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离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什么?”

“从何桔枝戴上面具后的情况来看,这个面具可能有激发人内心阴暗面的力量。除非你害怕被我看到你的本性,所以才不敢戴。”

方离不徐不慢地说:“那为什么你不戴呢?如果你自认内心坦荡、绝无阴暗之处,你又何必担心会伤害我呢?”

这句话将徐海城问住了,半晌他才说:“说来惭愧,我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些阴暗的想法。”

方离满意地点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就好。每个人身上都寄宿着一个神与一个魔鬼,有时候神占上风,有时候魔鬼占上风。如此而已。”

徐海城盯着方离的手,说:“我很想看看你内心的魔鬼是什么样子。”

他总看着自己的手,令方离很不舒服,隐隐感觉到今天上午自己失去意识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什么事。她瞪他一眼,说:“面具给你了,事情经过你也清楚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她对着大门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徐海城点点头,拿着面具往门口走去,经过她身边时,却忽然将面具扣到她脸上。猝不及防之下方离被扣了正,浑身一个激凌,怔在原地。

徐海城连忙退后几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举动。方离一直没有动,透过窟窿可以看到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像暗夜里湖面掠过的波光。隔了半晌,听得方离发出一声轻蔑的笑,然后慢悠悠地说:“大徐,你干吗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平日里,她说话速度中等、语气淡然,忽然间变得又慢又软,顿叫徐海城背上一阵发麻。

他还不及回答,方离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十岁那年的春天,我得了严重的红眼病,被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半夜里,你偷偷地跑来看我,从窗子里递给我从厨房偷来的鸡蛋。你还记得吗?”

徐海城完全被她弄糊涂了,谨慎地说:“有这事吗?我没什么印象了。”

方离轻轻哼了一声,说:“我吃完鸡蛋,随口说要是有馄饨吃就好了。谁知道你说包在你身上,然后你消失了。隔一个小时我都睡着了,你拍着窗子叫醒我,把馄饨递给我。我很惊讶,问你从那里弄来的?你却坚决不肯说。好长一段时间后,你才告诉我,那天晚上翻墙出去,走到很远的夜市里买的。而且翻墙时,你的膝盖让墙头的玻璃割伤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原来你一直记着呀。”徐海城脸上露出复杂神色。方离依然慢悠悠地说:“记得,那天的馄饨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你膝盖上的伤呢?记得后来你还给我看过,一条长口子,结了疤就成肉蚯蚓。”

徐海城抬抬膝盖,说:“疤还在,不过平了很多,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是呀,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把当成好朋友,以为你会一直对我好…”方离顿了顿,眸子里寒光一闪,“可是我错了。你跟江美辉约会,你明明知道她憎恨我,总是对付我。你也知道我有多厌恶她…”她的声音变硬变刚变冷,“你跟她约会,大徐,你背叛了我。”

“我…没…”徐海城喉结滚动,喉咙里仿佛堵着千军万马,余下的话如何也挤不出来。方离阴恻恻地重复了一句:“你背叛了我,你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就因为这样子,所以你…”徐海城脑袋里闹轰轰的一团,眼神里透露出难以置信。

“没错,所以…”方离阴恻恻地笑了几声,忽然地声调一转,“所以你个头。”她掀下面具砸向徐海城,说:“你就那么想知道我内心?以至于要用这种手段。”

心绪起伏的徐海城,猝不及防之下没有接住面具,啪的一声落在脚边。他怔怔然地看着方离,有些回不过神来,张口结舌地问:“怎么回事?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方离截断他的话:“我学着桔枝的口气说的。”

徐海城半信半疑:“真的吗?”方离轻哼一声,说:“我说真的,你也不会相信的。面具在那里,你可以自己试验一下。”

徐海城弯腰捡起面具,咦了一声,说:“面具裂了。”

“怎么会这样子?”方离上前一步,拿过面具细细一看,面具从上至下裂开一条长缝,藕断丝连着,只要轻轻一扳就会断裂成两片。“真的呀,奇怪,照理说面具没有这么脆弱的,可能桔枝做的时候选材不好吧。”

“是吗?”徐海城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方离倏忽抬头瞪了他一眼,说:“你又在想什么?以为我故意摔坏的?当时可是先交给你,然后你自己硬要戴回我脸上的,后来又是你接不住才掉到地上的。”

徐海城哭笑不得:“方离,我有这么说吗?”

