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淮真相当认真的说,“我们可以等雨停了再走。”

建议却并没有起到效果。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西泽说,“I’ll be back in ten minutes.”

不等她回过神来,西泽已经很快的推门出去。

淮真从车窗里看着他冒着大雨,缓慢的淌过没过鞋跟的黄色稀泥。

衣裤很快湿透,像累赘似的黏在他身上。

她想让他回来,今晚就在车里过夜,叫了他一声,西泽没理她。她径直推开车门,一只脚刚踩到地上的一瞬间险些一脚踏空。她抓着座椅,在湿漉漉的雨里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脚从没过脚踝的粘稠泥土里拔出来,最终只能将那只鞋留在黄泥地里。

她拉开车窗,抱着只剩下一只袜子的脚往外看,西泽沿着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去,轻轻一跨,翻过别人家潮湿花圃外的篱笆。

想起他白天说起擅闯他人住所的罪名,淮真暗地里捏了把汗。

过不了几分钟,又见他从花圃翻出来,似乎是打算去下一家。

乡村房屋分布十分稀疏,下一户几乎已经要走过一片没有花儿的树林边缘,经过一片膨胀的荒野。

直到看他消失在夜色里,过了好一阵,淮真觉得脸上又痒又烫,轻轻一抹,毛衣袖子湿漉漉的。

几分钟后,那户农舍突然照出一束不知道什么摇摇晃晃的透亮光束,在门口往道路这边一扫,又往那头一扫,巴掌大的黄色光圈像在黑暗里挖出一条隧道。然后她听见一个年迈的声音,冲西泽那边喊:“Who was knocking at the door and asking to stay overnight just now——”

(谁刚刚在敲门?)

紧接着,淮真从汽车探照灯光里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穿着大红雨靴的伛偻的老太太。

手电往车灯亮光处这边一照,淮真立刻用手挡了一下,然后大声喊道:“It’s me!”

车停得离农舍并不太远,淮真怕错过西泽,干脆脱掉鞋子,将裤子挽过膝盖,推开车门从车上跳进泥地里。还好,上帝赋予了人类灵活的脚,远比穿鞋的灵活。老太太大声惊叫,让叫她当心点慢慢来,不要着急。

她在雨里快步淌过泥地,以防老人家朝她走来时摔倒在泥泞里。

前后夹击的明晃晃光晕里什么都看不见,但能听见步履踏在泥泞里的脚步声,她并不知道那是谁的。踏出不到三十米,立刻听到远处黑暗里那个熟悉声音向他怒吼:“Why the fuck can’t you just stay in the car——”

(你他妈究竟能不能好好呆在车里?)

紧接着看她看见西泽苍白着脸孔从暴雨里大步朝她和老太走过来。

老太太递出雨伞给他,像讲什么笑话似的说,“Go go, hurry, cover her up——”

他顺手接过来,撑开递给她让她撑住伞,然后将蹲身将她背起来。

老太太等到他们走近,侧身让他们走进花圃的石头小径,这才跟着他们走进潮湿的农舍。

西泽将淮真放在农舍朝外突出的风檐下,背转身,轻声询问老太太,“努南太太,我能否去车里取一下东西?”

老太太说,“去吧,我给你留着门呢。”

淮真将伞递给他。

他垂着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伞重新走进雨里。

直至她听见努南太太对她说,“我不会把他关在门外的。请进来。”

站在风檐的灯光底下,淮真低头看了眼自己沾满黄泥的脚和小腿。

努南太太看着她,很慈祥的笑着说,“Don’t worry, Asians are not darker.”

等努南太太进屋,淮真仍很努力的在屋檐的尖角下将脚底的泥都蹭干净,然后跟着她走进农舍。

起居室很暖和,似乎升着壁炉。

努南太太边走边说,“一会儿我帮你们将楼上壁炉也升起来,洗完澡,可以去烤个火。冷热水要好好调节一下,毛巾我替你拿过来。”

淮真轻声说谢谢。

洗过热水澡,拉开盥洗室的门,她发现那里不止挂着浴巾,还放着她拆开的那一纸袋Southall’s towels一次性卫生内裤。

等她裹着毛巾热气腾腾从浴室出来,才听见西泽与努南太太在楼下的谈话声。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又关上,淋浴声响起来,努南太太带着一副圆片老花镜走上楼来,督促她说,“快,去壁炉暖暖身体。”

