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屋里站着的袁七郎听了这话，目光有些微垂，他抓着帘幕的手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接下来一连四五日，荣国公府的马车准时出现，穆嫣也准时地到袁家。
既然说了是国公夫人病了，给袁七郎看病的地点就放到了国公夫人的院子里。
她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先是闲聊一些袁七郎熟悉的话题，然后再慢慢地纾解他的心结。
表面看起来，治疗似乎进展很顺利，也颇见成效，至少袁七郎看到她时，可以逐渐像正常人一样了。
但穆嫣知道，真正的症结还在那里。
而唯一能够治疗的特效药，就只有霍骁。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够不动声色地处理好这件事呢？
既能解开袁七郎的心结，又不让霍骁暴露于人前，毕竟现在的情况是，整个荣国公府都不知道当年揍了袁七郎一顿把他裤子扒开扔在家门口的那个人，就是小霸王霍骁。
甚至连袁七郎也不知道。
否则，那日在祈福节，袁七郎面对霍骁的表情就不会那么平静。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
毕竟荣国公府和霍王府都是目前明确表示听从陛下的几家势力，他们没有站队。
这就意味着她的哥哥还有机会争取这两家。
可若是两家结了仇，有了嫌隙，那么这联盟还没有结成恐怕就要散了。
穆嫣有些头疼，她必须要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到底该怎么做呢？
这时，唐氏忽然对她说，“嫣儿，十日之期到了，今儿你务必得抽点时间去一次霍王府，看看霍世子的情况。”
穆嫣微微一笑，目光里隐约流动着光芒，“嗯，母亲，咱们这会儿就去吧。”
第139章 烧肉
这次，是霍王爷亲自来门口迎接穆嫣母女的。
老爷子今年六十八了，头发也已经花白，可却还精神抖擞着，满面红光，气势十足。
他一边引着这娘两去到霍骏的屋子，一边说道，“无为大师听说五小姐是鬼医的弟子，十分感兴趣，今日他也在此，希望能与穆五小姐探讨一番。”
穆嫣笑着点头，“能和无为大师讨教，是我的荣幸。”
她心里想，无为大师可能与她的师父鬼医孟离有点关系，先前在西北的时候，有一次师父聊天说漏了嘴，无意中曾经提起过这位大师。
而这也是她和师父相伴的两年里，师父唯一一次提到的名字。
当时，师父是这么说的，“宫里的那些太医？不过是些乳臭未干的小辈，让他们治些富贵病尚可，若真的遇到了疑难杂症，个个都是呆头鹅。也只有无为那秃驴还有些本事……”
她想要再多问一些，师父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其实，虽然是鬼医孟离的弟子，可穆嫣对她的师父也一样很好奇。
她不知道他的出身来历，甚至都不敢确定孟离是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家在何方，是否有亲人在世，这一切都是个秘密。
就算她有时候问起，他也总有办法打哈哈遮掩过去。
所以，如果师父认识无为大师，那么无为大师是不是会知道师父的一些事，将来，她就可以找到他了呢？
那日西北一别，他只留下了一封后会有期的书信，就悄咪咪地走了。
临别之前他一点异样都不曾露出，她也就没有机会向他道谢和告别。
这成了穆嫣心底的遗憾。
她常想，若是有机会能够找到师父，再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要好好地对他说一声“谢谢”。
到了霍世子的房间，霍骁忙冲出来问安，“唐大姑好，五妹妹好。”
唐氏看到这霸王有些头疼，特别是最近发现，他老是爱往自己这里凑，不由心里警惕起来，生怕他是不是看上了嫣儿。
她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穆嫣拦在身后，遮挡得密密实实，不让霍骁看见。
霍骁便挪开一些，想要招手跟穆嫣打招呼，但不成想，唐氏却又随着他的步伐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有点生气，更多的是委屈。
唐大姑到底是怎么了，好像故意要和他作对似的，真是怕他会吃了穆五妹妹吗？
穆嫣从前只是觉得霍骁幼稚，但这会儿看了唐氏的举动，真是哭笑不得。
她心里知道，唐氏是起了警觉心，生怕自己沾上霍二霸王这块粘手的脏面团以后像苏大小姐一样脱不了身。
只是，跟个小毛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实在是……
穆嫣偷偷地头疼了一下，索性就不理他们了。
她径直上前坐到世子病榻旁，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就开始诊脉，看舌苔，还用特制的听心筒听了一下心肺。
霍骁关切地问，“怎么样？”
穆嫣没有理他，却对着世子笑了笑，“气喘已经平了，接下来就是休养了，我给世子重新开药方，剂量也可以减半。”
她顿了顿，“但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这药开始了，恐怕以后就很难断了，以后世子药日日都坐这铜炉前吸药。也就是说，世子恐怕出不了远门。”