“需要你说出来吗?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对我,信任很少。”方离把面具往徐海城怀里一塞,“徐大队长,面具在你手里了,有什么你回你的警局慢慢想吧。”

徐海城察看着她的神色,说:“我还没打算走呢,如果这面具并没有什么特殊力量,那么何桔枝的情况又如何解释呢?”

方离托腮思索片刻,说:“她来我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曾半夜起来在电脑上看我从钟东桥家里拍来的傩面具照片,当时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有些兴奋有点内疚,总之很奇怪,其他我就没有发现了。还有刚才…”她把何桔枝数度神情变化描述给徐海城听,他听得很专注,问:“你觉得她是在假装吗?”

“如果是假装,那也太自然,也太可怕了。”方离想像不出如果何桔枝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通过三次假装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情。“不过我留意到这面具,或者说这种阿曼西神造型的面具,对她来说有种可怕的力量,或许是跟她童年的经历有关吧?”

“你是说,这个面具是个诱因?”

“是的,很有可能。”方离回想起,何桔枝看到面具的内疚痛苦表情与不相宜的狂热眼神,“这个面具刺激了她,让她失去常态,开始精神分裂。”

“就像你?”

方离诧异地看着徐海城,说:“大徐,你为什么这么说?”

徐海城不答,看着她的手。

“今天早上,我陷入幻觉时,做了些什么?是像卢明华那样挖墙洞吗?”

徐海城摇摇头。

方离脸色一白,问:“那我做了什么?”

徐海城凝视着她,眼睛里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方离,你应该很清楚,你心里的恶魔是关于什么的。你可以告诉我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子,我们一起解决困难。”他期盼地看着她。

方离的目光闪烁几下,炽白的日光灯下,她的脸色白得连青色的血管都现出来了。

“让我来帮你,方离。”徐海城冲她伸出一只手。

方离抬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嘴唇嚅动半天,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徐海城失望地叹口气,收回手,说:“明天,孤儿院的宿舍楼就会拆掉的。”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脚步沉重。他多么希望方离能叫住他,告诉他一切事实,就像小时候两人躲在美人蕉丛里分享一切快乐与不快乐。

但她没有,一直走到门口,她都没有。徐海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桌边,怔怔在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在她与他之间,是飘落的白色灯光,像雪一样的冰冷。他长叹一口气,失望地走了。

注○18:致幻作用:人的大脑和神经组织中,存在着一些特殊的化学物质———中枢神经媒介物质。主要有乙酰胆硷、去甲肾上腺素、5-羟色胺、r-氨基丁酸、多巴胺及前列腺素等。这些中枢神经媒介物质像信使一样,担负着调节神经系统的机能活动和协调精神功能的重要使命。而多数致幻物质的化学成分和5-羟色胺等分子结构极其相似,因而在人的大脑中以假乱真,参与和影响神经传递代谢活动,扰乱脑的正常功能,导致神经分裂症的出现,使人产生种种离奇古怪的感觉。由于致幻物质生物硷成分不同,以致人体失能后产生不同的症状来。

注○19:傩戏:古老的图腾崇拜和鬼神信仰,使我们的祖先总是习惯于借助这种神秘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美好愿望,辅之以歌舞,便是最初的傩戏。表演者古称巫觋、祭师,被视为沟通神鬼与常人的“通灵”者,表演时装扮上各种服饰面具,模仿与扮演神鬼的动作形神,借神鬼之名以驱鬼逐疫,祈福求愿。傩戏是非常古老神秘的文化现象,狰狞的面具,奇特的服饰,凝重的动作,古怪的言语,充满神秘的场景,近于原始的仪式,就是傩戏给人的感觉。

