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这才终于意识到,美国年轻人的盛怒终究是冲自己来的。

他扔掉烟头,大声呼叫加拿大保镖的名字,“Sam——”

可是来不及了。

一声吃痛的惨叫过后,大块头猛地从后面的车里冲出来,从后头将行凶者挟住。

华人商人捂住一侧脸颊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大块头保镖也被一记重击掀倒在地。

大块头Sam站起来时,尝到嘴里一股血腥味。

他心想,完了。这年轻人一准在军队待过,此刻他就是一只愤怒的兽,没人能挡住他,这本不是他的错,但他没法同雇佣人解释,事情一结束,他肯定会丢掉这份工作。

他一边大叫“温先生,先上车!”一边死命将来人抱腰截停。

幸好几个随后冲过来的警察与保镖,与他一起,才勉强将他往后拦截。

在华人商人狼狈的钻进车里时,西泽再次挣脱。

他看到他的女孩坐在车后座里,脸色惨白的看着自己。前一刻他有多恨她令自己变成了一个天真的傻子,这一刻他就有多绝望。

那个躺在天使岛燃着壁炉温暖小折叠床上,枕着他的围巾盖住他大衣睡觉的小姑娘,他本以为可以和她过一辈子,但当他隔着一面车窗玻璃见到她脸色灰败无措的瞬间,他心想,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也不知道谁看起来更狼狈一点。

他恶狠狠到近乎绝望的说:“你说你是自愿来美国,说你是未婚,说你家人会送你去念书,你的父亲会支持你在美国的生活费,你从未在妓女户居住,你想要在美国过一个有道德的生活,你信誓旦旦的宣誓以上一切属实,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这就是中国人,我以为一切让我憎恶的东西里面,你就是那个例外……可谁知道你他妈竟然一句真话都没有。”

他一次次挣脱出来,一次次掌心拍打在窗户上,毫不留情面的大声揭露她的斑斑劣迹……

淮真盯着西泽,并不觉得痛苦或者悲伤。相反,他能发泄出来,冲她愤怒大吼大叫,她觉得自己仿佛又活了过来。

她不是梦卿,梦卿终究是死了,她当然无需为死去的梦卿负担她应尽的责任。

可是温孟冰和他死去的梦卿又有什么错?

他和梦卿的悲剧是唐人街造就的,唐人街终究也没那么光明,终究人人都有债要讨。梦卿的债不偿还,她仍旧无法完全摆脱梦卿的命运。

可这些统统都不是她的罪过,但是她应该怎么告诉他?

她喉咙发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脑海里疯狂的思索起来。

现在是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九日。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发生了什么?十二月呢?还有一九三二年呢?

她死死咬住嘴唇,生平头一次痛恨自己将历史课本所学忘得一干二净。

他从三四人的裹挟中挣脱出来,像一只凶猛又无助的兽,失落又哀艳的立在她的玻璃窗户前,最后一次近乎呢喃地说:“季淮真,你这个骗子……可是我爱你……”

年轻的商人用丝绢帕子擦拭着淤血的脸颊,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了,几近怒吼的大叫:“Nicolson,你还等什么!等他把戏演完吗?开车!”

Nicolson从汽车镜里看到那年轻人近乎死死攀住车沿,怕在他与警察的愤怒胶着里撞伤什么人,所以才没有发动汽车。他松开制动,小心的观察着,等待下一刻Sam与警察再次上前将他拖走的一瞬间踩下油门。

就在那瞬间,Nicolson和后排的商人都亲耳听见后排的女孩冲车窗外大声说:“明年三月七日,NRA蓝鹰新政,西——”

汽车在那一瞬间从停车坪沿空旷大道驶了出去,淮真偏过头去看他,看见他被拖走以后,再次挣脱桎梏,愣在原地,远远看着她。

他应该是听到了。

“这是他们家的独立政治主张?还是你们的什么接头暗语?”

