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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d money,大概可以理解为富了许多代,与暴发户,新贵相对应。

第39章 过街门楼6

不等那学生开口反驳, 云霞一双手搭上淮真肩膀,将一柄伞交到她手头。

尔后搂过她, 用略微蹩脚的国语对那留学生说:“问我阿妹做咩?睇我阿妹好欺负?”

那留学生气的前胸鼓了鼓,几乎是从鼻子里回答她,“我刚才看到一栋房顶同时悬挂青天白日旗和美利坚国旗。她穿着游客向导的绿色衣服。所以我过来了。”

云霞笑了, 往仁和会馆指了指:“找谁?我讲你知:去边,青天白日旗下找洪爷, 问佢,做咩悬挂黄柳霜相。去啊。”

那戴眼镜、一脸正派的男人仔细看了看云霞与淮真, 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说,“我不认为你们是中国人。”

事情闹到这地步, 淮真也没耐心做个无聊的华埠发言人。

她笑着反问:“你是代表整个中华民国来通知我们的吗?这话你应该用英文讲给我听, 方便我用英文回答你。”

留学生一脸不可理解。

淮真留给他一个无所谓的笑脸,扶着云霞的腰,利落地掉头走人。

长岛的年轻白人们已经从礼品店外出来, 和同样等候在门外的早川君随意聊天。

两人往回走时,云霞突然说,“ice cream车推过来了。”

淮真说, “我去询问他们是否介意稍等一会儿, 顺便将伞带去给西泽。”

冰淇淋车边围了不少人,舞龙队又快要过来了,一会儿行人都得让道。

云霞显然有些着急, “快点快点!”

淮真穿过人群一阵小跑。

一见她,三名男士都停下谈话。

“我姐姐一会儿要去敲鼓队, 在此之前,想要去冰淇淋车买一点冷饮。”

“噢,没问题,请多陪她一阵,刚巧,黛西与凯蒂也会耽搁一点时间。”

淮真冲安德烈抱歉笑笑,又看向西泽,冲着他打开那把伞。

一片碧蓝里,游动着一只鳞片灼灼的金色长龙。

竹制的新轴承很顺滑,淮真拉开合拢两次。

西泽从伞沿上方,低头看那比她半个人要高的伞在她手里开开合合,觉得有点滑稽。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她能把自己装进伞里去,或者压根就是从伞里蹦出来的。

淮真停下动作,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询问,“是要这样的吗?”

他垂着眸子,“sank you.”

淮真瞪他一眼,将伞交给他,立刻掉头,飞快跑去冰淇淋车边。早川随后慢慢跟上。

等人都走开,西泽笑了起来,“哗——”一声将伞打开。

两人都盯着伞研究起来。

西泽突然说,“所以那是个中国女人。不是日本女人,越南女人,或是别的什么。”

安德烈并不否认,“对。”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不会有婚姻。”

“我们从头到尾都知道。那是爱情……也是交易。”

西泽听到那个两个自相矛盾的词汇时轻轻笑了一声。

“抱歉,这单词太虚假,现在讲出来,连我都不信。”

“那她人呢?”西泽问。

安德烈想了想,“你问的太多了。”

“我需要关心一下凯瑟琳未来的婚姻。”

“假如你真的有关心过这个的话,我一定郑重把你推荐给黛西。”

西泽笑着说,“至少伞很好看,不是吗?”

“你看,现在你也有了一把。”

谈话被一座庙宇背后突然窜出的一条巨大舞龙打断。事实上,整条街上几乎所有对话都被它惊扰。

它有一百七十英尺长,由五六个表演操纵着,一出现,使得整条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龙身一动,帷幔上的饰片立刻折射闪闪波光;衣着华服的参与者手头长矛冒着寒光,锣鼓声震天,鞭炮噼啪炸响。

西泽眯起眼,看着半条街笑闹跳跃的人,被这锣鼓声吵得有些不耐烦。

安德烈突然问,“你知道这个节日对她们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感到新奇,而她们开心。这是她们的节日。”他说。

安德烈补充道,“就像她们有时也过圣诞节,但从未真正期待过圣诞老人从烟囱爬进来。”

“难道你期待过?”

安德烈笑着,“不是人人都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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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淮真与云霞也不像她们看上去一样开心。

淮真手头拿着冷饮还没超过一分钟,突然地,云霞哭了起来,将自己脸挡住,哽咽着说,“Anna May Wong是洗衣工的女儿,我也是啊。我们又没偷又没抢,安安分分,自力更生,有什么错?”

