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顿,点头:“那你是该谢谢我,这顿饭请得不亏。”

“…………”

宋诗意忍俊不禁,这小子的脑回路怎么这么稀奇古怪的?

她斜眼看他:“那你说,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你都为这个写了一篇小作文了,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程亦川露出一口小白牙,“作文的题目就叫做:《我到底得到什么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她听见他终于问出了那句写在脸上大半天的话:“宋诗意,你的脚还疼吗?”

她一顿,侧头看他。

少年身姿笔直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是抹不去的愧疚与焦虑。

她如实回答:“有一点儿。”

末了再加一句:“其实也没有特别疼,就是天气一冷,训练时间一长,它就会犯毛病。”

程亦川迟疑片刻,“真的像丁俊亚说的那样,再受伤的话,将来就连正常活动也会受影响吗?”

“大概吧。”

“那你——”他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句话,“考虑过退役吗?”

宋诗意沉默片刻,抬眼对上他的视线,言简意赅:“正在。”

第26章 第二十六个吻

正在?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居然问出这么个答案。

程亦川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居然真打算退役?”

“不是说了吗,正在考虑。到你嘴里怎么就成板上钉钉的事了?”

“宋诗意!”他没心思开玩笑,一脸严肃地警告她。

可宋诗意却别开脸,后脑勺贴在座椅上,闭眼说:“我打个盹儿。到市中心了叫醒我。”

他气急败坏:“都这样了,你还能睡得着?”

她没睁眼,低低地叹口气,半真半假地哀求他:“你行行好。我昨晚一宿没睡,熬不住了。”

“你——”

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见她眼睑处的淤青和满面倦容,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程亦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公交车在路面上起起伏伏,心也一样。

那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身侧的人渐渐睡熟,他却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侧头打量她,像是只要仔细察看,就能发现这张皮囊下的秘密。

爱笑。平和。总有说不完的鸡汤。很受欢迎。哪怕面对不友好的罗雪,也总是能够不动声色地保持平静。

这个人都不会生气的吗?

不,也不全是。

那天夜里他和卢金元打架,误以为她放任对方揍他,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在林荫道上,他亲眼看见她发怒,一路穷追不舍要他站住。

……其实发脾气的样子要生动得多。

那时候,她的双眼明亮到惊人,仿佛有烈焰在燃烧,烧得她整个人都真实起来。那一刻的她是生龙活虎的,而现在这一个呢?

生活在磋磨她,伤痛在困扰她,她满身疲惫,却还强打精神装作无所谓。

程亦川一直活在天堂,丰衣足食,一路顺遂,从未体验过宋诗意所经历的一切。可他看着她,耳边回荡着刚才那篇“小作文”,眼前又出现了下午在更衣室里看见的一幕幕。

她并不是一直都活得这么辛苦。

还未受伤的那些年里,她是如此意气风发,宛若烈焰一般从山顶急速而来,高呼万岁,不可一世。

程亦川怔怔地看着她,眼前忽而是憔悴的她,忽而是耀眼的她,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宋诗意。

他苦恼地靠在座椅上,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煎熬的一小时车程。

*

晚饭是在市中心吃的。

眼看着到站了,程亦川轻轻拍了拍她:“喂。”

女人睡熟了,面颊都染得红通通的,迷茫地睁眼一看,失神片刻,然后才聚焦:“到站了?”

“到了。”

“哦,那走吧。”她揉揉眼睛,下车带路。

明明是北京人,却因为在这里生活太久,找吃的也变得轻车熟路起来。

“你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少来。你不是挑食小王子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赶紧说。”

“…………”

程亦川眯眼:“谁告诉你的?薛同还是陈晓春?”

“用得着谁告诉我吗?每次在食堂看见你,端个盘子要在窗口磨蹭老半天。别人都是要这个、要那个,三言两语就完事,唯独你,吃饼不加葱,肥的不要瘦的不要,挑得食堂阿姨都不知道从何下手。”

“……”他服。

吃什么呢?既要可口,又要顾虑她的经济条件,程亦川思来想去大半天,最后挑了个涮肉,她是北京人,爱吃涮羊肉,选这个总不会错。

果然,宋诗意一脸喜色:“你也喜欢吃这个啊?”

一般。

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喜欢。”

他看着她面露喜色,也跟着沾沾自喜起来。其实是想着她好不容易破费一次,还是选她爱吃的吧。

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体贴啊。程亦川无可奈何地想着,脑子里的小人一副摊手状。

宋诗意轻车熟路走街串巷,弯过了好几条街,最后在狭窄的巷陌找到了一个小庭院,斑驳的木头招牌上写了三个字:涮羊肉。

“这个地方?你确定?”

程亦川可从来没在这样的地方吃过饭,一脸怀疑地看看招牌,脚下迟迟不动,就是迈不进院里。

“怎么,大少爷不赏脸,嫌规格不够、档次太低?”她挑眉,回头扫他一眼。

他立马被激得抬腿而入,跨过门槛。

“说谁呢?我是那么挑剔的人?”

