哈哈,”顾怀阳笑出了声,他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张干涩苍白的嘴唇,好一会,才低低地说道,“姓郭的小子,当年他病得只剩一口气,被几个一同流亡的兄弟们勉强拖着,要饭要来的口粮,大家互相节省着给他,这才救了他一命。他弟弟,没的时候才八岁,瘦得像个小猴子,小手那么大一点,拽着他的衣服角说‘哥,我饿,我想吃发面的饼子’,可是到死,我们也没让孩子吃上一口发面饼子。”

  

  陆云舟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大哥。”

  

  “如今那混账东西出息了,他还说要让我带着他们干什么?”顾怀阳用一种轻缓得仿佛午后拉家常的声音说道,“抢粮?亏他想得出来啊,亏他想得出来!”

  他最后一句的声调猛地拔高,一抬手将桌上的粗瓷茶碗给扫了下去,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瓣。

  

  乱世中,他们为了生存,厚颜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劫富不济贫,利用朝廷漏洞拼命敛财,甚至黑吃黑打劫山匪流氓,招兵买马,乃至于短短数年,便将海宁红巾军壮大到如今叫朝廷必须忌惮的地步。

  然而怎能提着刀枪踹开百姓家的门强抢粮食呢?

  亡魂遍野,山鬼哀嚎,哪个能不惊、不苦、不颠沛流离提心吊胆?

  

  说到底,百姓何辜?

  就连他们这些逆臣反贼,刚开始的时候,哪一个又是就十恶不赦了呢?

  

  想来,大概也就是前世不修,生不逢时。

  

  “从现在起,叫所有人给我勒紧裤腰带。”顾怀阳站了起来,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坚毅之色,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陆云舟。

  陆云舟有些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满熟悉的笔迹分明是施无端的,便是陆云舟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登时也忍不住面露微许激动:“大哥,这是……”

  

  他想说和海宁的联系不是被全部截断了么,施无端是如何把信送过来的?

  顾怀阳抬手打断他,说道:“我自有办法,你去告诉众将士们,从今日起,饮食供给减半,叫大家再撑上个三五日,三五日后,六爷那边定然有办法使我们脱困,不必忧心,只是……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我红巾军乃是勤王义军,上得天意,下承民心,不是围山称霸的跳梁小丑!谁要是胆敢骚扰百姓,横行街头,我便让他人头落地,我顾怀阳说到做到!”

  

  “是!”

  眼看着陆云舟转身出去,顾怀阳苦笑一声,披上铠甲,亲自到城墙上巡视去了。

  如今东越被围,内有数十万大军,外有对方教宗高手坐镇,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如何将信送出去?

  小六啊,如今我们兄弟生死成败,可就在你这里了。

  

  施无端确实是第一时间得到了东越被围的消息,这使得他胸口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就从床上站了起来,紧急致信孟忠勇,支起军帐,谁劝阻也没用——谁也没心情劝阻他了。

  海宁精锐尽被顾怀阳带走,若是解不了东越之困,前途便艰险了,十数年苦心经营可能付之一炬,所有人都站在了这风口浪尖上。

  

  随后,施无端调兵,却并不硬攻东越,着李四娘亲自带人奇袭了漳州之南的皖江、会宁、赵家渠三地,直逼漳州大粮仓湖州。

  竟像是要来一出围魏救赵。

  

  海宁郡中,施无端夜夜睡不了几个时辰,正还是肺腑受伤,每日兰若送药的时候,都听他咳嗽得撕心裂肺,见她端药过去,也不过点点头,道声谢,连眉头也不皱一个,仿佛喝水似的将一碗黑乎乎苦极了的药往嗓子眼里一灌,头也不抬。

  

  来自各地商队的隐秘渠道的信息、地图、书信、战报搅成一团,摊了他一桌子,兰若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照顾人的丫头,为了避嫌,从来也不往跟前走,只是将药递上去便退到一边,等着他将空药碗递回来。

  灯影下施无端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子叫兰若想起一个词——铁石心肠。

  

  她忍不住想起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会对别人狠心,实在算不得什么,心肠最硬的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狠心。

  兰若便疑惑起来,她想,六爷是这么个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的人,尤其对别人笑起来的模样,叫人觉得心里像是被羽毛轻飘飘地扫了一下似的,怎么会是狠心的人呢?

  

  施无端并没有在海宁停留很久,李四娘动手不几日,他便不顾伤情带着剩下的兵马开拔了,兰若随军,施无端可怜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便将她与军医们放在一起,平时只需要帮着送药照顾一些军中病患,后来又担心她吃不消,单独给她预备了一辆车,里面铺了厚厚的垫子。

  惹得几个军医队伍里的小兵对她意味不明地“嘿嘿”笑:“兰若姑娘,六爷待你真好。”

  

  六爷待人总是很好的,兰若偷偷想起出发两日时,她照常送药给施无端时,六爷低垂眉眼轻声细语地问她可还跟得上行程时的模样,忍不住面红耳赤。

  

  而与此同时,颜甄等人也接到了战报——湖州告急。

  白离与邹燕来随军到了东越,见了颜甄的信,邹燕来看了看白离,问道:“魔君,你看这……”

  

  白离正在自己跟自己摆棋谱,闻言头也不抬,问道:“怎么,湖州很好打么?”

  

  湖州自然是不好打的,自古大粮仓之地必然有重兵守卫,乃是大关,和被李四娘轻易打下来的那些个小城小村并不一样,便是此时朝中精锐尽数在东越围剿顾怀阳,湖州城守也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拿下的。

  邹燕来顿了片刻说道:“但是此时湖州正值天干物燥,周围多山,地势稍高,又是粮仓重地,若我是施无端,定然以火攻之,城中绝难支撑……”

  

  邹燕来话没说完,只见白离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抬头看着他,不禁顿住,白离问道:“湖州粮仓若是被烧,本来连年年成便不大好,漳州泸州等地的人不是就要挨饿了么?”

  

  邹燕来不想这大魔头还知道这些国计民生之事,当下便答道:“魔君所言不错,正是因为这样,颜大人才担心施无端这招围魏救赵,可能真的……”

  

  白离嗤笑一声,打断他道:“这你不必担心,我来此一路,见到路边乞讨者甚众,本来便是饿殍遍地,他不会火上浇油的,放心,施无端虽然也算心狠手辣,可也没有你这样坏。”

  

  邹燕来一滞,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讪讪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