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国家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不能三头六臂吧?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受了委屈来找师姐,师姐替你出气去!”这是铅球队的,有护犊子的泛滥母爱。

“川啊,好好的。咱们是没什么指望了,干等着耗死在这儿,你不一样,你可是要披着五星红旗站上领奖台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为自己也为了咱们。”这是杨东,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没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着师弟的肩,跟刘备托孤似的。

隔壁花样滑冰队的小姑娘才十四岁,也咬着酸奶吸管钻进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师哥,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劲,将来进国家队。师哥在国家队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岁能进国家队啊?”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过再过几年,等你年纪到了,多参加点比赛,好好表现,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进国家队了,你会喜欢我吗?会让我当你女朋友吗?”小姑娘眨着眼睛,满怀希望。

程亦川:“……”

人群刹那间哄笑起来,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田径队的师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们给你当个见证人,让你程师哥专心训练,别开小差。等你过个三两年,进了国家队,他再脱单也不迟。”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转向程亦川:“可以吗?”

这要怎么下台?他要当场拒绝,小姑娘估计能立马哭出来。

程亦川一脸幽怨地看了看田径队的师哥,尴尬地对小姑娘笑了两声:“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个食堂都是笑声,就差没把房顶掀翻。

下午,田鹏亲自把弟子送到了国家队的基地门口,和早在那候着的孙健平碰上了头。

孙健平大老远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来啦?”

接着就自来熟地从田鹏那把程亦川给揽了过来,一脸“交接完毕,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简单说了几句,田鹏就该走了,临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今后你就跟着孙教练了,好好练,好好比。”

就只是一句平实而朴素的话,没有半点宣扬师恩、要他牢记旧情的意思。

运动员生涯虽短,但毕竟身处这个圈子里,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体校、县队,大到省队、国家队,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练那送礼、套交情,就为往上爬。出成绩了,真爬上去了,又换成教练来讨好你,毕竟谁也说不准你会爬到哪个位置,万一就出了个世界冠军呢?他可指望这事儿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鹏没有。他的手搁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轻,却又重如千钧。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热,想起这一年来被田鹏相中,带进队里,教练又当师傅又当爹,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他,又在赛场上一丝不苟训练他。到头来像是接力棒一样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松开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点头:“您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田鹏笑了,笑得一脸褶子,摆摆手:“去去去,我田鹏两个字早就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了,还能让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顾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师徒一场,终究止步于此。程亦川十步一回头,田鹏最终还是成了大门外的一粒小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孙健平一路观察他,最后感慨了一句:“这几年老田运气不错啊。”

得了几个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点羡慕了。

二十开头的年轻人走在一旁,还没从分离的伤感中抽身而出,有几分傻气地仰头看着基地的红房子。日光兜头而下,像是在他面上洒了把金灿灿的粉末,把他的年轻和朝气都镀上了金、染上了色。

他摇摇头,轻声却笃定地说:“是我。是我运气好。”

孙健平一愣,不再多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带着一堆资料文件去办公室注册报到之后,孙健平就把他交给了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这是薛同,也是滑雪队的,你跟着他去宿舍收拾收拾,熟悉一下环境。我这儿还有一堆手续要办,明儿早训练场见。”

叫薛同的男生很和善,一边带着程亦川往外走,一边笑:“你是省队来的程亦川,练速降的,对吧?”

“你知道我?”程亦川有点意外。

“那可不?嗬,早半年前就知道你了。那会儿孙教特意请假去日本看你比赛,回来就吹得天花乱坠的,说找到根好苗子,咱们男子速降有希望了。”薛同直率极了,有什么说什么。

“你也是练速降的?”

“不不不,我练的是自由式滑雪。”

“那你也是孙教练带吗?”

“不完全是。孙教练是滑雪队主教练,算是带咱们大家伙,但实际上负责训练的是年轻教练了。我这边玩儿花样和技巧的,主要是高翰新教练在带。你们男子速降队是丁俊亚教练在带。”

程亦川吃了一惊:“丁俊亚?你是说男子速降前世界冠军丁俊亚?”