她回头看了一眼温孟冰,在他的不解里,兀自微笑起来。

她终于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蓝鹰新政=罗斯福新政

西泽的话指路第六章

其实死掉的梦卿和温孟冰又有什么错呢,这两人的债还没讨呀……

_(:з」∠)_但凡遇到不合心意的评论,总有小可爱潜意识里就拒绝去思考和接受了。包括徐太太,真真和叶文屿,每回阴差阳错的事件里,都拒绝相信作者能给出剧情和角色最好的安排

第142章 金山2

因为那一场混乱的婚礼,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从皇后机场回到温哥华岛的飞机。温哥华市立机场新建至今不过三个月,航班实在少的可怜, 如要乘坐下一趟航班,至少等上一个星期。

天不遂人意,在广东童谣里无所不能的金山佬, 也不得不在天寒地冻的东岸冬天里滞留在机场。

皇后机场候机厅灯火通明,照的候机大厅和天花板纸一样的惨白。着乳白制服的飞行员三五成群扎堆坐在一起, 集体组成了候机大厅最精神饱满的一幅画面。

淮真趴在墙边一张桌子旁,看衣冠楚楚的温孟冰给华人旅社拨打电话以后, 和助手一起焦灼的走来走去,觉得颇为好笑。

她身旁一面很有气势的落地大玻璃, 透过玻璃可以望见远处黑漆漆的海潮, 一只钻光闪耀的玻璃柜台就放在窗户旁边,柜台里面摆着一排排新奇士橘子汁与可口可乐。淮真盯着柜台看了一阵,觉得有点渴, 但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钱都装进早晨那只双驳扣旅行袋里,全在西泽身上。她只看了一阵, 移开视线, 去看外头的海。

两只玻璃汽水瓶摆在她面前,一支黑的可乐,一支橙色橘子水。她抬头看了眼, 是温孟冰。他想了想,拿起橘子汁, 拧掉汽水盖儿,插入麦管以后又递给她。两支玻璃瓶挪了位置,在冰冷的桌面上留下两圈圆形湿痕。

恰好一班飞机起飞,耀眼的霓虹灯光强烈又刺激,起飞时的轰鸣使得每一扇玻璃都在剧烈震动;几分钟后,整个候机大厅立刻充塞着汽油与金属味。

她抬起头,盯着温孟冰说,“我想回三藩市。”

他脸上贴着纱布,眼神温柔,声音也温柔,“回去做什么?”

她说,“我想见我家人。”

他笑了,“那算是你哪门子家人。”

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都是本分的唐人街华人,供我衣食住行,叫我上学念书,庇护我照顾我,待我如亲女儿亲妹妹,你明明也见到了……”

他说,“不过是弥补妻子和母亲犯下拐卖偷渡你的罪过,你心里难道不够清楚?”

她当然知道怎么可能全是这样,是人都是有三分情感的,若她是个从未见识过人性丑恶的傻姑娘,她就信了温孟冰这生意人辛辣刻薄的点评。

要谈人性,她实在辩驳不过他。

紧接着她又说,“我得给哈佛寄信。”

他说,“Nicolson可以帮你搞定一切,你无需操心。我在波士顿查尔斯河有所公寓,就在剑桥市,一应衣食住行起居有人照应,非常方便。我最近正好也在波士顿做生意,可以常来看你。”

她哂笑一下,心想,狡兔三窟。

仔细想了想,她说,“那你给我四枚二十五分。”

他没问要做什么,钱包打开,将里头半数美金统统都给了她。

她觉得不要白不要,一股脑全攥在手里,起身往外走。

“去哪里?”

她没讲话。

他叫不远处的助手拦了一下。

淮真转过头冲他大吼,“我给我家人打个电话都不可以吗?”

周围几名候机的乘客转过头来,将他们看着。

他说,“可以,怕你走丢。”尔后又叫Nicolson,“陪女士一同过去。”

Nicolson立马跟了上来。

她径直往漆了红色的挂壁电话机走过去,见他一动不动死守在一步开外,不禁翻了个白眼。

他好意问道,“记得家中电话吗?我可以帮你查询。”

她学起西泽式假笑:“不需要,谢谢。”

待抓起电话听筒时,她实在紧张了一下——中华会馆的电话她会不会记错?现在纽约是晚上九点,是三藩市的下午六点,中华会馆会不会无人值守?

华人才不会跟懒惰的白人公会一样下午三点半准点打烊——她在心中默默祈求。

嘟声响起,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跳上似的。

电话接通,那头响起一声懒洋洋伦敦唐人街式英文,“Hello?Charles Hung.”