世子霍骏的脸上漾起清淡而知足的笑容，“将死之人，从未奢求过可以出什么远门。”
他生得和霍骁有七八相像，自然也是极其俊美的。
只不过，霍骁上蹿下跳，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而霍骏却因为长期卧床显得虚弱而苍白，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看淡人世的老气横秋。
对他来说，多活一天都是捡来的。
连自家院子都很少踏足的人，哪里还会渴求能出远门？
能打开霍王府的大门，看一看这车水马龙的皇城大街，就已经是奢望了。
穆嫣却道，“世子此言差矣。”
她接着说，“你这次的喘息平止了，等于解除了生命危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保养和巩固。但这并不是要你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蜗居在屋子里，这样没有好处。所以，等春暖花开了，你若是精力有余，完全可以出门踏踏青，只是不要忘记每日吸药就行了。”
霍骁眼中骤然放出光芒，他轻轻地抚着霍骏的肩膀说，“哥，你看，我早说过，我有办法能让你出门踏青！”
他的开心写在脸上，眼眸中都晶晶亮亮的，“太好了。”
穆嫣点点头，“适当的运动对世子的病情有好处，只要天气好，可以下床走动，世子不妨每日都活动一下，散散步。”
她飞快地重新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了霍骁，“按着这方子抓药，仍旧是早晚各一次吸药，十日之后，我再来。”
这时，屋子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二子，把药房拿来我看看。”
穆嫣抬头，看到椅子上坐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一身素布麻衣的僧服，看起来约莫有五六十岁的年纪。
刚才他前面有两个小厮挡着，所以，她才不曾注意到。
这应该就是无为大师了吧。
她笑着冲着无为大师福了一身，“给无为大师见礼了。”
霍王爷闻言目光一动，心想，这女娃儿好快的反应。
他立刻就介绍了一下，“无为大师一直负责骏儿的治疗。”
无为看了一眼药方，点了点头，“确实像是孟离的手笔。”
他抬头问穆嫣，“你真的是那老小子收的徒弟？”
穆嫣点点头，“我师父确实是鬼医孟离。”
她连忙问道，“无为大师认识我师父？”
无为叹了口气，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承认了。
他低声说，“唉，孟离收徒很是挑剔，这么多年来，只收过一个弟子，可惜，那孩子英年早逝。后来，他索性就关门闭户，再也不肯将一身绝学传人了。”
穆嫣微微有些讶异，她居然曾经有过一个师兄师姐？
可她从来都没有听师父提起过。
也是，师父连自己的事都不提，怎么会告诉她别人的事呢？
无为接着问道，“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收徒了，没想到，他却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个衣钵传人。”
他顿了顿，“小姑娘，你一定天资十分聪颖，否则，难以打动他收徒的心思。”
穆嫣尴尬地说，“我天资不怎么聪颖……实际上，师父一直都觉得我笨……”
她忽然小声起来，“师父说，他之所以收我为徒，是因为看上了我家的红烧肉……”
第140章 孟离
曾经有一次，穆嫣问孟离，为什么会留在西北收她为徒。
没错，他们的确收留了当时身为流浪汉的他，还给他治了屁股上的伤，可那也是应该做的，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人却因我而死，那些刺客原本要害的是她和哥哥。
伤治好了，也给了盘缠，孟离却不肯离开。
甚至还亮出了自己鬼医的身份，展露了一手绝学之后，非要收她为徒赖在西北不走。
穆嫣问他，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又很善良，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不忍心我明珠暗投，所以才赖着要收我为徒啊？
孟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叼着根牙签子说，“我要是不收你为徒，能留在这里不走吗？你就算是块朽木，我也得咬着牙不得不去雕琢一番。什么什么？你以为是因为你聪明？屁，要不是因为你们家红烧肉做得特别好吃，老纸吃上了瘾，才不愿意待这里呢。”
穆嫣记得，当时她气得牙痒痒，好几天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但现在想来，不管师父是因为什么原因留了下来，成为她的师父，他终究教会了她一身的本领。
她还是非常感激他的。
无为大师听了这话，非但没有质疑，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满脸褶子，“不错不错，是那老小子的脾气不错。”
笑完了，他忽然就又叹了口气，“我连他徒弟都比不过，所以，这算是彻底输给了他啊！”
霍王爷很是好奇，“哦？大师，你莫非和鬼医孟离打过什么赌不成？”
