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 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 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 是个白人……

小伙说, 知道知道。白人嘛,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 我手头暂时还没钱,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 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

淮真立刻答应,说我先去取钱,然后去当铺找掌柜。

开春后存在富国快递的一百美金定额刚到期,加上年节前三百五十美金股票,还有手头一点零钱,零零散散有个五百余美金。柯达最投资派拉蒙电影胶片,正是赚钱的最好时候。在这时候抛股票,还不如当初存定额。

不过她仍将所有股票套现了,着实心疼了一路。

为了小心起见,她是从当铺后门去的。黄掌柜在柜台后将五百美金现钱点清,将镯子擦拭干净,放到桃木盒子里递给她。

淮真看一眼,便将盒子合上了

掌柜说,“你不认一认是不是那一只吗?”

淮真说,“掌柜没将镯子六千美金卖给别人,一定不是个贪财失信之人。”

掌柜就笑了,“他第一次出一千美金,我立刻就想叫他:钱拿来,东西拿走!”

淮真对她感激一笑。

想起温孟冰此刻就在旧金山,甚至可能在唐人街任何角落,淮真便总觉得不太安心。

掌柜看她犹豫不决,便问道,“镯子既然是你的了,要不,我给他致个电,仍叫他六千美金来取?钱都归你,你要愿意,给我抽个成就行。”

淮真心里一动,将镯子推了回去。

掌柜说,“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淮真点点头,又说,“不用他给六千美金。你就说你想了想,觉得反正是那边的人留下的东西,请他随意留下三十五十美金,将镯子拿走就成,行吗?”

掌柜拿起听筒,白她一眼,“什么那边的人这边的人?晦气!”

三两句交待完毕,掌柜说他半小时就到,如果她想听,就请到灶披间等一会儿。

来人却来得比想象中要早。

淮真从木头镂花墙的屏风后面,隔着细纱的缝隙,朦朦胧胧见到一个暗沉沉的深栗色背影,吐词轻缓,声音低沉。

掌柜细着嗓音,将淮真嘱咐的那番话仔仔细细讲给他听,又加以润色了一番,听起来可信度颇高。

来人微微躬身倚靠在柜台,没有答话。

掌柜趁机搭腔:“有去圣何塞华人公墓吗?”

他嗯了一声。

掌柜观察着他的神情,劝慰道,“八十年来,不知几多华人葬身大海,亡魂无处安葬。她也算幸运,也请节哀。”

他躬身道了句谢,转身离开店铺。

谈话也许只进行了不到一刻钟,对淮真来说却像整个晌午都过去了。掌柜也摇着步伐走过来,递给她一百美金现钞:喏,你可看见了。

淮真张开手,掌纹里全是汗。

·

黄昏时,淮真又遇到他了。约莫晚上六点光景,淮真和云霞在楼上晾皂角。突然听见楼下店铺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福问:“先生洗衣?”

他说:“是。在唐人街走了一整天,只见着这一家洗衣铺。”

阿福就笑了,“三藩市洗衣铺从前倒不少,近来越来越多人家都愿意自家洗衣了。也有一些洗衣铺,不过都在巷子里,得仔细找。大道上,全是商行与餐馆。”

“大埠唐人街果然名不虚传,来了数天,逛花眼。”

“先生从哪里来?”

“温埠。”

“也是加国大埠。”阿福大笑,问道,“您贵姓?”

“孟。”

“两条衬衫,一条西裤,洗熨一共七十美分。几时来取?”

“明天夜里离港,来得及吗?”

“来得及,明天日头好,您亲自来,或者我叫人给您送去……”

来人想了想,“送过来吧,地址是这个。”

“能送。”阿福应了一声,招呼道,“孟先生慢走。”

云霞闻声,探头往窗外看去,咧嘴灿烂笑了,说,“哇,这年轻先生,声音好听,长得也俊朗儒雅——”

淮真抬着竹篓子往后面一缩。

云霞来扯她去窗边:“他顿住脚步了,淮真,快来看,他看见我,还冲我摆手呢!”

淮真慌忙推开她,“云霞别闹——”

她力气不及云霞,险被推到窗边。

云霞无比可气地叹口气,“你看,来晚了吧!人都走了。”

淮真这才小心翼翼从窗户一角探出半个影子。

那人已走到余晖里的皂角树下,留给她一个着衬衫的萧索背影。

她目送那影子转过街角,太阳也渐渐西斜。

如果梦卿在天上有知,那只手镯带着她那缕思念跟着温孟冰去了。对发妻有着婉转情思北国西岸的温润商人,也能放下悬着的心,从此过上崭新生活。

而季淮真也谁都不亏欠。

·

如果说前一天晚上淮真心里是安宁的,那么第二天醒来,淮真是心疼的。

心疼辛勤劳作半年挣来的五百余美金,只剩下一百二十美金,更心疼那支正值上升期的心肝宝贝柯达股票!

