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整整打了十来天,平阳守军负隅顽抗,仿佛要死到最后一个人,然后背负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忠君爱国的城楼终于破了,红巾军涌入,颜甄战死,碧潭被俘。

 

  第二日,碧潭真人自尽于狱中。   

 

  顾怀阳进宫的时候,普庆皇帝躲在了床底下,被活生生地拖出来,竟被顾怀阳那一身烟尘血迹给吓得跪地不起。   

  原来他们费尽心机,一路杀敌,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皇帝……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人。顾怀阳突然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一个仿佛不可战胜的打怪物,他们拼命地打,拼命地打,打掉它的一层一层血肉,打死这边的兄弟无数,终于看见了怪物盔甲之下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矮子一样。   

 

  顾怀阳曾想过,一定要将这个祸国殃民的狗皇帝一刀一刀地凌迟于万民面前,可是看着那频频磕头,口中承诺立刻下诏让位的男人,他突然没心情了,感觉很累,很……不值。

 

  他摆摆手,叫人将他带下去看起来,连杀都懒得杀他了。   

 

  三月阳春过境,大雪化去,普庆皇帝退位,下罪己诏,自称无才无德,不配为帝,自贬为王,传位顾怀阳顾大将军,就此改朝换代。

 

  大乘教宗密约自动达成,顾怀阳按着施无端与大宗主的密约,下令大菩提山为历代帝王祠,倍加礼遇。   

 

  于是论功行赏,再立百官,大赦天下,免税三年。   

 

  百姓皆称快。   

 

  夏端方却手执施无端遗书一封交给顾怀阳,顾怀阳看罢久久未曾言语,夏端方跪下说道:“陛下,臣自请去镇魔山。”   

 

  颜甄撕碎了六回活阵,施无端以星盘假充星河,骗过老天,重塑大阵,将三对妖境封入六座大山中,把魔宗牢牢地钉在了地下,他的确早已算到,在信中将每座山派那些人镇守全都列了出来。   

 

  顾怀阳沉默良久,问道:“你甘心么?”

 

  夏端方笑道:“起码臣还没变成一堆灰,还有命享荣华,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臣一直跟着六爷,直到其实早在打谷/道截断开始,大地灵气便全被引入阿木草原,不过二三十年,便离枯竭不远了,除非有天赋异秉,天生灵气的大造化之人,否则常人修道之路便形同绝处了。日后若有人一意孤行,偏要去抢妖怪的灵气修行道法,根据密约,妖族首当其冲便有权利处理了他,若自愿去镇魔山,日后有朝廷俸禄,虽没有了咒法,起码还能练习武艺,休息六爷留下来地阵法画符之术。”   

 

  顾怀阳终于苦笑出声,说道:“他还真是……算无遗策。”

 

  夏端方也跟着苦笑道:“不错,忤逆他的如今都不得好下场,我等凡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按六爷写好的事走下去吧,六爷往来密信具已销毁,已入骑兵的道友不会知道,请皇上放心。”

 

  顾怀阳终于点点头,叹了口气,摆摆手叫他下去了。   

 

  这一年异乎寻常地风调雨顺,各地均有丰收喜讯传来,一切都开始复苏,仿佛严冬过去,大地上开始从新长出嫩草来,直到寒冬再次来临,大菩提山再次被大雪封山。   

 

  大宗主执叶端着一杯茶水,望着窗外扑簌簌而落的雪,说道:“今年恐怕不会再有人冻饿而死了。”

 

  他对面坐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脸上淡淡的,并不接话。

 

  青年看起来有些面带桃花,用老话说,便是带着些狐媚相,眉梢眼角都极暧昧地轻轻挑起,若有修道人在此,便能一眼瞧出这人身上带着狐族的血统,然而那桃花相偏被他一身阴寒的肃杀气冲淡,叫人远远地看着便恨不得退避三尺。   

青年的脖子上却用红线挂着一个精巧的小木头人,看起来有些不搭调,然而却不知为什么,又有说不出的和谐。   

  正是失踪于平阳城外,半狐半魔的白离。   

 

  大宗主笑着看了白离一眼,说道:“怎么,魔君还在忧心?”