淮真几乎哭出声,险些没忍住给小六爷一个隔空激吻。

她死死握住听筒,小心翼翼的说,“爸爸,我是淮真,我现在纽约等飞机——温哥华的来人了,让我立刻跟他回去。”

那头沉默了一阵。

她生怕小六爷挂断电话,忍着想哭的冲动,赶紧接下去,“我就是想事先告诉你,妈妈和姐姐一声——”

洪凉生打断她:“继续哭。”

她愣了一下,“什么?”

他说,“哭得越狠越好,哭着回去找那温埠少,跟他说你想家,无论如何你得回家一次,无论什么方法,用哄,用骗,撒娇,撒泼,叫他带你回家来。”

听他这么一说,她反倒哭不出来了,更有点哭笑不得。

小六爷继续说,“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女孩子有时候不能太强硬,男人就吃这一套,没有不心软的。只要带回来就行,剩下的事交给我。哭大声些,听话。”

她死死憋了口气,憋得自己脸颊通红,又想阿福在院儿里给她和云霞搭的秋千,想起她和云霞每月六日晚上跑到码头上去等南中国运货来的邮轮,想起她还没等到惠老头夸奖她狠狠地给唐人街整了口气,还考上了哈佛,她还没将买来的礼物送到家人与朋友手上,她还不知道小六爷还有没有用他那剩下的一颗腰子接着振夜夜雄风……她可怜的小六爷下午六点钟守在人和会馆加班听电话,还得顶着唐人街拐卖人口的旧债,遭受灭顶之灾的重压,他就剩一颗腰子了,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还有西泽,她根本不敢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每一幕简直都像发了个梦一样。

梦还没醒,她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六爷听到哭声乍起,给笑得不行,笑了一会儿,又怕她眼泪流完了,忙叫她回去干正事。

但这下着实有点用力过猛了,电话早已挂断,她抓着听筒蹲在地上哭得悲天恸地,眼泪像开闸泄洪似的止也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伤心成这样,或者眼泪本身就积压已久,如今找到发泄的出口,简直像积满的充能条的大招一样威力巨大。

没一阵,周围几个乳白衣服的飞行员与机场警察一块儿吸引了过来,小声询问她究竟怎么了。

淮真一早见识过爱西崽们多管闲事的小毛病,但从未觉得这小毛病有这么可爱。

她对着围拢来的人群,以英文大声哭诉:“我想我爸爸,我想回家……”

一行人看向少女身旁着西装的高大男人。

Nicolson立在旁边,对于此情此景实在有点手足无措。这不在他的业务能力范围内。

众人看Nicolson的眼神像对待一个诱拐少女的罪犯一样。

立刻有警察上前质问他:“你是谁?她的监护人呢?为什么不送她回家?”

Nicolson对愤怒的人群大声解释着“我不是,我没有……”但他实在回答不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高大健壮的白人们立刻将这名略显瘦削的加拿大私人事务助手拦开,挡得离淮真远远的。

有几名颇具爱心的白人太太冲上前来,将哭得泪眼婆娑的淮真拥在怀里,小声安慰着,“没事的,小天使,这里是美国,这里是有的是警察,有什么事不要怕,勇敢的讲出来。”

衣冠楚楚的华商终于闻声赶来,拨开人群,用加拿大口音的英文大声辩解,“抱歉,抱歉,这是误会——”

搂着淮真的金发太太无比警惕的问他:“你是谁?”

他在大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名片,又高声叫Nicolson的名字。

Nicolson立刻会意,就地打开公务箱,将一沓名片取出来,一张张递上来,“温先生是加拿大茶商,在美国也有生意,经营Boston NA红茶公司,不信你们可以致电警局询问……”

温家的袋泡茶生意才打入美国市场,即便有喝过这家产的红茶,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这名头不甚响亮的茶商名字。

警察接着拷问Nicolson,“你们是她什么人?”

Nicolson有点拿不定主意,抬头去看温孟冰。

温孟冰看了淮真一眼,毫不犹豫:“我母家妹妹的女儿……”

淮真即便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也颇有点觉得看不起他。

警察又问淮真,“是吗?”

