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正常情况下,陆云舟都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更不用说此刻怒气冲冲了,陆云舟轻叱一声,一个手刀迫得施无端手腕垂下,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看白离的目光极其仇恨,仿佛他是个被坏人诱拐的小姑娘似的。

施无端哭笑不得,白离却没有那样好的脾气,早被这人一下一下地给弄烦了,一甩袖子将陆云舟的剑打偏,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管什么闲事?当年我有错在先,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还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么?”

陆云舟一听这话,就好像被火上浇油一般,立刻怒得连他女儿都要不认识了,发狠要将白离穿成糖葫芦,却谁知一道影子突然闪过来,他剑尖竟再难往前送一分——施无端这回用两根筷子夹住了他的剑。

施无端语气颇为无力地说道:“三哥,我又不是小露。”

陆云舟怒极反笑道:“你还不如陆露,起码她知道不和这样的邪魔歪道混在一处。”

白离眯了眯眼,抢道:“我是什么,轮不到你置喙。”

陆云舟道:“我本来便什么也不必说,杀了你便是!”

白离冷笑道:“就凭你?”

陆云舟:“就凭我手中这柄剑!”

白离道:“哈!”

施无端终于忍无可忍,皱眉道:“行了!”

他仿佛毫无知觉似的,直接用手抓过陆云舟的剑,刃将他的手掌割开了一条小口子,好在他没有用力,流血不多。

施无端将剑尖抵在自己身上,说道:“三哥,你若是不忿,往这里捅便是,前事种种内情外情,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其实是我错得多些。”

他身后,白离神色一震,方才种种冷厉竟是一缓。

陆云舟忍无可忍道:“施无端!你……你戏文看多了不成?”

施无端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他这般不严肃,更使气得陆云舟火冒三丈,陆三哥“嘿”了一声,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白离,咬咬牙一把丢下手中剑,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开——仿佛在看见这对狗男男一眼,便要长针眼似的。

施无端将手上血丝抹去,还不忘在他身后补充道:“三哥不必忧心,小露披上嫁衣时,我这做六叔的,也是要送她一份嫁妆的。”

这话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便觉得这便宜女婿不顺眼的准岳父终于停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得更快了,脚下生风似的。

这一年重阳未至,三爷的掌上明珠陆露便披上嫁衣,这三岁时曾经发下宏愿,称长大要嫁给六叔的小姑娘,终于回头是岸地抛弃了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叔,嫁作了他人妇。

同年十月,顾怀阳大军继续北上,平阳帝都文武百官惊慌失措,颜甄竟从阿木草原调集来十万妖军,与红巾军对峙与泰安山之阳,战事再一次胶着。

74、第七十四章 第六盏灯(二)

月底,施无端知会了顾怀阳,以“顾大将军”的名义,向妖王发出密信。

这个人类战争中的第三方的屁股,究竟会和谁坐在一条板凳上,几乎已经是这场战役中谁王谁寇的决定性因素。

陆露婚礼过后,施无端再次离开淮州,神不知鬼不觉地第二次驾临大乘教宗的大菩提山。

他先开始只是在山脚下转圈,却并不上去,以白离的眼力,能看出围绕着大菩提山附近有一圈不知是什么的光圈,把整个菩提山圈在了里面,而菩提山的多年大道修为凝练的灵气,却在顺着南方于三阳关断开的打谷/道慢慢流逝。

白离对灵气很敏感,为什么自古有“钟灵毓秀”这样的词,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想要修炼,必然得有一个能够凝练灵气的源头,如今,打谷/道上的凸起直接截断了三大教宗的交汇点,这就仿佛是一个人身上原本贯通的血流被拴在了一个地方似的,轻则瘫痪,重的便干脆呜呼哀哉了。

以他的眼力,竟瞧不出打谷/道上人工生成的天堑是将这些泄露的灵气送到了哪里去。

只听施无端望着白雪覆盖的山顶,轻声说道:“我坑了那老狐狸一回,若是再上他的山,会不会被打出去?”

白离沉默了一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这个人若是不能被拎出来揍一顿,简直不足以谢天下英雄,过了好久,他才轻轻伸手将施无端在马车里蹭得有些乱得头发拢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做些好事?”

“我做的就是好事。”

“我没瞧出来。”白离直言不讳地说道,哪怕是面对施无端,也很难叫这个拽惯了的魔君有一点委婉,“除了你那个大哥,我没看出你做的这些事对谁有好处,因为你,死了很多人,我瞧见邹燕来那里的书上写着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虽然有些话不对,但看起来总是有些道理的,你自己说,你占了哪一样?”

施无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问道:“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行了,”白离淡淡地打断他道,“别搓火了,我说过不和你斗,便不再和你斗了。”

见施无端瞪着他,白离便接着道:“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我乃是等着你发落的局外人,看见不解的事,多问一嘴罢了。”

施无端叹了口气,将白离一条胳膊挪开,自己毫不客气地躺在他的腿上,脸略微往旁边侧了一点,显得有些疲惫,口中却道:“我躺一会。”

白离伸手环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好叫他躺得更舒服些,看起来亲密无间地抱着他。

过了好一会,施无端才合着眼,轻声说道:“白离,你喜欢的人,其实是二十多年前,在九鹿山上了无心事的那个少年。他对这世上一切的好坏都没什么概念,每日里只知道玩和捣蛋,没有烦恼,没有仇恨,心里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宽得谁都能走进去。”

白离心里狠狠地一抽。

施无端继而几不可闻地说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白离不言语,施无端便睁开眼睛,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

白离抱着他的手陡然缩紧,目光黑得近乎幽深,叫人看不见底。突然,他一把捞起施无端,像是个小野兽一样啃上了他的嘴唇,滚烫的气息落在施无端的脸上,这使得他仿佛被烫伤了似的瑟缩了一下。

白离的手按住他的后背,直到施无端因为喘不上气来用力地推开他,才恨恨地看着施无端,低低地咆哮道:“你就不能看着我心情好一点么?哪怕只是骗我?”

