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也不知道有没有。在那个吻里,时间可以时快时慢,也许没有,也许更多。

但是在那个动作之后,深吻也进行不下去了。他们没有时间了,他怕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西泽下巴靠在她头顶,时不时在她额头轻轻啄一下,手掌轻抚她的头发与耳朵,动作温柔又眷恋。

这个大男孩比她想象中纯情多了。淮真有些讶异,心里也突然变得无比柔软。

她忍不住问他,“你有犹太血统吗?”

“有一些,但是好多个版本,”西泽亲了亲她的头发,说,“我听过最早的版本是,一百五十年前,一个犹太女孩为了和德国男孩子结婚,背叛了她的犹太家庭,和他一起从欧洲逃到了美国大陆,后来有了穆伦伯格。不过这是祖母讲的睡前故事。真正的版本,比这要残酷要血腥太多了。一开始是一个德国家族,有过一些犹太人。后来到美国太多年过去,许多代人,混了太多次,早不是什么正经犹太人了。”

淮真嗯了一声,“你有那种六芒星项链吗?”

他说,“听说有,但从没见过。”

淮真说,“我以前以为美国人都喜欢乱搞。”

西泽笑了起来,说,“我以为华人家庭家规都很严格。”

淮真说,“你告诉我妈妈十二点前送我回家,但你还是把我骗回家了。”

西泽转过头看了眼挂钟,说,“十一点,我们来得及。”

淮真揪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起来,“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好吗。”

西泽低下头,看见她狠狠地,将他衣服拧得皱巴巴的纤细小手。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融化掉。

他说,“一开始,我想等到克博法案结束,等到你拿到身份卡。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那通电话来得太不妙了。

——西泽,我建议你必须回到长岛。

多么熟悉的语气,从小到大他都被这语气建议着长大,成功被框进所有规则里。从前他的父亲也是被这样一个电话叫回美国。他比父亲更能摸清阿瑟的脾气,阿瑟现在有多喜欢自己,从前就有对他的父亲有多失望。

一旦他使用这种平平无奇的建议式,西泽立刻能明白,这就是阿瑟的底线了。

淮真微微仰头,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立刻又缩回他怀里。

西泽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柔声问,“May, may may?”

“嗯?那是什么……”淮真愣了会儿,突然醒过神来,“啊……你从哪里听到的?”

“我听你家人这样叫过你。”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淮真试图用最简洁的词汇,去表述一个中国家庭向外人亲昵称呼小女儿的意思。

“妹妹。”在她大脑当机的时间里,他又这样喊了一次。

淮真妥协了,“如果你喜欢。”

只要他开心就好,然后她就拥有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英文名字。

淮真打了个哈欠。“汤普森先生会叫我的对吗?”

西泽贴着她的额头,“困就睡一会儿。”

这片区域的夜里静悄悄的。

躺在温热的被窝和怀抱里,舒服得不知怎么形容。

如果时间走慢一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淮真要问的问题西泽已经回答了。

西泽哽咽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这样,保守家庭的,华人的女孩子可以这样全盘接受他。

Shameless erection。

第69章 哥伦布街2

淮真再次醒来, 是凌晨三点。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凌晨三点内河码头的钟响。

路灯也熄了,她透过窗帘看见了墨蓝墨蓝的天。

整个城市睡得安安静静, 死气沉沉。

汤普森先生没有来提醒他们是时候分别了。

这一年的旧金山唐人街,比上海普通人家家风仍能开放一点。可以交男友,不论你们白天玩到多久, 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仍是天大的事。加之唐人街住户密集,稍不注意被谁看到, 一周之内恐怕得沦为十条街的谈资。

而当淮真醒过来,却没有半点惊慌或是别的什么。

她听着屋里滴答滴答走着的时钟, 心里极为安然。

不如再待到五点钟。到那时候,街上赌馆、酒馆大多宣告正式打烊, 妓馆也都关上营业, 正是唐人街一天最安静的时候;唐人街外的旧金山,市区公共交通也发出第一趟车,为早起工作的人提供便利。

西泽睡得很沉。魇在梦里, 手脚并用得将她困得死死的。

淮真没有再睡。她一直看着他熟睡的面容:饱满的额,挺拔的眉骨,深陷的眼窝, 漆黑睫毛搭在过分白皙的的脸颊上, 紧抿的生动的唇角……睡梦中,往日所有阴郁的表情都从这张脸上消失了,此刻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

她觉得她记住了。

一个多小时后, 他轻轻翻了个身,淮真便从他稍稍松动的怀抱里钻了出来, 悄无声息走下楼去。

她不想吵醒他,因为她想象不出任何一种方式和他道别。

踩着楼梯下来时,楼梯间打盹的黑人女士睡眼惺忪推门钻出来,“这么早?”