她点头,“是。”

警察又问,“你是自愿跟他来纽约的吗?”

淮真看他一眼。

女士立刻搂住她说,“不要怕,讲实话。”

她抹抹泪,“他想让我去温哥华,但是我想回三藩市去看看爸爸和姐姐……上学之后就见不到他们了。”

Nicolson看了看地上的华人小姑娘,又看看温孟冰,颇为小心的向他建议,“不如我们就先回三藩市,反正回去温哥华的机票也要一周之后。先到奥克兰,回温哥华岛的航班也许会更多一点。”

商人瞪了他一眼。

Nicolson再不敢讲话了。

他又低头看了看淮真。她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眼眶红红的看他。他无端心里一软,说,“好好好,听你的,先回三藩市,跟家人道别。Nicolson,去买机票。”

原来就是一场未婚夫妻间的中式家庭闹剧——人群轰然散去。

淮真抽噎着,躬身众人道歉说,说她实在太想家,给大家添麻烦了。

女士们抱抱她,说没关系,虽然是一场误会,但都能理解她离家在外的心情。

她跟在温孟冰身后回到放置汽水的桌边时,Nicolson已经买好机票回来:两小时两刻钟后的泛美航班,到奥克兰是早晨八点钟,正好可以睡一觉;隔一天有一班飞机到西雅图,驾车两小时就可以回温埠——时间正好,比等待纽约的航班快得多。

淮真好不容易止住哭,因为饥饿与情绪激动过头,开始不停的打嗝。

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飞机,像只报晓的小鸡崽一样,短发上两簇呆毛随着她的嗝,一次次上翘飞起来。

他向来最讨厌中国街头穿衣久蓝、剪短发的女学生。但看着面前少女那簇不时飞舞的头发,不知怎么的,他突然一点火气也不剩,心平气和地在桌前和她对坐下来,伸手一推,将插了麦管的汽水又推到她面前,柔声说,“多大的姑娘了……喝点水,好歹压一压。”

她不理他,旁若无人的盯着外头机身亮起的霓虹灯,自顾自的打嗝。

商人先生实在无奈,以为是汽水不好喝,自己拿起来喝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汽水糖浆兑多了,甜得发齁。

他也不知道小姑娘爱喝什么,立刻又走到另一台汽水柜前,研究半天,重新给她买了四五支支瓶装菠萝水和橘子起泡水。

启开瓶盖回到桌边时,Nicolson作了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枕在胳膊里,趴在桌上,大抵是哭累了,觉得有点倦,就地打起盹来。

商人将几瓶汽水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安安静静的坐下来,等她睡醒上飞机。

这画面,连Nicolson看得也觉得有点想要发笑。

第143章 金山2.5

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地方, 跟着两个根本不能带给她半分安全感的人只会让她倍加警惕。当然没有在候机厅睡着,她只是尽量避免与这位心里有无数规矩的“母家哥哥”多讲一句话。

泛美从皇后飞往奥克兰的飞机是不会转机停靠的——直达三藩市——她从未想过, 这个城市能给她这样充分的安全感。光是想想坐落在湾区的唐人街,悬着的心也有了依傍。所以等到上了飞机,她倒真的睡了个无比酣畅的好觉。

抵达奥克兰机场时, 天仍是墨蓝的颜色,丘陵的城市笼罩在无边的海与夜幕里, 只有□□上探照灯孜孜不倦的清扫着这座城市的黑暗地带。他们在机场吃了一顿早餐:三份煎蛋吐司与咖啡,奥克兰的计价车才渐渐多了起来。

计价车驶上金山湾的轮渡, 过了金山湾又放下来。一辆辆从奥克兰回到市区上班的小汽车与机场的计价车一排排地从轮渡下来,从轮渡驶上码头街, 驶入金融区, 驶入联合广场,驶入萨克拉门托街……

时空迅速变化,双龙戏珠的的牌楼屋脊, 飞彩鎏金的招牌、幌子与预定飞檐,牌楼后头的“都板街”路牌,她一边想着, 这就是她的巢穴;一边等着看小六爷究竟会在哪个巷口横空出现, 将陌生的计价车拦截在路口,用他八丈高的气势将前来讨债的温埠巨头打个措手不及……车就这么接近了阿福洗衣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