薛同咧嘴一笑:“还能有几个丁俊亚?”

程亦川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气翻涌。他从小不追星,这么多年也就把一个丁俊亚当成偶像、男神了。如今呢,嗬,丁俊亚就要成他的教练了!

一路上,薛同把基地的环境都给大致介绍了一遍,然后抵达宿舍。

因地制宜,滑雪队的训练基地不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在长年有积雪覆盖的哈尔滨。也因此,宿舍条件相当不错,两人间,屋子宽敞明亮,一应俱全。

程亦川还以为他跟薛同一间房,结果进门才发现,屋里有人了。

薛同介绍说:“这是你室友,也是玩儿速降的。”边说边招呼,“魏光严,来,见见新室友。”

屋内暖气融融,叫魏光严的大男生穿着背心裤衩趟床上听歌,闻言摘了一只耳机,轻飘飘抬眼看了过来,说了句:“哦,幸会。”

程亦川把背包往空床上一放,扭头冲他伸出右手:“我叫程亦川,省队来的。”

魏光严一手拿着耳机,二郎腿翘得老高,眼珠子落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上,也没伸手去握,只把耳机又戴上了,翻了个身,“睡了,下午还要训练。”

程亦川:“……”

看来新室友不怎么好相处,他耸耸肩,收回手来。

薛同拉了拉他,示意他别计较:“这家伙脾气不大好,人还是不错的。哎,我就在你隔壁屋,有什么随时找我。”

“好。”

“你还没吃饭吧?孙教嘱咐我等着你来了一块儿吃,可把我饿坏了,走走走,去食堂!”

都是为运动员准备的食堂,省队与国家队也没太大差距。

薛同人缘很不错,一路上碰见熟人,大伙都笑着招呼他。薛同总免不了介绍介绍:“这是新来的队友,程亦川。”

有人恍然大悟:“哦,这就是……”

有人似笑非笑:“知道知道,今年日本青年锦标赛冠军嘛!”

各色各样的神情,或友好或考究的目光,程亦川是个聪明人,多少看得出几分。

薛同也有些尴尬,吃饭时冲他说:“你来之前就挺出名了,大伙都知道你。其实也不怪孙教,主要是咱们今年换了个李主任,和他不太对付,当初孙教申请把你招来队里,李主任百般刁难。孙教脾气大,直接跟他拍桌子怼上了,这不,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点头,也看得开:“没事,反正迟早会知道。”

薛同没理解他的意思,也点头说:“是啊,今天这不是来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程亦川:其实我想说的是,大家迟早会知道我有多牛逼……

算了,那是后话。

回宿舍时,薛同犹豫再三,还是嘱咐他一句:“你宿舍里那位,你还是能不招惹就别招惹了。他最近压力大,成绩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这不,听说你来了,估计心里挺急的。”

程亦川奇了:“他成绩提不上去,我来或不来不都一样?他还能赖我身上不成?”

片刻后,他对上薛同的视线,懂了。

在省队或许一样,但在国家队,大概就不一样了。

饶是程亦川向来自负,来到一个陌生环境里也难免紧张,国家队虽不是龙潭虎穴,但绝非可以毫不费力就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吃饭,一面不时抬头左顾右盼。

薛同问他:“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友好地笑着,心道,真遗憾,今日该见的都见了,就差那位冰雪公主了。

不知为何,他很想让宋诗意瞧瞧,他程汉三终于杀进国家队了。

作者有话要说:川弟:怎么,这里的人都看不起傻白甜吗(╯‵□′)╯︵┻━┻

师姐:除了傻和白,没看出哪儿甜。

多年后——

狼化版川弟终于将师姐降服:现在够傻白甜了吗?

师姐:除了白和甜,没看出来哪儿傻……

第6章 第六个吻

程亦川回宿舍时,房门虚掩着,魏光严还戴着耳机在睡大头觉,也没察觉到有人进屋。他把衣服换了,进卫生间洗了个澡,洗完正穿衣服,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

“还睡个屁啊。到点了,起来训练!”来的人嗓门儿很大。

然后是魏光严的声音,懒洋洋的:“慌什么?不着急。”

“还不急?你今儿要是再迟到,看孙老头不扒了你一层皮!”那人说着,忽地话音一转,“哎,这床有人住了?行李都搬进来了?”