她说好的。

努南太太走在前头,经过长廊推开一扇门说,你们今晚可以睡这里,又说,“千万将头发身上都烤干烤暖和再去睡觉。”

淮真说,我已经暖和多了,我们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努南太太大笑,说自己是个Cigarette widow,自己住着太无聊,有人来陪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淮真并不知道烟枪寡妇是什么,也没有接话,打算等西泽上来再问他,顺便也可以用来和看起来非常生气的他没话找话。

努南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掸了掸壁炉旁沙发上的烟灰,铺了两张毯子在上面,才叫她坐下。侧耳听见下面浴室水停了,这才故意笑着说,“噢,我太困了,我得去睡了。”

淮真祝她晚安,又再一次谢谢了她。

努南太太下楼去后,淮真和墙上不知谁的半身油画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才听见脚步声上楼来。

她侧过头,西泽也裹着一张浴巾,顺手关掉了走廊的灯,走进来。

淮真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脸色,小声问,“你还在生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每写上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组织语言障碍症……比如最近。

在我心目中最好的公路文应该是《围城》,方鸿渐一行人去三闾大学支教的那段旅途。

第105章 大盐湖6

淮真头发仍湿漉漉的, 但谢天谢地,暖和的感觉真好。她用毛巾擦过头发, 因为在沙漠里呆了一天,头发又干又毛躁,她不想用那种揉鸡窝式的擦法, 那样头发不知会打多少个死结。所以现在她坐在壁炉边,发根在稍稍往下滴着水。

西泽躬身拾过她手里的毛巾。

淮真抬头问他, “你想帮我擦头发吗?”

他没讲话。

烤的暖融融的毛巾搭在头顶,湿漉漉的水泽被小心地揩掉。

她说, “I thought it’s weird for American. It’s just like a father taking care of a litte daughter.”

(我以为美国人会觉得这很奇怪,像爸爸照顾小女儿)

“Naturally, yes.”

(是很奇怪)

淮真说, “Does that means you feel OK now?”

(所以意思是你不生气了对吗。)

过了会儿才听到他说,“How you feel like?”

“For what?”淮真不理解。

他说,For me, it’s like you can endure everthing. For you, everything is fine, everthing is Ok.

(看起来你能忍受一切, 好像什么都很好。)

淮真问他, “You want me to yell out?”

(你想让我大叫出声?)

“I can not feel your emotion. Please at least let me know if you feel pain, sad, regret, uncomfortable…I just being uncertain of the rightness about what I’ve done.”

(我感觉不到你的情绪。假如你感觉到不舒服,伤心, 或者后悔,请至少让我知道。否则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对的事。)

淮真失笑,“确实有很多事情,从头至尾我都觉得不公,但错的并不是我,躲开不就好了?我天然这样,并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但我只想告诉你我没那么脆弱,甚至比你想象的要更坚强,更没有在忍受任何事情。”

他突然说,“从旧金山市警局回去之后,有一天我去你家找你。”

“然后呢?”

“Then I heard a story. A fucking Honkey raped a poor, innocent Chinese girl, abandoned her.”

(我听了个故事,一个该死的白鬼强奸了一个可怜的,无辜的中国女孩,遗弃了她)

“我猜她怀孕了,然后堕胎了。”

“Yep.”

“是个悲惨的故事,唐人街的长辈每天都告诫家里的女儿。”

“但你仍旧跟我走了。”

“是,我仍跟你走了。.”

“I’m just worried about you.”

(我只是担心你。)

“I’m not innocent, and you’re not a fucking Honkey. ”淮真不解,“I’m not fragile, what’s wrong with you?”

(我不无辜,你也不是该死的白鬼。我也不脆弱,但你是怎么回事?)

“Maybe it’s me.”

(是我。)

淮真泄气的笑出声,“Sorry I forgot you’re my Mr. Fragile.”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我的易碎品先生)

西泽垂下头,躬身将她搂进怀里,然后说,“对我的脾气道歉。”

淮真点头,“我接受。”

他接着说,“Sorry for my useless.” (对我的无能道歉

淮真笑着问他说,“Am I dating with a baby daddy, or an all-round machine?” (难道说我在和一个奶爸,或者全能机器人交往吗?)