淮真没什么哄女孩的经验,手里拿着冰淇淋,没办法轻拍她的肩头,只好轻声说,“我也是洗衣工的女儿。”

“如果有的选,我也不想生在这夹缝里受人排挤。”

淮真这下真没办法了。只有心里默默想着,我还不如你呢。否则我也不会在船上做下顺着洪流前来华埠的决定,只因为不想做战争与灾难的乱离人。假如让这群知识愤青知道她这逃兵式的龌蹉想法,还不知该怎么唾弃她。

那彩色舞龙倏地过去,后头两名年轻学生挥挥旗子,“鼓乐队集合了。”

云霞抹抹眼泪,扭头道,“来了!”

淮真“喂”一声。

“冰淇淋你帮我拿着,或者自己吃掉!”

一溜跑进红彤彤的少女鼓乐队伍里去的云霞紧了紧腰鼓,歪头一笑,再次成为灿烂明媚、无所不能的华人女孩鼓乐先锋。

早川捧着一只相机,在人群远处寻找合适角度为她拍照。

淮真手里捧着三只冰淇淋,颇有些无奈。

一路躲避行人,坎坷的返回去寻找西泽与安德烈。

安德烈笑了,“看来龙伞女孩遇上了点小麻烦。”

对上两人目光,淮真尴尬笑笑,“来一点吗?香橙柠檬冰。”

安德烈:“我很想尝试一下。”

淮真又看向西泽。

安德烈干脆取过两只,自己先舔了一口,又以胳膊撞撞西泽。

“绝不。”刚要躲闪,一只柠檬冰已经凑过来,沾到他嘴唇上。

西泽:“你他妈的……”

“No F words.”安德烈微笑着嘘了一声,递过冰淇淋,“现在是你的了。”

西泽当然没有接,但是舔了舔嘴唇。

就在黛西与凯瑟琳手里拿着一纸袋金门饼店新鲜出炉的色情曲奇,笑着跑过来。

“玩得开心吗?”安德烈问。

“还不错,谢谢……呃……”

“淮真。”西泽插话

凯瑟琳纠结了一下那个饶舌的发音,决定还是跳过这一步,“推荐的曲奇店。”

“下次会再来吗?”安德烈问。

黛西先答道,“我不认为。”

凯瑟琳道,“下次你邀请我,就跟你一起来,但你从没有过——噢,ice cream,want some Daisy?”

“你记得我在减肥。”

凯瑟琳顺手要去接安德烈手中的西泽舔过那支柠檬冰。

淮真补救似的递过手去:“新的一支加利福尼亚橙。”

“噢谢谢。”

市德顿街边诡异的四人组合,一对精致的白人情侣突然莫名其妙的吃起了冰淇淋。

安德烈伸出那支拿了冰淇淋的手,放在淮真与西泽中间,自然而然的说,“你们恐怕得分享这一支了。”

黛西率先翻了个白眼。

淮真心想,我还想翻白眼呢姑娘。

西泽没则声。

气氛一度尴尬。

凯瑟琳再度用夸张口气说,“你们知道吗,刚才那边有人打起架来。”

“噢,有叫警察吗?”

“已经结束了,没人叫警察,这是最有趣的事。所有人都在拍照,甚至有记者过来,但没人叫停。因为太帅了,实在……太帅了。那华人男子在揍一个比他壮起码四倍的白种商人,据说他强奸了他的黑白杂种女友。他刚才正在舞狮,突然扔开狮头,暴怒的冲向人群,动作好快,又狠又灵活,我描述不出来。你们应该去看看的……”

听着凯瑟琳的描述,淮真抬头,望见正在远处十字街道,两台广式红色狮头正踏着鼓点从市德顿街奔过来。

一行人让自路边,在凯瑟琳略有些激动的讲话声中,为首那台,孔武有力,在将狮头举过头顶时,同时露出一张汉涔涔的华人男子俊逸面孔。

就在那一瞬,洪凉生动作缓慢下来,侧过头,目光扫过街边的淮真,而后移向后侧,上方,顿住,一笑。

狮尾没预料到他的动作,一个急刹,险些重重扑到他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就在那一瞬,狮头落下来,将他半张脸罩住,只留下侧脸上微弯的笑唇;狮头猛地一挑,左探右探,又游鱼似的落地,踩着锣钹一溜而走,动作活灵活现,一下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目光。

淮真轻声问,“刚才你们看到的,是那个人吗?”

凯瑟琳也被那舞狮表演吸引,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是啊。”

淮真说,“你说的那个‘又狠又灵活’的招式,是功夫的一种。”

安德烈接着问,“哪一种功夫?”

“这个人在华埠很有名,擅长佛山拳法,尤其是蔡李佛。”

沉默良久,西泽突然问,“刚才他是在看我吗?”

