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太大了,刮得楼房树枝呼呼作响,恍惚中她听见谁在叫她。

这大清早的,运动员们也都没起床,她以为是错觉。

可没走几步,身后的声音大了起来,清晰无比地叫着她的名字:“宋诗意!”

她一怔,猛地回过头去。

林荫道上,有人站在光秃秃的树底下,一身黑色大衣,头上肩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白。

少年嘟囔了一句:“叫你老半天了,怎么不理人啊?”

一边说,他一边不悦地走上前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双手,呵了口气。

消失了一整个周末的程亦川终于出现。宋诗意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

“等我干什么?”她的神情还是显得有些呆滞。

意料中的回答从少年口中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送你啊。”

他还理直气壮数落她:“我要跟你说了打算送你,你一准儿不同意。好在我机智,提前查了早上的航班,今天上午就只有八点有一班。”

说着,他沾沾自喜地咧嘴笑:“我掐指一算,你肯定天不亮就出发,这不,干脆在这儿等你。这不是把你等到了吗?”

宋诗意忘了说话,就这么怔怔地抬头望着他。

真是个傻子,做了这种蠢事情,还一脸喜色,不知在得意什么劲。

可就是这么个傻子,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像现在这样,一颗心湿漉漉的,柔软到极致。她作为一名运动员,带着人们所说的钢铁意志、不屈精神,像个男人一样活了二十五个年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目光落在少年的肩头,浅白色一片在黑色大衣上更加刺眼。

为了省钱,她买了早班飞机。基地离机场并不近,八点的航班,她六点就出了门。

寒冬腊月的,他竟像个傻子似的在这儿苦等,耳朵都冻得通红。

宋诗意眼眶微热,咬牙问他:“等很久了?”

“刚来。”他撒起谎来一脸无辜,镇定自若。

想拆穿他,想呵斥他,想说他胡来、任性,可话到嘴边,出口却成了一阵雾气,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她问:“你不训练了?”

“把你送到机场,顶多七点,回来刚好赶上啊。”

他一边笑,一边傻乐,拧开大衣的纽扣。大衣里面是件白色卫衣,腹部有个很大的口袋,他小心翼翼从中掏出只塑料袋,递给她:“喏,还热乎乎的。”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口袋上。

两只包子。

那阵酸楚愈加浓烈,几乎烫伤了她的眼。

她接过来,低声问:“食堂不是还没开吗?”

“食堂是没开,可我是谁啊?”他又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神情,一副老子天下最牛逼的模样,得意地说,“我昨晚去食堂买的,挂在窗外一整夜,早上起来就跟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冻得硬邦邦的。”

“那你怎么热的?”

“薛同和陈晓春在宿舍里藏了只烤肉锅,我跑他们宿舍热的,这不,还给你别出心裁地热成了生煎包。”他献完宝,指指包子,“赶紧吃,再不吃就凉了。”

宋诗意没再多说,也没让他回去,并肩往基地外走着,打开塑料袋,咬了一口。

是她喜欢的味道,阿姨的手艺一如既往,皮薄肉厚,鲜美多汁。

再啃一口,又仿佛多了些什么,有所不同。

她吸了吸鼻子,说:“程亦川,从今天起我决定不叫你程亦川了。”

“嗯?”少年侧头,狐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活雷锋。”她侧头与他对视,勾了勾嘴角,“打今儿起,你就叫活雷锋。”

“……………………”

程亦川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活雷锋多难听啊,你还是叫我红领巾吧。”

宋诗意噗嗤笑出了声。

一旁,程亦川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笑,末了,一本正经地说:“回北京了也要这么笑,多大点事儿啊?人生嘛,除了生老病死,别的都不算什么。你没听过那首歌吗?天空飘来五个字儿——”

“那都不算事儿。”她轻声接口。

程亦川咧嘴:“是吧?打今儿起,你把这句歌词当成人生座右铭吧。”

她忍无可忍,哈哈大笑起来:“你有病啊你,文化水平不高也用不着这么埋汰我吧?谁拿这种口水歌来当座右铭啊?”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他还理直气壮瞎逼逼,“别看这歌听起来没什么深度,最深刻的人生道理都是这样,返璞归真,删繁就简……”

这一路上有他的碎碎念,本该寂寞的路途也变得热闹起来。

宋诗意笑着,第二次与他坐在公交车上。

不同于周末,今天的早班车上除了司机以外,空无一人。

她笑着笑着,抬头一看,才发觉天光大亮。

他们在机场分别,宋诗意过了大门口的安检,都走了好几步了,回头一看,还能看见他立在外面的身影。

程亦川见她回头,拼命冲她挥手,末了跟个傻子似的歪着头,双手在嘴角比了比,傻乐着喊了句:“Smile!”

她蓦地笑起来,也冲他用力挥挥手,说:“回去吧!”

见她笑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点头,转身跑了。

宋诗意却没动,又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很远很远的天际,长白山在云端若隐若现。天光大亮,雪山巍峨,天地辽阔到无人注意她的悲喜。

她忽然仰头,闭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眶。

手背染上些微滚烫的湿意。

她想,不管未来何去何从,关于这里,关于这些年的运动生涯,她又多了些许值得怀念的记忆。它们轻飘飘的,如同微末、尘埃,也许对旁人来说不值一提,或许对程亦川本人来说也不过是热心肠、举手之劳,可于她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是一片坦荡无瑕的赤诚关怀。

宋诗意过了安检,上了飞机。

关机前,她侧头看着窗外种种,终于低头发了一条信息。

“程亦川,多谢。”

谢你的盛情关怀,谢你的笨拙照料。

从前未曾见过这样的少年,起初以为天真傻气,最后才发现,那分明是冰雪聪明。

可直到下飞机,再开机时,她才看到他的回复。

程亦川说:“按理说你的人生该你自己做主,别人不该多管闲事。可是有句话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千万不要放弃啊,宋诗意!!!!!”

