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沉默,失望的人更失望,亏欠的人更亏欠。

她只想说句生日快乐,但她不该只说一句生日快乐。她不知他是否听出来是自己,可也没法同他说更多。

二十秒,三十秒……

那头的同事先察觉出不对,笑着打趣:“嘿,西,接线室哪个女孩接来的骚扰电话?”

一群人开始起哄。

西泽也笑起来,将听筒拿远,压低声音说,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

笑声更强烈。

电话又拿近,她心也提起来。

她听见西泽在电话里对她说,“谢谢。”

言简意赅,又再度沉默。

假如一人要通过沉默去揣摩另一人的心思,沉默在延长,内心的空洞也在无限扩散。

淮真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分钟,或许更短,或许更长。

他语气温和轻柔,客套又官方地问,“还有事吗?”

她说,“没有了。”

电话那头的人走开了,应该是叫人去取档案,淮真立刻将听筒递给坐在一旁的洪三爷的助理。

穿黑色公务装的混血女孩拿着听筒听了好一阵,又疑惑的放下来,对她说,“那边已经挂断了……但没有反馈任何信息。”

她点点头。

下午三点的洛杉矶又下起雨来,返程的灰狗巴士是在四点钟。三爷怕她追不上巴士,本打算离开岗位两小时,开车载她去巴士站,被淮真拒绝了,说她一早已经叫了计价车,就在龙岩外面。

雨天计价车很少,她也不太熟悉洛杉矶的计价车停靠站,离开梅森事务所,她在街头走了十多分钟才坐到一辆接女儿太太去巴士站的,看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又觉得不放心,折返回来将她载去了目的地。雨天巴士行程也有延误,尽管抵达巴士站已经快五点,但她仍坐上返回三藩市的最后一班车。

一整天只顾赶路没有吃饭,又淋了雨,最后回到三藩市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经历这番折腾,淮真倒没立刻便发觉到自己有多难受,只觉得浑身劲都用磬,力也不知该往何处使。云霞惊叫着给她开门,叫她去屋里捂一捂,下来洗了热水澡再睡,没等水烧热,她躺在云霞床上便一睡不起,发起烧来,一病便病了足足一个礼拜。

第147章 金山6

淮真这一病, 从礼拜六起便向浸信会请假,一直到礼拜五,却觉得将礼拜六的布道也给错过, 实在有点对不起布力梨神父照常发给自己的工资。病虽没好彻底, 早晨六点喝一剂退烧药便去了斯托克顿街的浸信会。

陪着童子军唱诗, 结束了也才九点钟,半小时后还有一个月来一次的青年球队。

合上琴键盖打盹,旁边毛玻璃的窗户外陡然一声熟悉的声音:“唷,怎么就瘦成了这样?”

抬眼一看, 小六爷立在毛玻璃外,跟立在雾里似的。

她没劲儿讲话, 只冲他笑一笑,偏过头接着睡。

小六爷笑得不行,“跟谁没失过恋似的, 小两年前也头回情场失意, 难过的不行,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嘛——小六哥现下手头大把年轻英俊,走,立马带你相亲去。”

她实在困得不行, 扬扬手说,“小六爷, 我睡会儿,待会儿还得干活呢。”

他若有所思,“噢, 既要干活,那今早上你家来找你那白人,我也叫他回去得了。”

淮真腾地抬起头来。

小六爷哈哈大笑,用英文对远处讲了句,“先生,她在这里。”

一边说着,毛玻璃外紫唐衫的影子走远了。

又走来一个灰大衣,笃笃的敲了两下毛玻璃,盯着她友善微笑。

眼睛不是黑色,是蓝色。

淮真稍稍愣两秒,才将这张脸与华盛顿市政厅里着灰领带的新娘父亲对上号。

玻璃窗框锈蚀了,现下打不开,她从椅子里起身,忙对窗外人说:“先生,我立刻出来。”

哈罗德笑着说,“别急,外面太冷,我在浸礼会福音堂等你。”

琴室外就是福音堂,布力梨神父与修女嬷嬷们与大学青年球队、母亲会与男青年一起学正道。她摘下风衣还没及披上出门,在门廊便被哈罗德拦住。

浸礼会常有访客,大多常在角落里站着说话。

哈罗德边走边感慨说,“这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上帝都替你掩饰。”