淮真回头看他一眼,轻声说道,“嗯。”

西泽大概对华人脸盲,不记得洪凉生长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美籍华人提起黄柳霜都很伤心。这是个典型那个年代唐人街的女孩子,这是为什么我一定固执要让淮真降落时是被拐卖身份,为什么一定要去妓院走一趟,也是为什么她一定要回归一家华人洗衣铺家庭,而这家人的祖父是早一辈修筑太平洋铁路的华工,这些都是这个年代的符号。

写这篇文能让更多人动手搜一搜黄柳霜,认识一下这个笑起来很美的女孩子,知道华人当年挣扎辛苦。这几乎就是写作目的。

第40章 吕宋巷

安德烈笑了, “可是为什么?”

因为回去客栈的路上淮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假如西泽的仇华情绪是一种偏见,洪凉生也许是另一种。

她想起他上次说过, “要是再见到那白鬼,一定给他点苦头”,没想到他竟真记住了西泽。

她倒不觉得那禀性顽劣不堪, 与自己仅有一两面之缘的小六爷真像他说的那样对自己有兴趣。搞不好他可能对一万个姑娘说过“你可比她有意思多了”这类话。

她不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但不太会是友善的。西泽大概不大记得背上挨的几棍子是出自谁之手, 现在一点警惕都没有,她不知该怎么提醒他。

晚餐按照淮真推荐的广式餐点菜单准备。几人都邀请她共进晚餐, 但是淮真以相同理由拒绝了。黛西与凯瑟琳在香港,以及圣玛丽游轮上对中餐都有过一些了解, 一开始只是间或询问她几句, 直到晚餐正式开始,又不时有人前来同身为华埠小姐大赛评委之一的安德烈交谈,淮真则适当退开一些, 与这群亲密友人保持一定距离。

领班偶尔叫她帮忙替别的侍应向客人解释一下并不见诸于英文报纸上的菜式,一两次经过时,她都听见凯瑟琳在低声同黛西谈论自己:“其实你得承认, 那女孩看上去很有涵养, 不是吗?你不该保有偏见。”

她听见黛西说:“那又如何,我们和她又不会很熟。她永远不会和我们很熟。我们谁能像安德烈一样,自然的在朋友们异样的眼神里, 介绍一个‘有涵养的’‘体面的’亚裔女孩子?学校老师都说,她们再优秀也不会进入我们的生活圈, 连司机也不。”

安德烈在凯瑟琳身侧,总不时有人前来打断他用餐。他也不气恼,彬彬有礼的一一回应;西泽则离女孩子们更远些,压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们究竟在聊什么。

西泽与黛西显然不太喜欢这个场合,晚餐结束,那墨西哥石油商人来邀请安德烈明晚去大中华戏院观看《思凡》,而邀请是由作为石油商人女伴、今夜除华埠小姐外最亮眼的丽人叶垂虹亲自提出来的——以演出主角身份,以一口流利牛津腔。

叶垂虹与安德烈交流的全过程,淮真推着餐车经过时也远远瞥见一点。看得出,安德烈很欣赏她,各个方面都是,牛津腔仅仅是很小一部分。淮真不太喜欢中国女孩将自己打扮的像个白人小妞,然后用尖尖的嗓音模仿她们讲英文时的口气。很多人都不喜欢。但是趋近一个文化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从模仿开始的。叶垂虹却不会。她全身上下都透露着地道的东方女郎气,讲起英文时,却又不会让你有疏离感,这才是淮真最佩服她的地方。

但佩服的也绝不会只有淮真一个。到后来,淮真明显感觉到凯瑟琳有些不开心——也许是气恼自己没有牛津腔,也许只是吃醋。

到后来,淮真又忙起来,没有机会去注意西泽与他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

因为陈贝蒂又不见了,那对商人夫妇找领班抱怨了数次,领班气急败坏,只好找淮真与另一个女孩代替她的工作。

手忙脚乱了一阵,直至淮真独自将脏盘撤到空荡荡的后厨,终于发现陈贝蒂消失去了哪里。

她在忙着调情。

准确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比调情还要更进一步的阶段。

陈贝蒂穿着那身绿色旗袍背身立在水池台前,一个穿着黑色衬衫,卷曲棕色头发的男人从后面紧紧搂着她,手不安分的隔着衣料揉搓,一边难耐的低声咒骂,“FUCK,宝贝,你的胸好软……”

陈贝蒂嗔怪道,“John,该死的,你先告诉我,Hueng和我更喜欢谁……”

淮真立在货架后头震惊了。

两秒后,她将餐盘轻轻搁在桌上,从货架后头沉默的退了出长廊,大着步子离开。

剧团来了,外头音乐声也已经响起。离后厨远一些,淮真仍觉得有点犯恶心。

直到背后口哨声响起,长廊那头一个男声轻笑,然后问,“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