……他是。

可里子能丢,面子不能丢。程亦川是个不服输的人,尤其在她面前。

破旧的小门里别有洞天,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里种了三两棵青竹,屋里屋外摆了八九张方桌,零零星星几桌人吃得热热闹闹。

很显然,她是熟客,三十来岁的老板娘看见她,熟稔地笑了:“来啦?”

“来了。”

“还是坐屋子里吧?”

“您安排就行。”

“那就老位子吧。”老板娘笑着领路,将他们带进了屋子,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喏,还空着呢。”

屋子也不大,窗户是复古的中式木窗,窗棂上还贴着大红双禧,八仙桌也显得古朴陈旧。

宋诗意拿了菜单,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一边点菜一边问。

“肥牛吃吗?”

“吃。”

“虾滑要吗?”

“要。”

“羊肉吃哪个部位?”

“哪个部位?”他不解。

“羊腹肉鲜嫩,羊腿肉有嚼劲,羊羔肉口感好,羊胸肉——”她说得头头是道,末了一笑,“算了,看你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还是我做主吧。”

她要请客,也真是大手笔,一点不吝啬,什么好吃来什么。

也不过十来分钟功夫,老板娘端着铜锅来了,烧得火红的碳在长长的碳管里噼里啪啦作响,清澈的汤汁不一会儿就咕噜咕噜冒起泡来。

程亦川插不上手,滑雪时身手矫捷,这时候却笨拙得不像话。

宋诗意只看他那生疏的姿势,就从他手中接过了盘子,接着往锅里倒:“我来吧。”

倒虾滑,放蘸料,而牛羊肉是一片片用筷子夹着涮。

她努努嘴:“动手吧。”

然后就自顾自满头吃了起来。

程亦川尝了一片肉,平心而论,味道竟真的不错。他隔着袅袅白雾看着她,说:“我以前没来这种地方吃过饭。”

“我知道。”

“今天试了,觉得挺好的。”

她笑:“我知道。”

“这你也知道?”他皱眉。

“当然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我带来这儿吃饭的人,没一个不说好。”

这下程亦川不高兴了:“你还带了不少人来?”

“也没多少吧。孙教是第一个,丁师哥是第二个,你是第三个。”

丁师哥?

程亦川夹着片肉,往锅里一涮就忘了捞出来,只直勾勾看着她:“你俩还单独出来吃过饭?”

“单独吃饭怎么了?我现在不也和你在这儿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俩多自然啊,和丁俊亚就……

程亦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回想今天丁俊亚的表现,明明是他和宋诗意之间的事,姓丁的却反客为主,把这事儿全揽在自己身上。

宋诗意提醒他:“肉烫老了。”

他心不在焉地把那片卷曲的牛肉捞进碗里,说:“我怎么觉得,丁俊亚对你好像有点——”

他斟酌片刻,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合适,最后出口竟用了句成语:“有点别用有心呢?”

宋诗意被呛得一咳嗽:“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没见他今天对我那态度,很不能吃了我。”程亦川眉头深锁,“这事儿不简单。”

她失笑,拿筷子头在他脑门儿上一敲:“不简单?我看你这大脑构造才不简单,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哎,别敲我啊。”程亦川揉脑袋,嘀咕,“你不觉得他对你太好了吗?”

“是好,可跟男女之情没半毛钱关系。我俩是师兄妹啊,当年一块儿练过来的。当初的队友走的走,散的散,如今也只剩我俩还留在队里了,感情自然不一样。”她说得理所当然。

可程亦川看她片刻,同情地摇了摇头。

果然这国家队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看,这傻姑娘都二十五岁了,至今还纯得跟白开水似的,对感情一窍不通。

像他们这些粗糙的男运动员们,要不是真把人放心上了,谁会那么少女心泛滥地去管闲事呢?

啧,丁俊亚可不就是爱管闲事吗?

程亦川在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一会儿同情宋诗意,一会儿又同情丁俊亚,但总体来说,还是喜大于忧的。

哼,姓丁的看不起他,在感情上栽个跟头也是不错的。而且宋诗意吧,神经是大条了点,也爱胡乱敲人脑袋,喜怒哀乐老藏在心里,但人是很好的。好白菜可不能叫猪拱了。

他的心理活动很丰富,可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后,抬眼看她时,又忍不住揪心。

程亦川食不知味地嚼着一颗娃娃菜,听对面的人说着这家涮锅的酱料有多特别。

“老板娘今年三十五啦,在这儿开了五年店了,有个七岁的儿子。她说这手艺是她爷爷奶奶传下来的,早些年她也静不下心来,一心出去闯荡。后来遇上心上人,忽然就想要细水长流的生活了,所以回来和丈夫一起开店……哎,你有没有觉得这麻酱里也有一股甜蜜的味道?”

麻酱甜蜜不甜蜜,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在这儿为别人的甜蜜瞎几把开心,可自己的生活却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