 

  白离回过神来,眼神一黯,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颈子上挂的小木人,问道:“我身上牵扯前朝因果,为什么……”  

  大宗主道:“为什么因果已破,你却还活着,还活得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白离皱着眉点点头。   

 

  大宗主笑道:“魔君还想不明白么?六爷他饮下离恨水,便是将魂魄与你牵连在一起,他又动手重整魔宗大阵,受雷劈之苦,自然是将这因果转到了他身上,前朝同你,已经一了百了。”

 

  白离手指一紧,大宗主却继续道:“六爷心肠太硬,却唯独对魔君一软再软,可见他纵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终究是个人,是人,便懂得情意,明白离恨喜悲,哪怕一线良知在,无论挂到哪里,都能让他牵肠挂肚。”   

 

  白离喃喃道:“他饮下离恨水是为了这个么?”

 

  大宗主道:“也不尽然。”   

 

  白离抬眼,问道:“怎么?”

 

  大宗主指着他胸口木头人道:“六爷效仿你当年抛却血肉,将自己一分为二,以精血魂魄养星盘,刻木头人留给你,可是……他大概是不那么自信,怕自己不如你情深,以至于找不到你,方才借助外物。”   

 

  大宗主喝了口茶水,砸吧了一下那舌尖的幽香,笑道:“可是这痴儿,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的时候,便用不着这些东西了么?”   

 

  白离默然片刻,问道:“那菩提木……什么时候能好?”   

 

  大宗主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急,神木造的身体,也需养满七七四十九天,算来便是这几日了,你放心,他若愿意,总会为了你向神树低个头的。”   

 

  白离苦笑道:“他……什么时候低过头?”

 

  大宗主慢吞吞地说道:“他低过头不曾,难道魔君心里不知道么?”   

 

  正在这时,忽然白离手心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他松开手,愕然地发现那脖子上的小木人胸口上光亮一闪,木人身上飘出了一堆灰烬,往窗外去了。

 

  白离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桌上一堆茶壶茶杯,却什么也顾不得,直追着那一片灰烬狂奔了出去。   

 

  大宗主手捧茶杯,笑了笑,将那年轻人没耐心听完的话说了下去:“……何况六爷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他从来吃软不吃硬,以手按之,不如以情动之。偏偏有那么多人不知道,按着他的头非要他南北东西,可不就惹毛了他么?”   

 

  传言菩提神树是生命之本,卷一片叶子可聆听天外之音,将尸体葬于树枝上,可将灵魂洗净,送抵安乐他处,削木为骨,卷叶为肉,以生人旧时血灌之,可生死肉骨,以草木之灵供生人魂魄。   

 

  只是自愿骨肉分离者,必然要诚心悔过,受尽撕心裂肺之痛,方能回归本源。   

 

  木人中的灰一入菩提树与星盘血融成的身体中,那冰床上的人便突然痉挛一般地挣动起来,那身体不同原来那样即使笑也带三分苦意,而更像是他少年时,手长脚长,带着些许少年特有的清瘦与稚气。   

 

  白离受过那样的苦,便一把将他抱住,按住他挣动的手脚,忍那仿佛方才被赋予生机的人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只觉的那深深的牙印也带着无限的希望似的。

 

  整整被他咬了一宿,血已经染红了少年模样的人大半张脸。   

 

  施无端才平静下来,他于是像是油锅刀山上滚过一圈似的,疲惫至极地睁开眼,气如游丝地笑了一下,露出的酒窝里像是装满了恶作剧后地坏水,以一种异常轻快的口气,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地说道:“媳妇,这回……咱们……扯平啦。”   

 

  白离心里像是被一块高高悬起的石头砸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重新陷入昏迷,却有了呼吸的身体抱进怀里,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感觉那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脖颈上,像是听着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一样。   

 

  然后他说道:“嗯。”

 

  便在落定的尘埃上加上了一纸封印,封住了中间种种天涯海角,种种酸甜苦辣……

 

  他想,我们终于还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可以放心写作业去鸟~多谢诸位捧场~~~ 有想看番外地尽快点吧,大概一两篇吧。 想看新文的妹子们可以到这里。