她轻轻“嘘”了一声。

女士沉默一下,说,“吃点东西再走吧。”

还有半小时才到五点。

她点头。

钻进厨房里,女士动手将牛奶,橙汁与黄油取出来制作香橙舒芙蕾。

淮真说,“我记得你。上一次来,你有将女儿衣服借给我,我还没有归还。”

她愣了好久,“啊,那次……他跟我讲有没有八十五磅的女孩儿穿的衣服。八十五磅!我女儿十二岁时就不止八十五磅!衣服是她小时候穿旧的,所以别担心。”

淮真从她手里接过打发器帮她打发奶油,一边说,“我妈妈也在白人家庭做帮佣。”

女士听完,不知怎么的,眼睛就红了。她背过去,用围裙在眼睛上抹了抹,又转回来,“来,我教你。他喜欢吃这个。”

淮真烹饪蛋糕的手艺并不娴熟。手忙脚乱了十分钟,女士捧着肚子咯咯直笑。直到蛋糕在烤箱里勉强及格的膨胀起来,淮真才算松了口气。

等待蛋糕出炉的二十分钟时间里,女士一直喋喋不休的讲白人的法规是多么坏,总是莫名其妙为了点政斗就把人拆散。先讲了自己祖母和白人棉花庄园少爷恋爱被强制拆散的故事,又讲女儿从前在布鲁克林上学总被欺负。渐渐又讲起西泽,说西泽很坏的脾气是随他祖父,他祖父就是官僚主义的先锋,你该去见识一下他那套作风,简直应该写进美国法律里。紧接着又说他在西泽身上寄予太多厚望,对他比任何人都严苛,从小打到将他紧紧看守着,严重到甚至不愿他离开美国接受教育。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教父,在他最叛逆的阶段将他带去贫瘠的内华达乡下念中学,从那时起就用他那一套极端共和党保守派的思想给他洗脑。

她讲了太多东西,但淮真记得最最清楚的一句就是:西泽的整个家庭都希望他最终能成为C.H. Muhlenberg,而不是永远追随教父的小赫伯特。

蛋糕尚未出炉,钟声再次打响。不远处山上铛铛的车轨响动提醒淮真:错过这班,下一趟就在一小时后了。到那时,诸多勤劳街坊都会看到她从企李街电车下来。

淮真擦擦手,说,女士,谢谢你讲这些,但我必须得走了。很开心认识你,再见。

这位多愁善感女士眼泪又流下来,道别时抱着她死死亲她的脸颊,大肚子顶着她的胸,几乎将她勒到闭过气去。

淮真穿上鞋出门,下楼时,看见睡在车里的汤普森先生。

她去敲了一下车窗,汤普森猛地惊醒过来,给她一个牵强地笑,“我为你们一定有太多话要讲到天明。”

淮真不知怎么的火气就窜了上来,几乎想踹他的车一脚。

但她突然想起,西泽似乎提过这辆福特的发动机与车饰都改装过了,比T型车还快,应该远远不止它市值的二百三十美金。而且是他亲手改装的。

所以淮真在车门旁立了好久,终于忍住了。

她转身登上阶梯。

然后听见那位黑人太太在后面尖着嗓子大喊:“香橙蛋糕烤好了!很不错的,请你等一等,等一等,尝一口再走……还有,他醒了,他醒了!”

汤普森制止她:“不要吵,女士,你这样邻居会投诉的——”

那道门嘭地关上,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了。

汤普森大声问候,“昨晚聊得愉快吗?难不成你们将昨晚整个睡过去了?”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冷漠地声音,掺杂怒火,“汤普森,你他妈立刻将那该死的车开上山把她截住——”

汤普森说,“我当然可以的。可是再快的车,在这该死的路上,也追不上任何爬台阶的人。”

淮真加快脚步,沿着上山阶梯一路疯跑,根本不敢回头。

在淮真还没登到伦巴德街阶梯顶上,第一趟早班缆车一阵风似的驶了过来。驾驶缆车的比别的司机脾气大,因此缆车通常不等人。但今早牵引缆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华裔大哥,一见到下头花街上冒出个华人女孩小小的脑袋,立刻收了车绳,将车停在街对面,大声喊道,“别急,大清早急什么?慢慢跑。”

女孩脚步却更快了。

毛线衫下两截光溜溜的小腿飞快交错,匆匆穿过街道。她扶着皮革扶手爬上车来,对他说谢谢。

缆车大哥笑了,“都等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她在一对白人情侣身旁坐下来,大口喘气,说不上话。

缆绳松开,车缓缓上坡。

那对白人情侣突然将头伸出窗外:“噢我的天,还有人要乘车!”

