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论是抢也好,从别处挪用也罢,西北粮市上有一部分米粮并不是私人粮商,而是属于朝廷的。张大将军到任以后第一道命令,便是叫各级官员,严控粮价,哪个要是胆敢私自抬价屯粮,便按律处斩。

  

  张大将军一心为民,哪怕背上“劫道将军”的污名,也依然死守在黄虎岭。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一心为民的。

  普庆时,官家粮从朝廷到百姓手上,要经过不少人,比如运送官家粮的,叫做槽官,还需要粮仓一个主簿,每日核对保管,通常是由当地地方官兼任,如何定价,如何掌控,都有朝廷——也就是张大将军统一下令,不得违背。

  然而上有令,下……自然可以不行。

  

  西北虽不是块肥肉,然而黄豆里,也还能挤出几滴油来的。官家粮主簿用来对付张之贤的办法非常简单——往粮食里掺东西,最外层看不出,抓一把,里面却掺了沙子和碎石等物,掺多少也有讲究,市面上私商们的粮价抬多少,他们便掺多少,横竖从谁那里也讨不到便宜。

  

  这些事张之贤并不知道,他原本不是干这个的,没有这样细的心思和经验,他的同袍邹燕来正在淮州和红巾军掐得两眼发红,他的前辈颜大人泥菩萨过江,鞭长莫及,他的属下更没有人会提点他——所谓官官相护,每个人都拿着自己那份好处,谁去砸谁的饭碗呢?

  

  夏端方散布谣言,在城中各处雇车,不停地派人四处打听大商户们临时粮仓租赁……总之是上蹿下跳,连他自己都险些信以为真。这像是给那些个满身肥肉、动一动浑身流油的大人们发出了一个非常诱惑的信号——自古苍蝇追着皮飞,只要这个屁放得又臭又响,不担心他们不上钩。

  

  他有时候也在想一件事,并且自觉非常有道理。

  造反是一件多难的事?

  风起于青萍之末,唯有朝代更迭时,英雄才不问出处,这些人不过田舍郎、屠狗辈,朝中却有一辈又一辈文成武德的大儒大将军,个个文采斐然、风流倜傥,要本事有本事,要能耐有能耐。

  凭什么能赢他们呢?

  夏端方一开始认为,是朝中打根上腐朽了,他认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是后来,他知道了颜甄,知道了邹燕来,亲自和众多普庆的将军、甚至教宗中人交过手,才发现其实他们其实是很有种的。便是他们的自己人施无端,也算是“出身显赫”——玄宗前掌门关门弟子,若是道祖不死,施无端的屁股坐在哪一条板凳上,还十分有待商榷。

  现在,夏端方明白了。因为每个造反的人,心里都有一股愤怒,那不是振臂一呼、仰天长啸的愤怒,而是经年日久,压抑在骨血里的,这使得他们每个人都伸出一只手,勾住自己同伴的身体,一同出生入死。

  而对手中,虽然人才辈出,却每个人才都在拆别人的台。

  

  到了十一月,施无端派人告诉夏端方,差不多可以动手了——砖头已经高高举起,就等着狠狠砸下。

  十一月十五,官家粮主簿们惊恐地发现,那些私商各个像是疯了一样,大批量地出售米粮,前一段时间四起的谣言不攻自破,可谣言破了,被疯狂的囤粮造成的居高不下的粮价却没有破。

  

  粮价已经到了一个顶峰,西北本就冷得早,此时更已经是深冬了,商户们仿佛联合好了,昭告周遭,控诉官家粮掺沙带石,罔顾百姓生死,私商联合将粮售出,要将大集撑上三日,好叫大家过冬。

  

  这个账是这样算的——在施无端他们潜进来之前,单看龙驹粮市,米价乃是一两四钱一石,他们自买自卖在中间捣腾了两月之后,私粮变成了二两银一钱一石,而在夏端方装模作样地叫人去租仓备车时,由于大量粮商和官家主簿囤米,这个价格在一月之内一路直升到了四两一石,还买不到最好的粮食。

  

  十一月十五,施无端令人砸市,开市便将米价压到了三两二钱,百姓奔走相告,当天晚上米价已经回到了二两八钱,第二日官家粮主簿反应过来,知道大事不妙,却没办法。

  明面上粮食进出多少都是要给张之贤报批的,他们可以做小动作明目张胆地屯米抬价,却偏偏不能跟着私商压价吃亏。

  否则连交代也交代不过去!