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越想越亏,越想越睡不着。

天刚亮,淮真便翻身起床,怒气冲冲地去了仁和会馆。

会馆向来会在早晨五点给关帝上香。

淮真到时,上香会已经散去,几个缠了绑腿的青年人拿着笤帚洒扫,弄得满屋尘土四起。洪凉生曲着条腿坐在灰尘袅绕的太师椅里颇有气势喝粥,也不知喝泥巴水硌不硌牙。

洪凉生抬头见她,扬扬手,“大清早的找哥哥什么事?是有仇家吗?要哥替你出手吗?”

淮真说,“温先生来唐人街了。”

洪凉生哟一声笑了,“这老狐狸,竟没将他拦住。”沉思一阵,说,“反正这件事说起来赖我和三少,没将人看好。往后一定好好拦着,不让他半只脚踏进唐人街。”

他答得这么爽快,淮真倒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想,温孟冰大抵稍一打听,便知人是在汕头港走失的。一个女孩,在汕头走丢,最可能被带去哪里?

腿长在别人身上,三少四少只负责带话给温哥华说人不在旧金山,不负责将人拦着不准进大埠。

淮真又改口说道:“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赖你们。”

洪凉生就笑了,“那你大清早找我做什么呢?”

淮真说,“我缺钱。”

洪凉生就笑了,“每天夜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唐人街赚钱,你说哪里来钱快?”他仰头将粥喝进肚子里,拍拍大腿说,“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番摊早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只是个引子。

没有‘未婚’两个字,温梦卿上船以前就是已婚,夫婿也是 已婚夫婿。

这人是好,不过绝对不会有人喜欢他。

第78章 赌徒巷7

唐人街在日光下的世界总是缓慢的醒来, 五点半光景,老人们先推开门板, 睡眼惺忪的出现在屋檐下面。也有一些勤快的妇人,端出前几天洒在旧木盆中生满豆芽的绿豆,赶早将最新鲜的卖到给饭店。因为再晚些时候, 饭店外卖就得拎着打包的盒饭,到与唐人街相邻的金融大街旁来回走动, 向早起的上班族兜售蒸熟的饭菜与点心。

不过这城中城的黑暗部分还没入眠。进早场,得赶在赌徒街所有番摊收场前去。结束早场, 要是个闲人,还能上茶楼正经喝个早茶。

——以上这段话是小六爷带着淮真边走边说的。

一边讲, 一边不时被老街坊一句亲切热忱的“六爷”招呼声打断, 这也是为什么会馆都五点祭关帝。洒扫过后,沿街走走看看,再上番摊烟馆监督他们将门关上。免得再晚些时候, 太阳出来,番鬼警察们也上街来了。

“白鬼懒惰,非得准点上班, 到点打烊, 连警察都这样。稍多上几小时,工会就举牌上街闹事喊罢工。这群傻子,倒便宜了咱们。”

这情形淮真倒真没见过。因为她惯常六点起床, 在床上赖到云霞也磨蹭着起床了,两人才结伴下楼洗漱。去外面送衣服时, 差不多快七点钟,沿街店铺的老板们才逐一卸下厚重门板,从郊外运输蔬菜的板车停在杂货铺门边,将最新鲜的冬瓜,小白菜,洋葱,生姜,蒜与成篓的鸡蛋土豆从板车卸下,码在店铺最显眼的位置。

等送完衣服回来,这座城市早起淘货的妇人们,逐渐从四面八方涌入唐人街。从海上回来的捕鱼车驶入生鲜市场,在一条街又一条街上遗留下会让白鬼们心照不宣的腥臭气,如今这种腥臭仿佛已经与唐人街融为一体。

但是早晨五点钟的唐人街却有股让人迷思的清新,夹杂着一点酒糟味,是禁酒令时期夹带的私货气息。

赌徒街离金融街很近。两人沿着城市苏醒过来的方向一路前进,陡然拐进一条幽僻的暗巷。洪凉生脚步大而利落,步伐一拐,拐入一间明亮大开的门板。

淮真在那敞亮的大门前脚步一顿,迟疑的一看,门边挂着一个竖着的牌匾,上头写着:广州百货公司。

洪凉生这会儿已经进门去了,声音从空空旷旷的屋里传来:“百货公司嘛,女人才感兴趣的玩意儿,男人一般查不过来。”