第十二章 邪恶的美人蕉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啊…”方离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心脏砰砰乱跳,都能感觉到心脏对胸膛的撞击。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后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心跳才恢复正常,软绵绵的身子也恢复了力气。

楼下停车场不时传来车过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语,想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这让方离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额头的冷汗,跳下床将窗帘拉开。窗外的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跟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方离的心情一下子坠入深谷,这个春天,注定是个黑色的春天。

楼下公交车站,停着一辆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里,这种橙色特别醒目,一下子跳入她眼帘。这路车每半个小时就会过一趟,坐的人并不多,她从来没有乘过,但知道它经过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方离盯着它远去,心中微有所动。过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楼下,正好又有一辆桔黄色的公交车堪堪停稳在车站,她一个箭步跳上车。

车子慢悠悠地经过七八个站点,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方离的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怀。

终于车子在站点停下,她犹豫着走下车,站在围墙边仰头看着。围墙,记忆里高不可测的有着监狱味道的围墙,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墙上的爬山虎比前两天茂盛了些许,浮在上头的全是刚抽出的嫩叶,半卷半舒,叶尖半透明。

犹豫片刻,方离慢慢地走向门房,越到近处心里越怯,脚步也怯怯的。门房的窗户敞开着,看门人还是原先那个洪伯,只是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戴着老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想来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处,他都没有抬起头。方离迟疑了片刻,决定不打招呼直接进去,谁知脚步刚动,听到他低喝一声:“唉,站住,你找谁呀?”

“我…”方离顿住脚步。

“咦,你好面熟。”洪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手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说,“方离,是不是?”

“洪伯…”不过是两字,但从肚子酝酿到最后吐出口,却耗掉方离不少气力。洪伯浑浊的眼睛一亮,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说:“真的是你呀!跟以前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好狠心的孩子呀。”

“我…”方离迟迟艾艾地说,“我…没有…”

“这几天旧楼要拆,好些人回来呢。都是好多年没见呀,以后可能也见不着了,我看着高兴呀。方离,你回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都不同了…”洪伯伤感地笑了笑,“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后都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他冲方离罢罢手。

“是,洪伯。”方离迟疑了片刻,犹带着三分怯意地走进孤儿院。一脚落在进门处的青色地砖上,童年相关的记忆碎片迎面扑来:那个老旧的铁秋千曾留下她一串欢笑,操场上里有过她被欺侮的身影,喷水池边的方格地砖是她与徐海城玩跳格游戏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过往,一瞬间长成大树,在心里摇曳着婆娑的树叶。她怔怔地站着,眼睛湿润。

“方离。”一声呼唤由远及近。

“嗯。”方离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眨动着眼睛,将泪光隐却。她转身,只见许茹玲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她几十年不变的笑容。“许院长。”

许茹玲说:“你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

旧宿舍楼那个方位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响。那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有着长年滴水洗手间、拥挤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没有看到最后一眼,方离内心不无遗憾。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你的变化可真小,洪伯说一眼就认出你了。上个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马路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看旧宿舍楼呢。当时我还拼命地喊方离,真是闹笑话了。十年了,没想到你一离开孤儿院就没有回来过。”

“我…”方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十年没有回到孤儿院的事实。

许茹玲微微摇头,示意方离不要再说下去:“这毕竟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你不回来也是情理中事。来吧,去我办公室坐坐,有些东西给你。”

“有东西给我?”方离一怔。

许茹玲故作神秘地说:“属于你的东西。”她说完,率先往办公室方向走去,方离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时间过的真快呀!我记得你来孤儿院那天,是我从学校毕业刚到院里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搁在院门口,大早上洪伯开门时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长着一排小牙齿,伊哩哇啦地哭着,脸憋的通红…”她回头瞥了方离一眼,补充一句,“是饿的。”

这段往事方离早听过不下十遍了,当年她在孤儿院,几乎是每年都要听洪伯说上一遍。不过,隔了十年再听,却有种朦胧的亲切,又有种朦胧的疑惑——那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吗?