  

  在他们快马加鞭将各处主簿凑在一起商讨,如何将这个事情掰圆了呈消息给黄虎岭的张之贤时,第二日开市,粮食已经混乱了起来,开市米价二两三钱,买粮的却都像是不要钱一般,到第三日,施无端手上的粮本来便有一部分被傻呼呼屯粮等着别人高价买的主簿们弄走,其他的已经全部出手,及至此时,粮价回到了一两九钱。

  

  施无端就像是一只在空中盘旋,随时准备俯冲下来一口叼走猎物的鹰隼,只要下口,必然带下一块带血的肉来。

  

  这钱几乎是空手套白狼,施无端知道此时瞒不过去,黄虎岭的张之贤三日之内必有动静,于是飞快地转手将钱散了出去,在龙驹城外四十里处便是连绵的山脉,自施无端乔装过了黄虎岭之日开始,便一遍算计钱粮,一遍勾结此处大山匪。

  所谓山匪,也不尽然,不少人原本不过是普通农户猎户,乱世为了糊口,不得不三天两头地占山为王,这一回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了个结结实实,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立刻与施无端暗中达成协议,自挂红巾,要与淮州遥相呼应。

  

  当然——施无端是不会相信的。

  

  任是谁有了钱有了人,都会被野心烧得忘了自己姓什么的,断不会还记得曾经那个傻乎乎推了自己一把的“恩人”是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

  

  他只是为了给张之贤背后放一把火——等这帮乌合之众把钱花完了,这把火也就可以寿终正寝、功成身退了。

  

  他这事做得有条不紊,最后部分几乎是快刀斩乱麻,第二日,便带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出了龙驹,化整为零,从张之贤的手指缝里面遛了出去。

  

  那天兰若瞧见施无端拿出一张地图,那地图画得非常奇特,上面有人用笔细细地勾勒一条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网,有七个点,她给兔子送药的时候,发现施无端在其中一个点上画了个圈。

  施无端也不怕她看,阴郁了好几个月,终于难得对她开颜一笑,甚至多说了一句话,他说道:“这是第一盏灯,已经点上了。”

  

  兰若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只愣愣地想,六爷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

  然而施无端扫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容便缓了缓,又退去了,摆手道:“明日你跟随夏督查去了便是,不必管我了。”

  兰若吃了一惊,失声道:“六爷不与我们同路?”

  

  施无端道:“不了,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带上三五个人,去个地方,回去大爷或者四娘问起,也不要紧,夏督查自然知道怎么说。”

  兰若怔了许久,终于大着胆子道:“我……我若走了,谁伺候六爷呢?”

  

  施无端偏过头来,似乎想对她笑一笑,笑容却看起来不大真诚,他抱着兔子,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又不是什么精细人,摔打惯了,这些年也没有人伺候我,活到现在也挺好的,你……你是个好姑娘,回去跟着四娘,她自会与你安排个好前程。”

  

  兰若急道:“是我做了什么不入六爷眼的事,叫六爷嫌弃了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红彤彤的,显得微微挑起的眼角愈加艳丽,施无端像是被那抹红给烫了一下眼似的,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对上了行将就木的兔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过了良久,他摆了摆手,却不再解释,只是道:“你是个好姑娘,去吧。”

  

  随后一手端起茶碗,目光落到了桌上的账簿文书,竟是个送客的意思,不再理会她了。

  兰若眼睛里擎着眼泪,一扭头捂住脸,飞快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施无端便和众人分道扬镳,带了几个侍卫,便上了路,他并没有往南走,而是往东,大模大样地与张之贤擦家而过,过长平关和乌涂草原,到了极北之地的菩提山,停在了终年积雪的山脚下。

  

  菩提山——正是大乘教宗所在之处。

  

  尽管喂了不少草药,他怀中的兔子却是一天不如一天,颇有些要日薄西山的意思,施无端站在菩提山下莽莽的细草中,极目远眺,竟发现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雪还是雪,除了山还是山,只有当阳光照在雪顶上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不近人情的神圣。

  

  他叹了口气,将兔子放在地上,企图让那些高不过脚踝的枯草唤醒它。

  可是它一动不动,面朝着东边的方向,谁也不知道它在看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一个通体雪白的人,正站在极东之地的东海小岛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透过茫茫大海,往西北的方向远眺,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64、第六十四章 第二盏灯(一) ...