原来是个幌子。淮真这才跟进去了。

屋里几个柜台和后面的柜子上倒是码满了货物,大多是些居家用品:成打的小杯子,饭店里寻常可见的炒杂碎碗,筷子,积了灰的财神,几十美分一张的廉价桌布和餐巾纸。一个赤膊的肥壮男人,在两个柜子中间勤勤恳恳的擦玻璃,掸地毯灰。一见两人进来,抬眼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干自己的活儿。

洪凉生拉开墙上一道门板,露出暗沉沉狭窄楼梯的影子。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那是给赌场望风的人。”

淮真又问,“这些东西都有人买吗?”

洪凉生笑了声,大概觉得这问题太傻,懒得搭理。

跟着他往下走去,一股热浪袭来,夹杂着一股发酵一夜的阳刚之气。料是再习惯于清点早场的洪凉生,也被这大染缸似的人体臭气熏得皱了一瞬眉头。

再往下走一点,淮真觉得自己像早晨六点半走进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网吧。一股麻将声轰击得淮真耳膜一震,连带天花板都像在颤下灰尘来。黄澄澄的钨丝灯照在一个个打着赤膊的身体上,黑的黄的白的棕的,颜色倒齐全。这群玩得不亦乐乎,叫声连天。里头还有些不愿脱西装的绅士,汗流浃背的站在十三张牌堆后头,经过一夜熏陶,早已入乡随了华人的大流。白人嗓门粗而阔,开发出来,叫得比码头华工还要嘹亮。

没有人注意到有新人加入。只得柜台后面转过一个面目冷毅的男人,一伸手,将淮真拦住了,只容洪凉生进了门去。洪凉生一回头,拍拍这位仁兄肩头,耳语几句,他便放淮真进来了。

几人在柜台后等了一阵,没几分钟,男人带着她与洪凉生一起走进赌场深处。

角落里有几张牌桌,有一桌刚好缺一位,做不成牌局,正等得发愁。

牌局一旁立着几名衣着不凡的高大白人,显是刚来,不懂番摊规则,入不了牌局,仍还观望着。

牌桌三人等的百无聊赖,一见牵头的带着洪凉生过去,立刻眼睛一亮,说,“六爷,您来和我们组一局?”

洪凉生摆摆手,一侧身让出身后那穿了旗袍的瘦小女孩。

几人大笑起来。

淮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他。

洪凉生随手抓给他一把筹码,说,“赢了都算你的。输光了,安安心心上街喝早茶去。”

没料到这么沉。筹码到她手头,哗啦啦地全洒桌上。

整桌人眼都亮了,竟都觉得这筹码终落到自己口袋里,赞道:“难怪人人称道六爷会博女人欢心。”

淮真说:“要不你先玩一局……”

洪凉生不由分说将她摁到牌桌一角坐下。有人正要开桌,他叫了声且慢,而后认认真真给淮真遍了一次规则,问她,“记住了吗?”

不及淮真回答,牌桌角落有人说:“第一局,六爷帮她出牌呗。你叫妹子打什么,她就打什么。”

洪凉生说,“成吧。”

于是第一场,众人吆喝声里,淮真眼见着面前牌堆砌起来,又一张张打出去。洪凉生靠在一旁,指头捻着牌一张张推出去。他打之前都会告诉淮真为什么这么打,到下一次,就会叫她自己思考应出什么牌。

她垂着脑袋看一阵,拣一张推出去,洪凉生便摇摇头。满桌人都被那张牌逗笑了。

淮真慌忙问:“我重打一张行么?”

身旁大高个们笑着点头:“可以可以。”

她又当众将牌拣了回去,重新打出一张。

洪凉生便叹口气,“也行吧。”

第一局便输掉近四分之一的筹码。洪凉生扯过一只胳膊来看看表,很豁达的说,“打完出去,还能赶个最早场茶点。”

第二局他便放手让淮真自己动手了。大抵也不觉得她能玩出什么花,中途还走到狭小低矮的窗户边,拉开一道风口,在远处吸了支烟才回来。

等他回来,淮真左边那人已笑着将自己牌堆后的筹码推了两只给她。

洪凉生哟了一声。

那人叹了一声,“点了小姑娘四归一。”

众人都嘘他:“阿开你什么意思?显是小姑娘自己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淮真鸡贼的将筹码拢起来,抿嘴淡淡地笑。洪凉生也乐了,嘴里说着,这小姑娘。

再开一局,她明显认真起来。皱着眉,每一步都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