她随着许茹玲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楼,办公楼是新建的,净窗明几,跟旧时那衰落低矮的老楼完全不同。走廊里碰到一些工作人员,都笑着同许茹玲打招呼,方离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个全新的孤儿院,再也不是她记忆的孤儿院,无论是人还是物,她心中涌起一种伤逝之情,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后的人生与这个孤儿院再无关系了。

许茹玲推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招呼方离进来:“来,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她拔出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又匆匆地出门。

方离扫视着办公室,目光一下子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几排相框,照片都是历年新春时孤儿院里的大合影。不用数,方离都知道13张照片里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张是1982年,那时候她还被抱在工作人员的怀里,圆睁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世界。第二年,她已经能站着,在最前排,圆胳膊圆腿,圆圆的脸蛋,眼珠子黑的纯粹。方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接下去的每张照片都有她,一点点地长大,胳膊变细,腿拉长,脸蛋也变尖,除了眼睛一直没变,黑亮如宝石。方离的手指在每一张照片上划过,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整个过往。

五年后,合照里首初出现徐海城,那时他站在第三排,她站在他前面一排。接下去几年,他们都长大了,她始终站在他前面两排。方离十五岁那年,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那时候的方离已长成了,有着完全不属于那个年龄的沉静稳重,深黑的眸子看着前方,无喜无忧。徐海城个子高,站在最后一排,隔着方离两排,留着很短的头发,目光斜斜,看起来就是一个楞头小子。

方离不禁莞尔,心想十年前的大徐原来是这个模样的,下次逮到机会一定笑话他一下。随即想起昨晚两人的疏离,笑容顿时黯淡了,她轻叹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划着镜框。忽然她心中一动,手指顺着徐海城斜斜的视线划过去…经过一排,经过十来个人头,视线最终落在十五岁的方离身上。

迂回而坚定的眼神。方离心中突的一跳,飞快地缩回手,心中波澜起伏。在她十五岁的那张合照上,隔着她两个人站着那个女孩子,就是江美辉,她笑得很灿烂。这也是她在孤儿院的最后一张合照,因为当年她就失踪了。

门口一阵细微声响,方离迅速转过身来,看着何茹玲抱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她冲方离笑了笑,说:“在看旧照片吧?这些老照片很有意思吧,前一阵子,徐海城还专门向我要了十来张,也不知道他要这么多干吗?有些照片上根本没有他。”

方离心中一动,问:“他要了哪些?”

“从1982年那张开始,到有他的最后一张。”

那些没有他的照片上有着她,方离心情复杂到极点,甜蜜混杂着心伤,她看着墙壁上的照片再度怔然出神。

许茹玲把袋子撂在茶几上,冲方离招了招手:“过来坐呀。”

方离依言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小衣服,花色与式样都在怀旧片里能看到。

“这是你来时穿的衣服,还有…”许茹玲伸进纸袋里掏了半天,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她把手伸到方离面前,“这是当时你脖子上挂着的银链子。”由于时间太久,这条银链子已经发黑了。

“拿着,这是你的。”何茹玲拉过方离的手,把链子放在她手心。这么多年,第一次接触到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东西,方离只觉得口干唇燥。银链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链子很细,环环相接,很精细。链坠是只桃形果子,她将链坠翻过来,背后镂刻着一排很小的拼音:yan。

“这些东西都是属于你的。”许茹玲把衣服推到方离面前,起身从办公桌上拿来一个登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方离面前:“你签收一下吧。”

方离微颤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许茹玲收回登记本,笑了笑,说:“现在,你跟这里可是彻底没有关系,如果你愿意,可以忘记一切。不过也欢迎你有空回来坐坐。”她把茶几上的袋子交到方离手里,“去吧,再去看看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方离抱着袋子站起身,一时间鼻子发酸:“谢谢你,许院长。”何茹玲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去吧,方离。”

方离冲她微微一躬身,快步离开办公室,她真怕自己会流泪。难以相信,以往的日子隔了十年再回首,居然消却大半的辛酸,而酿出一丝微酸微甜的涩味。连无数次拎着她衣领,将她扔进黑房子的何茹玲也让她生出亲切之感。