“Anytime let me know if you feel regret.”(如果你后悔,请务必告诉我

她摇摇头。

他说,“这可能是唯一会让我感到后悔的事。”

淮真想了想,说,“你看,我甚至都没问过你我们两最终会走到哪里,就毫不犹豫跟你来了,这看起来像会后悔了吗?我很谨慎,但也不会拒绝偶尔冒险上路。外人可能不解,但谁在乎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的人生。”

他说,“很开心你告诉我这些。”

一只肩膀承受着几乎半个西泽的重量,淮真觉得自己几乎从肩胛处断掉。

她在他耳边抱怨道:“Do you know I’m enduring you?”

(你知道我在忍受/承受你吗?)

他点头说,yes I did.

然后变本加厉,整个身子压上来,将她整个压进沙发里,贴在她耳边说,“Then you’re enduring all me.”

(现在你在承受整个我)

淮真有点难以置信,“Babe you are so pornographic.”

(宝贝你真的好色情)

“You seduced me to.”(你勾引的。)

“Can you speak slowly and again?”

(你可以慢点再讲一次吗?)

“……”

“I really like your voice, I swear.”她又补充说明,“PLEASE LET ME KNOW HOW YOU FEEL LIKE. You asked me to. Now I feel being raped, by your pornographic throat.”

(我很喜欢你的声音。你叫我告诉你我的感受的。现在我觉得被你声音强奸了。”

“宝贝我不是心理学家。”

(心理学家:Therapist。强奸犯:the rapist.)

淮真思索了两秒,忍不住笑起来。但是笑得很艰辛,因为胸口结结实实压着个光裸结实身躯。

他接着说,“以及,请告诉我你从哪里学会Pornographic这么复杂的词汇的。”

“你在拷问我吗心理学家,以及我还在流血……”

“If not, I’d rather be a rapist.”

(如果不是的话,我宁愿做个强奸犯。)

“What made you change your mind?”

(什么让你改变主意的?)

“Because it’s so fucking romantic tonight. “

(今天晚上真的该死的浪漫

第106章 大盐湖7

盐湖沙漠早过了, 如果不是窗外的夜漆黑冰冷又潮湿,便不会显得窗内拥有壁炉的世界温暖得令人上瘾。

所有外部的困境被排除之后, 身体的不适就在这时候突显了出来。淮真时不时伸手用掌心揉膝下的心海穴,和他漫无目的的聊天。

聊天内容包括险些被她遗忘的烟枪寡妇——“丈夫死于尼古丁吸食过度,美国有很多这样的太太。”在淮真对奴南太太表示惋惜时, 西泽又安慰她说,奴南很早就加入了卫理公会, 所以别担心她会感觉寂寞,你看她甚至都没有养猫。

于是淮真又觉得开心了点。

紧接着她不得不回答自己从哪里学的这种复杂词汇——“我还看过劳伦斯另一本《恋爱中的女人》。”虽然看的是中文版, 但她不信全文里没有出现过porngrahic。平心而论,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本身就可以称之为porngraphy.

漫无目的聊天途中, 他自然而然的将她一条腿架在他腿上, 用拇指的代替她重复这个揉按穴位的动作。

一切使得淮真莫名想起“饱暖思淫欲”,即使这成语原本用意远比这宽泛多了。觉得今晚特别浪漫,搞不好也是这个原因。她费了点力气跟他解释这个成语——人吃饱了就想嘿咻——翻译水平和她平时口语讲话时滥用英文书面词汇的水平可以媲美。

西泽想了想, 说其实是,adolori d’amoureuse langueur.

她不懂法语,但法语节奏实在太好玩了, 非常好分辨。

她问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是另一个写过一本著名十四行诗的法国诗人说的,跟弗朗西斯“爱令智昏”差不多。

其实对西泽,她心里有点可惜。如果他生在中产之家, 父母会为他的天赋欣喜若狂,并放手让他去做一切他喜欢的, 而不是觉得不论他将来获得了什么成就,都不如一份家业来得重要。所以对西泽来说,放手去追求一点喜欢的东西才显得才会比常人更觉得难能可贵。

她莫名想起《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对死亡的唯一恐惧,就是没有为爱而死。”淮真觉得他会很喜欢这本书。也许哪天她可以跟他私底下讲讲,然后等半个世纪后他拿起这本书就立刻会发现自己的秘密。除此之外,她在脑海里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半句文绉绉的话。

她试探着说,“你从没问过我为什么来美国,或者来美国之前都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