缆车众人往窗外望去,只看到从花街上追上来一名高大年轻白人。他趿拉拖鞋,光裸上身,在外面胡乱套了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立在后面大声喊:“淮真——”

可惜过了缆车停靠点。

他躬身支着腿,在路边大口喘气。

汤普森的车紧接着开了上来,停在他身边,说,“我们中午十二点得赶到奥克兰,记得吗?追上去,又能和她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西泽问他:“Did I tell her YOU ARE BEAUTIFUL TONIGHT, Thompson?”

(我有告诉她,“你今晚很美”吗?)

“Nope,”汤普森撇撇嘴,“At least I told her, for you.”

(没有。至少我帮你讲过。)

西泽眼眶通红,又问他,“Did I tell her,I…”

他突然语塞。

见他终于没把那句话讲出来。

汤普森慢慢地说:“话讲不完,但走总是要走的,对不对?”

缆车渐渐开远,缆车上,华裔大哥问垂头坐着的女孩:“要在下一站停下等他吗?”

她抬起头来,脸色惨白。摇了摇,而后一言不发。

淮真将头探出车窗,看见最后的一幕是:西泽站在路边,站在福特车边望着缆道方向。汤普森在和他讲话。

他最终没有追上来。

淮真松了口气。

·

淮真几乎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企李街走到都板街巷子的洗衣铺的。

路上没有碰见行人,即使碰见了,她大概也不知道。

半点一响的内河钟声尚未打响,五点半不到,阿福洗番衣与对面的杂货铺大门却都打开着。迎接淮真的,等候她的,是姜素藏在杂货铺一扇门板后暗中窥探的浮肿脸蛋,以及在洗衣铺门外又气又急的季罗文。

从淮真踏进巷子,直到走进洗衣铺门外,罗文一直抱着胳膊瞪着她,怒气一点点升起。

淮真知道她生气,但她没力气去想这件事了。

她垂着脑袋,从罗文身旁侧身进门。

阿福坐在凳上吸烟,一句话都不敢同太太讲;云霞惺忪着睡眼,很显然地没有怎么睡觉,或者一大早就被罗文从床上提溜起来,在暗处角落里没精打采的坐着。

此刻一家三口集齐了,各霸着一方,摆出将淮真取保候审的架势。

罗文仍靠在门口,说,“说好十二点以前,我就知道那小子信不过!还知道回来?你看看对面姜素,每天不知多少双眼睛望着这扇门!再看看你……知不知道,搞不好今天晚上就有人来问我,‘你家小闺女结婚了没有’?”

阿福佯装严肃,张了张嘴,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直至淮真声音极轻极轻地喊了声,“季姨。”

“姨”字后半个原因完全变了调,颤抖起来,吐词都吐不完整。

她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云霞与阿福吓得一起从椅子里跳起来,一块儿她扶到椅子上去坐着,轻轻拍她的背。

阿福一边安慰着,一边抬头骂道:“叫你别凶别凶,你看看你!”

“我……”季罗文嘴动了动,忍不住叹口气,“你倒怪起我来了,我不也担心嘛。”

云霞喊道:“妈,去将门关上,一会儿邻居都起来了。”

季罗文慌忙嗳了一声,转身要去合拢门板,一看姜素还在那里,不住给她一记白眼。

姜素嘿嘿一笑,说,“罗文啊,这么多年老邻居,你的毛病,就是太紧张。闺女考高中,早出晚归是常事。咱都没念过书,不知上学辛苦,你也别让别人太委屈。”

她讲完这番话,便打了个哈欠,将门板合拢回屋睡觉去了。

季罗文久久立在门口,脸上表情终于慢慢松动。

第70章 哥伦布街3

淮真胃口突然好得出奇。从前往往一顿只吃得下一小碗饭, 肉吃几块就腻。但从那天开始,每顿两碗不止, 还时不时会觉得饿。

吃饱了饭,每天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早出晚归,课业早早完成, 二十分钟以内脚程能走路统统不再乘坐电车;夜里惠氏诊所打烊以后,仍还有精力将惠大夫旧金山行医几十年来积累的一摞乱七八糟的医闻记录整理下来, 直至夜深才回家洗漱睡觉。

季家人见她这样,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惠大夫却说, 是好事,吃胖就是好事。

一个人沉浸在悲伤或是快乐里, 往往会有些奇妙的改变。

淮真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她确实长胖了一些就是。

不过这件事,是经由一个鼻青脸肿的二世祖之口告诉她的。

三少很快将警局打点妥当,派车来接淮真去市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