 

 

 

80、番外

 

施无端小的时候,喝错过留风露,差点把小命喝没了,后来大约是祸害遗千年,不小心活过来了,落下个虚寒体质,从此就很怕冷,一到冬天的时候就容易伤风咳嗽。

后来他长大了,干坏事干得遭了雷劈,又差点把小命劈没了,后来大约仍是祸害遗千年,不小心又活过来了,黑了大宗主一段神木为基,弄了一个新的身体,从此就又怕冷又怕热,真把自己当成植物一样,三九三伏天都不出屋。

 

白离曾经很担心,特意去了一趟大菩提山,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神木菩提树,发现人家既不怕冷又不怕热,夏天的时候随草木一同生长,木叶芳香,冬天的时候大雪峰山,它也依然长青不死。

 

他就十分困惑,问大宗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到冬天酒会觉得很冷?”

 

大宗主回答:“冬天的时候你也会觉得很冷。”

 

白离于是又问道:“那为什么他一到三伏天就没精神?”

 

大宗主道:“人到了三伏天都会没精神。”

 

白离想了想,感觉有道理,然而还是不放心,便道:“可是他以前没有这样娇气。”

 

大宗主简明扼要地回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白离看了他一眼,联想起上回老头子让自己编草人的事,觉得他除了坑人和放屁什么都不会,于是走了。

 

施无端从前说不得自由,可是眼下他终于自由了,却也没见得天南海北地乱窜到哪里去,反而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冷的时候不出门,热的时候不出门,刮风下雨的时候也不出门,必须风和日丽,有太阳还不许太毒,他才会像没壳的王八一样,懒洋洋地从那半山腰上的小院子里溜达出来,去后山晃晃。

 

仿佛“自由”于他,不过是一种感觉。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这就好比,假如把我锁在一个屋子里,我可能每天都玩命地想着往外跑,宁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出去,可是呢,要是我像现在这样,想去哪就去哪,我最多也就是想想,想完了看看,日头那么大,也就懒得动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并肩躺在房顶上,头上顶着一个圆溜溜的月亮,中间放着一壶酒,多半是被白离抓着不放,施无端也不和他抢,反正酒淡,并不醉人。

白离听了他的话,便道:“那你过来点。”

 

施无端偏过头看他,白离侧过身,伸长了胳膊,一把捞过他搂住,撒娇似的蹭了蹭,随后皱着眉沉吟道:“嗯……”

 

施无端问道:“怎么?”

 

白离颇为苦恼地说道:“你说得听起来有理,可实际不是那么回事。”

 

施无端不解道:“怎么不是那么回事?”

 

 

白离道:“比如我现在想抱着你便抱着你,想摸哪里就摸哪里,却仍然不满足,想干点别的。”

 

他说着,手已经顺着施无端的领子钻进了他的衣襟里,勾着手指贴在他的中衣上蹭来蹭去,却并不在往里探,嘴里轻轻地叫道:“无端……”

 

施无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你发情期到了么?”

 

白离坦诚地道:“我每天晚上睡在你旁边的时候都在想,可是你睡得太早了,怕吵醒你,于是便忍住了。”

 

若是有别人在,考虑要给施无端留点面子,白离还会斟酌一下,懒得斟酌便一言不发,可是半山腰上的小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反正一般施无端不会因为几句言语跟他闹别扭,于是便有什么说什么了。

 

他振振有词地道:“我们两个人好,在一起,难道永远不做这种事么?”

 

 

施无端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被他蹭来蹭去得,自己也挺难受,于是用胳膊肘在房顶上撑了一下,翻过身来压住白离,攥着他手腕的手轻轻地往上移动了一点,勾了勾白离的手心,眯起眼睛笑了笑,说道:“行啊,那我伺候白爷。”

 

白离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一下,施无端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在他嘴角舔了一口,仿佛千年情圣一样游刃有余,白离看着他靠过来的脸,闭了一下眼又马上睁开,连一眼看不见他也不舍得似的。

 

后来……

 

后来白离猛地翻了个身,一把按住施无端的手,道:“你怎么毛手毛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