两人走到福音堂角落,哈罗德突然很抱歉笑了起来,“你们到纽约时,我有提出想见见你,他拒绝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仍旧没有经过他允许。”

淮真不知答什么,只说,“你要是上我家来,我该做一桌好菜款待你,可是我一整天都得在这里工作。”

“我因公来,很快得走,恐怕来不及吃饭。”哈罗德很爽朗地笑,笑得远处几个听福音的青年都回过头来。笑了一阵,他又说,“真可惜,许久都没同华人一起吃过中餐。”

在他笑时,淮真便想,原来西泽的嗓音也是遗传自爸爸。

哈罗德突然垂头看着她的右手。

淮真也低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手上戒指。

她慌忙摘下来,说,“我是不是应该将这个还给你?”

哈罗德推拒,“不不,女士,你误会了。它已经是你的了,而且很适合你,所以不免多看了几眼。”

淮真将戒指攥在手心。

哈罗德笑道,“也许你听我讲完,再决定也不晚。上礼拜你有致电去国会大厦?”

她稍稍吃了一惊,“我从朋友律师事务所借公事打过去的电话……给他添麻烦了吗?”

哈罗德道,“没事的,别急。怀尔德曼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在香港那年,他做过驻港总领事。这是怀尔德曼先生告诉我的,这事连西泽也不知道。”

淮真小心地问,“他还在生气吗?”

哈罗德笑,“当然,他那个脾气。”

淮真背转过身,将脸挡起来,深深懊悔,“他来找我时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有我对他的信任……都是我的错。”

“人之常情,不怪你。”哈罗德突然讲起中文,讲完一句成语,立刻换了回来,“在你们去特区之前,他信任过我能对付他祖父,同时也过分信任他自己的感觉,认为无论何种情况下,他祖父都不会伤害你。但其实他错了,而我也无法用任何苍白语言来扭转阿瑟在他心中令人尊敬的地位,除非有一天他可以亲自去看看。”

淮真脑子已经给烧成一团浆糊,哈罗德这番话,连通温先生讲过的话,渐渐为她黑洞洞的内心打开出口。

哈罗德留时间给她慢慢思索了几分钟。

她脱口而出,“去香港?”

哈罗德点点头,“你令他感到愤怒,感到被捉弄,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则阿瑟绝对会想象得到,但凡怀尔德曼手下的军事助理国务卿,通常在上任半年内,都会被国务院委派到具有极特殊远东贸易、情报环境与英美关系的香港,或者新加坡做总领事,助理国务卿也有权利钦点随行助理官。”

淮真慢慢地说,“如果他愿意去,他就能了解到母亲真正的……”

哈罗德郑重地点头,“离开香港前,我手头所有产业都转到他母亲名下。因她识字很少,这些年一直委托沙逊洋行的挚友替为照管。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笔先施股份,几处尖沙咀房产。在她母亲去世一年后,挚友在广州找人购买一份纸儿子,将他在香港出生时的姓名登记在册,从西雅图入关,打通关系,让这个ID也得到美国认可。离开美国这些年,便经由这个香港、美国两地认可的中文名字,陆陆续续将一部分财产暗中转到远东,连带她母亲的遗产,二十年前起就已归在他中文名字户下。这些年我一直在烦恼,应该如何将这件事告诉他……纽约花旗银行和他谈过以后,直到第二天,我才终于想明白。”

淮真有点疑惑,“第二天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你成了哈佛大学恒慕义博士的学生。这位教授,一年之中,起码有七八个月,都携带妻子在中国传教,近十年以来,半数以上的时间都在岭南大学与香港大学。我本想着,离开穆伦伯格,你去哪里他便跟着你去也好,兴许会吃一点苦头而已。但是我险些忘记他那位祖父,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你。我知道在婚礼上有什么在等你们,但我没有告诉他。因为连我也才想明白,只有让他祖父放松警惕,我才能想出由头,暗中将他送往远东。‘天高皇帝远’(他又讲了一句中文),之后会发生的一切便都是阿瑟与我的父子恶战,而不会使他的恶意随时随地降临到你身上——这是我作为父亲能给予的、不伤及他的最大自由,对你却实在不够友好。我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即便西泽至今也被蒙在鼓里。