无为叹口气，“孟离是我的师弟。”
他顿了顿，“没错，他虽然一直都叫我秃驴，可是他自己原本也是个和尚。”
穆嫣微微震了一下，“啊？我师父也是个和尚？”
不会吧！
她师父可是每日好酒好肉得吃着，偶尔还会去城里最大的青楼消费一下的主儿……
无为点点头，“孟离和我师出同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师父不嗔大师是在集市上捡到的我，在我七岁时，师父有一次化缘归来，又捡来了一个孩子，就是孟离，当时他只有三岁。”
他接着说，“因为是被老和尚捡到的，所以我们两个从懂事起就是小和尚了。我们的师父不嗔大师，是前朝的大国手之后，因为家变看破红尘才入了佛道，所以他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了我们。”
霍王爷撸着胡子点点头，“不嗔大师我知道，他一手金针妙手回春，是位神医啊。”
无为继续说道，“我性子木讷，人也老实，师父教什么就学什么，但成效一般。师弟懒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他天赋极高，每次考试都比我强。师父其实更喜欢师弟一些，但却又觉得师弟的性子跳脱，喜欢剑走偏锋，不甚稳重，所以才将衣钵传给了我。”
他顿了顿，“不过师弟倒也不在乎这些名头，他一心沉醉于医学试验中，那几年很是开发了几种新的药方，让四邻八乡的百姓都颇为受益。”
霍王爷忙问道，“那他后来是为什么要离开山门呢？”
无为叹口气，“师弟逐渐不满足于拿小动物做实验，竟然……竟然拿活人来……”
他摇摇头，“师父让他停止，他却说，那些人原本就有病，就算他不拿未成熟的药方去试药，那些人也迟早会死的，不过只是早死晚死的差别。其实，当时也有些人因为他的新药活了下来，可到底手里的人命捏得更多，我们佛门清修之地，岂能容得下这样的狂徒？”
穆嫣听得呆了，“所以，我师父是被逐出山门的？”
无为很是伤感地点了点头，“我师父将师弟驱除出山门，心里是很痛的，这是他最疼爱的弟子，也是他引以为豪的孩子，没过几天，师父就因为思念师弟过度，神思恍惚，在采药时跌落山崖摔伤，后来伤重不治，驾鹤西游了。”
他接着说，“我接下了清净寺，成了住持。寺里只有我一个和尚，时常想起师弟，第二年我就下山去寻找他。倒是被我找到了，可他却已经蓄发还俗，连妻子都娶上了。我便只能黯然回来。”
穆嫣张了张嘴，“我师父居然还娶过妻子？”
她随即想，她师父可是出入过青楼的人，看得出来还是个情场老手，比起他当过和尚来，娶妻这件事倒显得一点都不奇怪了。
无为说，“师弟倒是过了两年清净的日子，但好景不长，以前被他试药的一户人家，孩子当了大官，便发誓要找他报仇，不知道怎么得，就找到了他的住所。
随意按了一个罪名，便将他投入了大牢。
妻子见状，也跑了。有个天赋极高的徒弟，因为要替他伸冤，被人打了一顿，牵引了旧疾，居然就死了。”
他摇摇头，“后来我得知此事，找王爷帮忙捞了他出来。”
霍王爷点点头，“此事我还记得。”
他问道，“后来呢？”
无为说道，“可他早就已经家毁，也过不了安乐太平的日子，便就离家了。我劝他跟我回去，他却说，除非我的医术能比他强，否则，他是不会跟我走的。”
他叹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潜心医术，就是为了能有一天打败他，然后接他回家，以后可与我在清净山上安度晚年。”
只可惜，他没能做到。
连鬼医孟离的徒弟都打不败，可想而知，他的医术离师弟的还差得远呢。
穆嫣没有想到师父居然有这么一段坎坷离奇的过去，一直以来整天嬉皮笑脸的老头子，内心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悲痛与过往。
她也忍不住低声叹口气说，“唉，怪不得师父从来不肯与我说他的来历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其实，不管师父曾经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他始终都是她的师父啊！
穆嫣有些伤感，她想了想问道，“大师，那您知道我师父在哪里吗？”
无为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在辽乡，至于具体的地点，却就不知道了。”
他顿了顿，“不过每三年的五月初六，他总是要去江南的春水楼，我也总在这天与他会面。屈指一算，也就是明年了。”
第141章 有孕
穆嫣目光中燃气希望，明年的五月初六，她就可以见到师父了！
她忙对无为大师福了一身，谢过他告知自己这么珍贵的消息。
霍世子的病情平缓了，她的药方也开了，便要和唐氏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笑着对霍骁说，“霍二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有事想要请你帮忙。”
霍骁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春花一般灿烂的笑容来，他咧着嘴道，“好的，好的。”
唐氏却如临大敌，她浑身上下都警觉起来，虽然没有说什么，还是不动声色地跟在穆嫣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