离开办公楼后,方离稍微平静起伏的心情,走近拆迁中的老宿舍楼。现在它是彻底地面具全非了,裸露的横梁、残破的砖墙、遍地的碎瓦砾,找不着半点记忆中那旧楼的光景。她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前站了片刻,心想:原来旧楼可以拆迁,记忆也会变味。

她再也不是孤儿院里的方离了,长久纠结心中的童年少年阴影终于淡却,也许有一天会了无痕迹。方离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银链细细审视着。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项链,手工相当的精美,链坠上的这个拼音究竟代表什么?轻轻摩挲着拼音,那种细致的触感,仿佛在诉说什么?这究竟代表小名,还是姓?似乎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拼音。

一个阴影挡在出神的方离面前,跟着响起声音低沉的说话声:“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方离一惊,将项链紧握在手心,抬头看清楚来人是徐海城,她才松懈下来,说:“大徐,你怎么也在这里呀?”随即想起十五岁那张合照上他的眼神,不由的双颊微红。

徐海城没有留意到她的异样神色,注视着尘土飞扬的旧楼说:“我很想念这里,以前我最喜欢从楼梯往下跑,咚咚咚,感觉整幢楼都要垮了。”

方离呵呵一笑,说:“记得,我听阿姨们骂过你多次,说你早晚一个人会把这栋楼给拆了。”

徐海城伤感地笑了笑,说:“我倒希望今天我是来拆楼了。”

“看拆楼也不错呀。”

“我也不是来看拆楼的。”

方离愕然,问:“那你来干吗?”

徐海城闭嘴不答。方离的心缓缓地沉下,收敛笑容,说:“大徐,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在孤儿院里过的这么自在?”

“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早晚会离开的,孤儿院对我为说,是人生经过的众多地方的其中一个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转眸凝视着方离,“而你一直没有走出来,虽然你离开孤儿院十年,从来没有回来过,心却一直停在这里,总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大孤儿院,人们都会欺侮你的,所以你要保护自己,要躲起来,要远离人群,也不要任何亲密关系…”

方离忍不住打断他:“别说了。”

眼前的楼最后一点残基也轰然倒塌,尘灰大作,直扑两人的脸面。猝不及防之下,两人被灰尘扑了正,狼狈地后退几步,互相看着对方灰头灰脸的样子,却不知道为何都没有笑。

掸去灰尘,徐海城说:“我今天来,是看你的好朋友阿美的。”

方离正掸着灰尘,不由的手中一滞。

徐海城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对她表现出的异常一点也不意外,冷漠地说:“你要不要去看看它?”他并不等方离回答,转身就往后院方向走去。方离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地跟上。

天越发地黑了,感觉就像是走在黑夜里。这会儿又起了风,刮在方离的脸上凉飕飕的,她的心里也是凉飕飕的。绕过宿舍楼,经过暗绿色的喷水池,便是后院。美人蕉比十年前更为茂盛,从一丛变成很大一丛,在暗沉沉的天色里,叶子绿的发油。

“你瞧,你的阿美都长这么大了。”徐海城并不回头,似乎知道方离会跟来。“还记得吗?你曾把我隆重地介绍给它。”

方离咬着嘴唇点点头。她当然记得,七岁的方离拉着徐海城跑到美人蕉面前,高兴地说:阿美,这是我的朋友大徐。大徐,这是我的好朋友,阿美。往昔的纯真岁月让她情不自禁地眼角湿润。

“方离你觉不觉得它长得太茂盛了?”

方离搞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接话。

徐海城自顾自地说:“我要挖开,看看它为什么长得这么茂盛?”