  大菩提雪山往东,不到十里处,有一家小茶棚,十分简陋,四面漏风,屋顶上面也只盖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牲畜毛编成的毡子,客人坐在里面,通过缝隙,能望见湛蓝的天空。

  每年春末到秋初这一段时间,当菩提山也不那么寒冷得不近人情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或求学或存疑的人从各地赶到此处,大乘教宗便会在半山腰上开设讲堂,有缘的话,还能和教宗中德高望重的大师们聊上两句。

  

  这个时节却比较冷清,茶棚的生意也不大好,老板正一边懒洋洋地抹擦桌子,一边看着门口啃噬雪地里残存的草苗的牛,远远地传来若隐若现的歌声,嘹亮阔远,是年轻的牧民男女们隔着山对唱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却在此时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布包,布包的缝隙里露出一小撮白毛,能看得出是某种小动物。

  男人走进来,头也不抬,并不看人,只是寻了一个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低声吩咐道:“一壶热茶,再随便上些点心。”

  

  茶棚老板很快端上了他要的东西,退到一边,继续自己擦桌子的工作,然而他总是忍不住偷偷去打量这个奇怪的男人。

  来茶棚喝茶的,除了当地的牧民,便是些风尘仆仆、远路而来的求道者。当中或有些气质出众者,然而他却从未见过这样明明走在人眼前、却仍然身处别处的男人。

  茶棚老板心里想着,这可不是让自己碰上神仙了吧?

  

  这时,男人打开布包,从里面抱出一只兔子,兔子身上的毛已经掉得有一块没一块的了,乍看上去能吓人一跳。男人却一点也不嫌,伸手笼在它的头上,兔子仿佛已经睁不开眼了,费力地抬起头来,用脖子顶着颤颤巍巍的脑袋,移动了一下,用软绵绵的耳朵蹭了蹭男人的手腕。

  

  男人好像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好像是小木棍划在沙子上的,风一吹就没了。兔子的脑袋慢慢垂下去,好像再也不堪重负似的。

  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地合上眼,一直在微微颤抖着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他的手托在兔子的胸腹,感觉那里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寂。

  

  终于,兔子用尽了全力一样地伸出一只前爪,搭在了男人的手上,随后像是松了口气,突然便不动了,乌黑的眼睛里,光泽慢慢消失。

  

  男人慢慢梳着兔子毛的手指停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静止在了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茶棚老板感觉他的呼吸也像是终止了,变成了一块一动不动的石头。

  

  于是茶棚老板忍不住说道:“公子,飞禽走兽皆有寿数,你不要太在意了,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何况它呢。”

  男人低垂着眉眼,就像是大乘教中那些神秘而安详的神子画像,俊秀得仿佛失了人气似的,似乎他只有这样一个皮囊走在人间,唯有那么一丝的魂魄,透过他的眼睛,以绝顶寂寞的姿态,望着莽莽苍苍的世间百态。

  

  过了半晌,男人才低声道:“生老病死……”

  

  “可不是么。”茶棚老板接着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养些个狗啊猫啊,鸡鸭鱼兔,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会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些东西,总是要死的,你年纪轻轻,要想得开。”

  

  男人呆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老板一眼,问道:“如何能想得开呢?”

  老板呲着一口黄牙,好像被问住了。

  

  如何能想得开呢?这些事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陷在里面的人,又怎么会想得开呢?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人说道:“只要你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往前头一望,见着那一座大山,便知道如何想得开了。”

  茶棚的门帘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揭开,一个头上包着头巾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的额头上有一块像是磕头碰出来的痕迹,沾着尘土,身上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单是一条袖子便打着三四个补丁,补丁罗补丁,使那件本来颜色偏深,显得肃穆庄重的袍子变得有些花花绿绿了。

  他的眼睛却极亮,长相异常可亲,平白就像是带着三分笑似的。

  

  他打扮得像个老乞丐,表情却像个大神官。

  

  茶棚老板一见此人,手一哆嗦,吓得险些将手中的抹布掉下去,目瞪口呆地想道,我的娘耶!