她拿着手机往出口大厅走,低头看着他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省略号,又一次笑出了声。

这小子是有什么搞笑魔法吗?

她收起手机,抬头看着机场出口。

我回来了,北京。

第31章 第三十一个吻

程亦川坐车回基地,全程都在打瞌睡。

为了送一送宋诗意,他起了个大清早,怕她太有时间观念,万一提前个两三小时就出发,他干脆定了五点的闹钟。

闹钟响时,魏光严被吵醒了,在床上瓮声瓮气地问了句:“到点儿了?”

他没说话,魏光严就真以为到起床时间了,自行摸索着爬起来,穿衣、洗漱。

程亦川欲言又止,神情古怪地打开窗户,拎了袋包子往隔壁走,把陈晓春和薛同都给弄醒了。

“谁啊?薛同稀里糊涂开了门,“程亦川?干啥啊,怎么起这么早?”

程亦川咧嘴笑,一面侧身往里钻,一面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借你们烤肉锅一用。昨晚上忘了提前来借,周末请你俩去吃海鲜补偿一下啊!”

薛同揉揉眼,“用不着,咱们谁跟谁啊。锅在柜子里,你自己拿,我继续睡了。”

陈晓春迷迷糊糊从床上探出个脑袋:“不吃白不吃啊,吃吃吃。”

说完就缩回脑袋,三秒钟后,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程亦川热好包子回宿舍时,看见魏光严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

顿了顿,他从袋子里拿了俩包子,放在碗里递过去:“吃包子。”

魏光严一惊,抬头看他两眼,心道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最后犹犹豫豫接过来:“谢谢啊。”

程亦川笑得人畜无害,拎着剩下的两只往外走,走到走廊尽头时,听见房间里远远传来魏光严的暴喝:“程亦川,你给老子回来!!!”

“不关我的事啊,是你自己要爬起来的!”他一边大笑,一边飞快跑下楼,去女生宿舍外头等师姐。

哈哈哈,那家伙终于看表,发现早起一个多小时了!

宿舍里,魏光严一把捏烂了包子,黑着脸骂骂咧咧,骂完又低头看着包子,咬牙切齿,一口一口吃了。

不浪费粮食是美德。

不吃白不吃。

他不断安慰自己,这可不是在给那家伙面子。

*

在公交车上补了一小时的觉,程亦川揉着眼去了训练馆。

他是踩着点到的,一进大门,就发现众人都集合在大厅里,不仅男队女队都站在一起,就连技巧队的也到了。

出什么事了?

程亦川一愣,没走两步就听见袁华在人群最前面吼他:“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集合?”

他快走两步,嘟囔一句:“不是还差两分钟才到点吗?”

薛同与陈晓春也在人群里,他理所当然站到了两人身旁,朝前一看,这才发现不仅队员们都来齐了,就连各个项目的教练都站在了一起。

“这是在干嘛?”程亦川偷偷问身侧的陈晓春。

陈晓春一脸惊讶:“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再过半个月就是省运会了,今天是公布参赛名单的日子啊。”

程亦川啊了一声,搔搔头,说:“我们教练没说。”

“说不说都一回事儿,反正参赛人选也是教练定,早说晚说都一样。之前不告诉你们,这会儿当众公布,还刚好避免有人私底下搞猫腻。”

“这种事,还有人搞猫腻?”

陈晓春一副“你真是少见多怪”的表情:“前两年花样滑冰那边有人送礼,怕自己发挥不稳定,教练不选她参加省运会。结果被教练骂了一顿不说,还取消了她的参赛资格,她自己都不知道名单里原本就有她的。”

“……”

省运会原本也不算什么大型赛事,毕竟上面还有国家级、世界级大赛。但我国冰雪类项目基本上集中在东三省,其余地区也没有训练条件,因此,省运会其实也代表了国家最顶尖冰上运动员的实力。

可以说在省运会上拿到好成绩,基本也就在全国高山滑雪赛事里八九不离十了。

陈晓春还偷偷爆料:“听说这回拿了名次,奖金还挺多。”

到点了。

丁俊亚看了看手表,跟其他教练们点了点头,手里拿了本名册,面向众人道:“都安静。”

窃窃私语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他严肃地站在人群前方,说:“半个月后就要举行省运会了,教练组通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结合大家最近的表现,各个项目的推荐名单都出来了。”

“下面,我念一下各个组的参赛运动员。”

“女子空中技巧:王子云,刘雯雯,郭霞。”

“男子空中技巧:徐勇,李浩生,陈晓春。”

“女子U型池……”

薛同与陈晓春同属男子空中技巧队,偏偏陈晓春进了,薛同却因成绩不够拔尖而落选。

陈晓春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小声嘀咕:“怎么还有我啊……”

说着,有些忐忑地侧头去看薛同。

薛同有点失落,脸色有点发白,但还是笑了:“没事儿,这是好事情啊。你好好努力。”

程亦川拍了拍薛同的肩,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