他脸上仿佛有种看不见的伤痕呼之欲出,像是被伤口折磨得痛极了,愤怒极了,却不知道如何发泄野兽。

施无端突然叹了口气,僵直的脊背放软了一些,然后他扣住白离的后脑,将他拉过来,抵在自己肩膀上,轻声道:“我不骗你了。”

他顺着白离的脊背,轻轻地安抚着身体微微颤抖的人,说道:“怎么魂魄找回来了,还是有这么大的气性?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再骗你了……我对天发誓。”

这时马车停下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六爷,有人拦路。”

施无端问道:“谁?”

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后辈乃是大乘教宗简字辈弟子,大宗主命我在此地等着贵客。”

施无端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在白离脸上摸了一把,口中道:“好了,别气了。”

然后他跳下车来,除了嘴唇比平时颜色略艳,依然是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无所谓模样,平静地对那大乘教宗的弟子拱拱手道:“多谢,请带路。”

车夫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跟在他身边,白离却一直没有出来,施无端以为他还在消气,其实白离是呆呆地坐在车里,按着被施无端仿佛轻薄似的摸了一把的脸发呆。

走了一段,突然,正在发呆的白离神色一凛,车夫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边掠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白离已经一把拉住施无端,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随后尖锐的长指甲从他的手上弹出来,直指那带路的大乘教宗弟子咽喉,冷冷地看着对方。

那弟子吓了一跳,然而虽然被他一身冰冷的杀气震慑,好歹也是个名门之后,有些慌张,却并没有慌乱,艰难地开口问道:“客人……这是何意?”

白离道:“有股妖的味。”

施无端不解道:“什么味?”

白离目光依然凌迟着这位领路的弟子,口中道:“妖自行修炼,一般不与人沾染因果,否则后患无穷,唯有那些个手里沾染过人血的嗜杀之徒,身上才会有这股味道。”

“哦。”施无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我约了百兽妖王大人在此见面,传闻那位大人真身乃是一头老虎,想不到你这小狐狸鼻子倒灵,这么远便闻到了。”

白离表情一僵,有些尴尬地收回指甲,脸上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转头看着施无端。

施无端瞧着有趣,不知为什么,便随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跟着那位受惊的教宗弟子继续往山上走。

白离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上,问道:“你们不是在打仗么?”

施无端道:“哪来那么些深仇大恨,仁义不成买卖在,大家能坐下来达成协议,自然比刀枪相向,打来打去要好。”

白离脸上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施无端认出那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表情,他的嘴角便迟钝地露出一点笑容来,心里想道,你一个傻乎乎的小狐狸,除了吃喝拉撒和打打杀杀,根本也不知道别的,做什么也要搅合进来呢?

过了一会,白离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姓顾的给他写了密信,要见面,为什么也没等他来?”

施无端头也不回地说道:“连你都知道,算什么密信?”

白离讶异道:“是假的?”

施无端道:“那倒没有,是真的,过一阵子大概我还要回一趟淮州,帮忙主持密会。”

白离脸上又露出困惑来,这使得他身上的凶悍和血腥气都淡了不少,有些像是那个被人拎起耳朵就不会动的兔子。于是索性不想了,只是暗道,若是有能耐,谁挡路就把谁杀了便是,做什么这样算来算去,私下里见不说,还要私下里的私下里见。

他发现,即使自己被大宗主指点过,自己也依然不懂这些人的心,跟在施无端身后,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里想,这些人怎么这样无聊?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等在小亭子里的大宗主和百兽妖王,那妖王看起来是个中年的男子模样,出乎意料的,他并不咄咄逼人,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袍子,颜色发旧,就像个微许有些落魄的书生。

白离站得稍远,若不是对方身上的味道,他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这人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像个老虎精。

被人算计了的大宗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仍然非常宠辱不惊地邀请施无端和白离坐下。

那百兽妖王竟还非常知书达理,自称赵戎,眼神近乎温润,只有盯着别人看的时候,能见到里面稍纵即逝的锐利。

施无端看起来竟与他颇为熟悉,见面之后便说道:“百闻不如一见,妖王请了。”

赵戎点点头,目光落在了白离身上,看了他一会,才问道:“这便是魔君殿下?这些年狐王白娘娘对你颇为挂念。”

苍云谷被毁之后,狐王便带着零星族人迁移到了阿木草原,受妖王的庇护。

白离双手环在胸前,并不坐下,只是靠在一边的柱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万分有劳。”

赵戎看着他,缓缓地说道:“当年那狐族小仙姑受魔气侵染,被引上邪路,乃至身怀魔胎,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力竭方才产下一子,临终托付给白娘娘,闭眼前仍放不下那九幽之下的魔物。狐性本淫,却也出了不少这样痴情之人。当年魔宗动荡,白娘娘将你送上祭台,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魔君毕竟……非我族类,还望你不要记恨。”

白离坦然道:“你既尊我一声魔君,便该知道我与狐族没有一点关系,这话还是少说得好。”

他容忍施无端口无遮拦地叫他“小狐狸”,却不代表对别人也有这样大度。

赵戎苦笑一声,摇摇头,口中道:“得罪了。”

随后他转向施无端,说道:“六爷交代的事,我等已经办妥。”

白离眼见施无端那个不惊不怒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测,莫非十万妖兵截住顾怀阳北上的大军,是他一手操纵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莫非也……信不过顾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