  

  他曾经陪一个远房亲戚上过菩提山,在那里旁听过一回大师讲经,有幸见过这个老人一面,虽不知他名号是什么,却明白他是大乘教宗最顶级的智慧大师之一。当下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男人也顾不上了,三步并两步迎到门口,双手平伸,手心向上,深深地弯下腰去,口中虔诚地说道:“大师。”

  

  老人摆摆手,笑道:“小老儿只是厚颜进来讨一碗热水喝,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茶棚老板兴奋得直搓手,大师竟到他的茶棚喝水,这可不是莫大的荣幸么?那茶碗要沾上仙气的,将来非供起来不可,便一叠声应着跑下去了。

  

  茶棚里有无数桌椅座位,老人却径直走到了那抱着死兔子的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目光落到了兔子的尸体身上,眼中仿佛含着巨大的慈悲一样,低声叹道:“公子看不开,是因为不看,想不开,是因为不想,既然如此,何必执迷不悟呢?”

  

  这男人正是独自来到大菩提山的施无端,他方才专注地盯着兔子时,乌黑的眼睛里就像是有一汪浅浅的水,而此时,这层水结成了冰。

  施无端看也不看这老人一眼,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大师你想得开,大师何等人物,明知我们设伏,还那样痛快地便从大周山撤走,转手将玄宗和密宗卖了出来。”

  

  老人低下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脏兮兮的手指间慢慢地从他手中降魔杵上面的经文上捋过,像是一遍一遍地默念似的。

  施无端犹不放过他,继续说道:“千年密约,可是谁又能想到,破了它的不是虚伪成性的玄宗,不是野心勃勃的密宗,反而是满嘴仁义道德、泽被苍生的大乘教宗呢?后学当真是吃了一惊,大师您说呢?”

  

  “我大乘之人,敬天畏地,敬山川河流,敬飞禽走兽,敬每一个苦海生灵。密约于我何加?功名又与我何加?化外之人方能普世救人,既然先生妙计,将密约断开,我们又有什么道理执着?”老人不惊不怒,只是慢慢地抬起苍老的眼皮,望向施无端手中的兔尸,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一般地说道,“穷则生变,万物生于变通,死于固着,便是水流也知道不困独潭之中,你等红尘痴儿,何必如此放不下呢?”

  

  施无端感觉他是在放屁,非常嗤之以鼻。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淡淡的烟从兔子身上飞了出来,正好被端热茶出来的茶棚老板瞧见了,登时给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施无端目光一闪,一甩袖子,那茶棚老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老人却接住了茶老板手中的茶壶。

  

  那白烟慢慢地凝聚了起来,竟成一个人形,施无端越来越是惊惧不已,随后他突然站了起来,竟将放了一桌瓷杯瓷碗的桌子撞得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叫了一声:“小离子……”

  

  那白烟凝成的人影仿佛有些虚,轻轻闪着,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施无端,那目光温柔极了,竟有些不像白离。

  他仿佛有千言万语,竟无从言说似的,只是轻轻地动动嘴唇,别人却听不见话音。

  

  老人垂下眼,叹了口气,手指一圈一圈地刮着降魔杵。

  

  白离的影子越来越淡,片刻间,他的眉眼便已经看不清了,他轻轻地抬起手,好像想要在施无端的脸颊上摸一把,手却化成了一道烟雾,才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轻轻地消散了。

  他眉间轻轻挑起,露出一个有些忧伤的表情,随后微微上前,探身到施无端面前,整个人化成了一缕模模糊糊的白烟,似乎在拥抱他一样。

  

  随后白烟变成了细细的一股,腾空飞了起来,在施无端头顶上盘旋两圈,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茶棚的门口飞了出去。

  施无端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死死的,眼睛却睁大了,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好像想要挽留那留不住的魂魄一样。

  

  老人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他这是回到他应当回去的地方。”

  施无端沉默地低下头看着他。

  老人道:“若公子愿意,与我去拜山吧,也算是结善缘。”

  

  他说完,将壶中的水饮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施无端抬眼与他对视了半晌,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毫不客气地先他一步,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