魏光严兴致缺缺:“嗯。那小子来了。”

“哪个小子?”

“还能有谁?就那姓程的。”

“姓程——等等,就孙老头一天到晚念叨的那个?”

“嗯。”

“日本夺冠那个?”

“不然呢?”一听到夺冠两个字,魏光严就心浮气躁的。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问了句:“他真有孙老头说的那么牛?也就省队的小子,不至于吧?跟你比怎么着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才是啊。”

魏光严笑了两声:“跟我差多远不要紧,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今年的市内锦标赛、全青赛,你本来就只能沾个边了。如今来了个硬茬儿,有没有你的名额都是个问题——”

砰地一声,那人一脚踹上搁在床边的背包,骂了句操。

魏光严皱眉:“干嘛啊,卢金元?”

“泄愤啊。孙老头早看不上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去年年底就开始劝我转项。今年更好,直接拎个人回来,要把我的名额给挤掉。呸,我才不让他如愿!”

“你下来,喂!人家刚铺好的床单,你给踩出脚印了,让老子背锅吗?”

“你说不知道就完事儿了。”

“呸,我能不知道吗?一个屋檐下的,你给我下来——”

屋里正吵吵闹闹的,卫生间的门吱地一声被人推开,两人齐刷刷愣住,侧头看去。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短袖和大裤衩的程亦川,就这么拎着毛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目光定格在自己的床上。

先前铺好的床原本干净整洁,此刻有个男生穿着运动鞋踩在上面,浅蓝色的格子被套上已经出现好几个脚印,黑糊糊的。

魏光严和卢金元都跟卡壳了似的僵在那里。

程亦川径直走到床边,胸口翻涌好一阵,念及自己初来乍到,硬生生把那句脏话压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卢金元一眼,语气生硬地说了两个字:“劳驾。”

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卢金元脚一软,赶紧跳下来:“我不是故意的——”说到一半,估计也觉得没人信,只能讪讪地摸摸鼻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我先去训练场了。”

走到门口,又仿佛觉得这样的退场显得过于心虚。笑话,也不过就是个新兵蛋子,初来乍到的,能干嘛?敢干嘛?

他又索性转过身来,冲程亦川说:“你,新来的是吧?年纪挺小啊,以后跟我说话,记得加师哥俩字儿。懂不懂礼貌啊你?”

然后扬长而去。

屋里就剩下魏光严和程亦川,大眼瞪小眼。

魏光严率先移开视线,心里暗骂卢金元没事找事干。目光落在那一床狼藉上,他面上发烫,觉得自己跟卢金元不是同谋也成了共犯,只能绷着脸说:“那床,我帮你收收——”

“不用。”程亦川冷冷地说,一把扯下被子,扔在地上,又从柜子里拿了床干净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套了起来。

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魏光严看他片刻,插不上手,也说不出口,最后背上训练包就往外走,一句抱歉如鲠在喉。

这不是他的本意。

妈的,那欠揍的卢金元,留下这堆烂摊子就跑路了。

待会儿一定要揍死他。

*

运动员的训练是刻板而辛苦的,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七点也仍未结束。抓得紧的,甚至夜里九点、十点也在场地上训练。

下午变天了,宋诗意的脚踝开始酸痛,训练起来也力不从心。受过伤的地方一到这种日子就跟大姨妈似的,准时而又敏感。

丁俊亚正带着大家做体能训练,察觉到她频频停顿,问她:“旧伤犯了?”

她点头:“有一点。待会儿估计要下雪了。”

丁俊亚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天气预报?”

他这一笑,女队员们都一眨不眨看着,一边感慨丁教练好看,一边叹息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爱笑,还凶,跟万年冰山似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丁俊亚是宋诗意的师兄,几年前两人一个在男子速降队,一个在女子速降队,正经说来,年纪差别不大,只是如今一个退役当了教练,一个却复出继续当运动员。

宋诗意很愁啊,这辈分怎么一下子变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