“他有告诉过你那个名字对吗?傅云出,在美国与香港都是认可的。在殖民地上他一定会用到那个ID,而倘使他从华盛顿出关前往远东,那么,即便在香港,你们的婚姻也是有效的。往后再同他回国,经由美国海关,这个只在特区有效的婚姻,会被整个美国大陆所承认……”

淮真呆呆盯着哈罗德,喜悦来的太突然,整个有些懵了。

哈罗德微笑道,“别开心太早,在他去香港之前,我与你都没法将这一切告诉他。至今他仍旧不大愿意理我,可想而知他对这件事有多愤怒,尤其是对你……即便副助理国务卿先生点名要他去,他仍旧有拒绝的权利,所以……”

淮真说,“我就是单纯为他高兴,不为别的。”

哈罗德哈哈大笑起来,“恒慕义博士已经与我通过电话,他说仍得先征求你的一间。所以女士,你愿意申请同恒慕义博士前往岭南或者香港吗?”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不知该怎么才能使自己不至于开心到掉泪。只好挡住眼睛狠狠点点头。

哈罗德微微躬身,语气轻柔,像哄小孩似的那样说,“那我们等等看,看他气消以后,愿不愿意跟随Ernest先生去英国殖民地。”

作为西泽的父亲,哈罗德有权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淮真却仍旧忍不住,用她因感冒与喜悦、鼻音浓重的嗓音说,“谢谢你为他做的这一切。”

“我也很开心他能遇见你,可爱的女士。他两岁以后,便再没接受过来自父亲的教育。但是作为父亲,我希望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爱任何想爱的人,做任何想做的事,这兴许就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问,“那么你呢?”

哈罗德摸摸腹部,“说实在的,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害我一个月才好……始终上了年纪。”

淮真被他这冷不丁的笑话搞得笑出声来,又颇抱歉的说,“我是说,倘若他去了香港,让阿瑟先生知道,你怎么办呢?”

哈罗德微微眯眼,像是有些感慨,却也像是早已做好准备:“我也有我的妻子与家庭,还有我的父亲,不知与他和解需要用上多少年。”

·

浸信会的礼拜六福音尚未结束哈罗德便匆匆离去,淮真用后院铜水盆洗了个脸,竟然还赶上了十点钟来的唐人街青年球队。

烧仍然是烧着,但那番谈话后,她心都飞了起来,钢琴越弹越快。两小时福音结束,球队青年目瞪口呆的盯着她,一个赛一个的满头大汗。

连布力梨神父都忍不住打趣她说:“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你几乎将四分音符都弹成了八分音符。”

她仍旧不自知,茫茫然的笑问道,“有吗?”

一旁的加西亚冷着脸,阴阳怪气的说,“得了报纸Dragon Daughter的赞美,真是追求者无数,比华埠小姐还风光。”

淮真不解,“谁追求我?”

除了一个拉夫·加西亚,实在再没别人了。

加西亚说,“我都看到了,一个金头发的——中年男人!跟你在福音堂窃窃耳语!”

淮真仍旧带着鼻音,听他这么说,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加西亚说,“你笑什么?”

她实在懒得同他解释。合上琴键盖,夹着福音乐谱,一溜跑出浸信会,在斯托克顿街礼拜六阳光下的市集里飞跑起来。

第148章 湾仔1

罗文不太愿意她去远东, 似乎总觉得国家遭逢乱世,兵祸党狱,没几处地方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香港是殖民地, 一切以白人利益至上, 要是出了点事情, 总也讨不了公道。

淮真说,“我是大学生,还是跟着教授去的。”

阿福道,“就是, 咱自己的国家,什么公道不能讨?”

罗文笑, “你没听说过?租界和殖民地上人分九等,一等的英、法、德、美国人,二等的日本人, 三等的白俄人, 四等的中国官僚,上海的五等上海人六等广东人,广东的五等的广东人六等上海人,七等的殖民地华人, 八等的江浙安徽佬,九等的外地佬。”

阿福道, “妹妹是美国人。”

罗文嗤笑,“美国可更厉害,路上逮着人都能分三六九等。”

淮真接话道, “季姨尽管放心……不然,外地佬在中国可不要活了,要是出了事情,还能仗着美国法律给点庇护。”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mme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mme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

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