血色一下子从方离脸上褪尽,连唇都变成凄白色,脑海里闪过一幕旧日的情景。

十年前某个初秋的夜晚,方离在宿舍里坐着,手里举着一本书,像往常一样。宿舍里出奇的安静。要知道这是个拥挤的宿舍,上下床共住着八个人,平时连睡觉都是呓语、磨牙声此起彼伏。可那天晚上,室友们忽然都变得不说话,只是不时地交换着眼色,然后看着方离。

那是一种等待好戏开锣的沉默。

大家都在等江美辉回来,她跟徐海城去看电影了。大家都知道徐海城与方离很要好,也知道方离与江美辉水火不容,她们很想知道三人之间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那晚的时光过得很慢,方离一直在看书,就像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黑色小字全在眼前飘来飘去,一个字也没有进入眼里。她的心中翻腾不息的愤怒、伤心、失望、沮丧…还有一种被背叛的受伤感觉。

从七岁那年,徐海城保护她的那刻起,她就把他当成至交好友,在孤儿院里的十来年,他是惟一被她郑重地放在心里的人。当惟一的朋友变成惟一的背叛,那种伤害是天崩地裂的,尽管以方离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是有把刀在剐。

然后,江美辉回来了,春风满面地哼着歌,大声地宣布:“电影很好看。”

宿舍里的其他人吃吃笑个不停,除了方离,她依然看着书,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江美辉走了过来,拿掉她的书,盯着她说:“电影真的很好看。”大家又是一阵嘻笑。方离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拿回书继续看。

江美辉就坐在她的床沿,兴奋地描述着电影的情节,男女主人公是如何的俊美,他们的爱情是如何的动人。大家一阵阵地起哄。方离的手越握越紧,指甲都陷进肉里。江美辉一直说到熄灯才停止。

黑暗里,方离把手心伸到嘴边舔了舔,一股甜甜的腥味。宿舍里很快地响起频率不同的鼻鼾声,她却睡意了无,眼睛睁着大大地瞪着上床,如果目光是箭,上铺的江美辉一定被射穿了。

忽然上铺轻微晃动,方离连忙闭上双眼,江美辉悄无声息地爬下来,贴近她耳边说:“今天我真的好开心,大徐他人真好。”她嘿嘿地笑着,方离闭紧双眼假装熟睡。大徐,那是她给他取的称呼,什么时候被公开了?拳头再度握紧,指甲触及先前的伤,一阵刺痛。

“我知道你没睡着,明天晚上后院美人蕉,我们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一个不怀好意的邀约。

“方离,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徐海城的话惊醒了回忆中的方离,她凝视他高大的背影,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从来没有约过江美辉看电影。”徐海城转过身凝视着她,“那张电影票,是我放进你书本里,但来的人是江美辉。”十年前,情窦初开的他太过害羞,不敢亲手将电影票交给方离,于是夹在她的书本里。他满心期盼地候在电影院门口,来的人却是江美辉。

一刹那,方离的脸色变幻多端,各种各样的表情都闪过,惊愕、懊悔、难过悲哀…转为定格为深深的黯然。她说:“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徐海城脸上的神情也是几经变换,眼神默然。终于他一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转身拿起墙边的锄头,抡高然后挥下,锄头深深地陷进黑色的土里。方离距离他丈许,呆呆地看着锄头挥高、落下,每一次都带起碎泥若干,有一小撮落到她的鼻子上,她浑然不觉。

天色暗黑,风从两人中间穿过。波浪般起伏的美人蕉,叶子散发着邪恶的油绿色,宛若十年前那个无月有风的夜晚。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

“噌。”一声响亮的金石交击声传来,惊醒沉思中的方离,她身子微晃,忍不住后退一步。

徐海城随手把锄头扔在地上,蹲下身子,小心地用手刨开泥土。方离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刨泥土的动作,看着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他蹲着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半分钟,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方离的眼睛里充满痛苦,轻轻地喊了一声:“方离…”他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泥坑。

在美人蕉下,在黑糊糊的泥坑里,一只枯掌露出泥土外,朝着天空绝望地张开白森森的五指。

第十三章 剥脸

一声春雷响彻天地,跟着暴雨如豆落了下来,辟头盖脸地砸在方离与徐海城的身上,两人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呆呆地站着,彼此的视线被雨幕隔离,看不到表情。顷刻,两人从头到脚湿透了,眉毛和头发都开始往下淌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