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庭逸连下巴都抽紧了。

炤宁由衷地笑开来,是那种坏坏的淘气的笑容。

这时候,一名小厮快步跑过来,行礼后禀道:“小姐,太夫人和大夫人过来了,太夫人很不高兴的样子,在暖阁等您过去回话。”

炤宁顺势与师庭逸作别,“与祖母阔别太久,少不得叙谈好一阵,还望殿下谅解,改日…”

“不,”师庭逸打断她,“我等你。”这就要撵他走?他才不会答应。

“多谢殿下。”炤宁无所谓,扬声唤红蓠、白薇,“陪我挨训去。”

两个丫鬟笑嘻嘻赶过来。

炤宁将大氅还给师庭逸,快步去了暖阁。

大夫人在门外等她,眼底有着难掩的喜悦,低声道:“炤宁,你果然料事如神,我今日请太医看了看,真的有喜脉了。”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说笑。”炤宁轻轻地抚了抚大夫人的腰际。应该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她对这种事的感觉特别强烈,脑海里是自己抱着这孩子的情形,由衷地笑了。谁能不喜欢孩子呢?继而,她有些奇怪,“既然如此,您怎么还跟着太夫人过来了?”

大夫人笑道:“我还没对府里的人说起这件事,想选个好时机。”

这真的是个聪明人,炤宁会心一笑,“快进屋坐吧。”

大夫人颔首,快速提醒一句:“予茼和素馨昨日夜半发病,太夫人少不得迁怒你。”

“这是一定的。”炤宁悠然一笑,进到室内,对面色冰冷的太夫人屈膝行礼,“给祖母请安。”

一别三年多,正常情形应该行跪拜的大礼,可炤宁没有。太夫人对此极为不悦,冷哼一声,“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有长辈的人。”

炤宁不接话,径自站直身形,转头请大夫人落座,又问道:“给您备一碗羊奶可好?”

“好啊。劳你费心了。”大夫人欣然点头。她如何不清楚,炤宁固然不是纯良之辈,但绝不会对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不屑为之,并且也是真的喜欢小孩子。

太夫人蹙了蹙眉,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这般亲近。

炤宁自顾自坐下,对太夫人道:“您有何吩咐?直说吧。”

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太夫人恨得牙根直痒,“你大哥、五妹忽然患病,太医诊脉之后,说是被人下毒所致。这是你做的好事吧?”

“哦?”炤宁奇怪地看着太夫人,“他们不是一直在生病么?”

“…”太夫人被噎得不轻。

炤宁继续问道:“难道他们是装病?原来您早就知道这件事?”

“何时轮到你质问长辈了?!”在太夫人的心里,她作为长辈,是不可冒犯的,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儿孙若是不顺从,便是忤逆不孝,“你别跟我装糊涂,赶紧交出让你大哥、五妹尽早痊愈的方子。”

炤宁语气淡漠:“治病的方子没有,砒霜倒是备了不少。”

“混账东西!”太夫人震怒,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你到底还是不是江家的人?还想不想回家了?!”

“我是江式序的女儿,何时都会谨记这一点。”炤宁扬了扬眉,“我不想回江府,除非您和大伯父敲锣打鼓地接我回去。”

大夫人从红蓠手中接过热腾腾的羊奶,喝了一口,只当自己没听到祖孙两个的话。她只希望炤宁悠着点儿,别把太夫人气得吐血。

“你倒是会做白日梦。”太夫人冷笑一声,“予茼是江家长子,来日要承袭你大伯父的侯爵,他若是出了岔子,你大伯父不把你杀了才怪!记住我交代给你的事:让你大哥和五妹尽快痊愈,明日滚回府中,胆敢不从,便滚出京城,继续丢人现眼去!”

“要说做白日梦这种本事,我还不及您十中之一呢。”炤宁依旧是淡漠平缓的语气,“太夫人,您年纪不小了,不问世事颐养天年才是您该做的。一个妇道人家,想主宰家族的运道实在是自不量力,可笑至极。三年前,不是您把我赶出江府的,是我愿意走而已。日后我的事,您不需过问,也根本不能做主。这些是您千万要记住的。”

“孽障,孽障!”太夫人险些被气得跳脚,将案上茶盏砸向炤宁。

红蓠反应奇快,挥手拂落飞过来的茶盏,冷声道:“小人才动手。太夫人是想看看奴婢的功夫有没有荒废么?”

太夫人惊怒至极,对上红蓠的视线,发现这丫头的眼中居然现出了杀机,周身便是一寒。

炤宁身边的数名丫鬟,自幼跟她一起长大,个个身怀绝技。最初江式序想让爱女学武强身,炤宁小手一挥,说让丫鬟“替”她学就好。江式序又气又笑,后来见她是死活不肯习武,便寻了不少天资聪颖的小女孩,每日随着武师习武。这些小女孩到了如今,既能服侍炤宁的衣食起居,又能确保她的安全。

红蓠、白薇自幼是习武的好苗子,长大后,寻常习武的男子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想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轻而易举。

——这些事,太夫人都知道。年轻人不怕死,她怕,年纪越大越是害怕。她惶惑地看向炤宁,怀疑这丫头是真的疯了,“你…无法无天…”

炤宁看住太夫人,红唇轻启,一字一顿,“此行,你错了。”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眼神却有细微变化,倏然变得阴冷,随后是深切的嫌恶,转而恢复成平日的清冷漠然。

那样的眼神,犹如一道带着羞辱意味的鞭子,让人瞬间恼羞成怒,末了却是心虚。

炤宁继续道:“祖父走的太早,我都没见过他老人家,实为憾事。你孀居多年,日子苦闷,我知道。你还记得在江府做过两年管家的人么?我记得,还记得一些本不该看到的事。”

像是不搭边的几句话,却别有深意。大夫人不由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希望炤宁继续说下去。谁能没有软肋呢?太夫人怎么可能一件亏心事都没做过?炤宁回来,当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绝不会再容忍太夫人对她颐指气使——可也仅此而已,炤宁无意利用太夫人。

思及此,大夫人苦笑,炤宁选中了自己,这到底是福气还是祸事?

第006章 父亲

第006章

“住嘴,住嘴…”太夫人簌簌发起抖来,反应却不慢,转头对大夫人道,“你出去!”

大夫人心里百般不情愿,可是转念一想,听到这些已经够了,顺从地称是退出。

炤宁起身,亲自取来一幅画,放到太夫人面前,“不少人说我的水墨画最见功底,其实不是,我最擅长的是工笔画。你看看。”

太夫人抖着手展开画,映入眼帘的是她与男子在月下相拥的画面。她哪里有闲情鉴赏画得好不好,不由分说把画撕碎。

炤宁慢悠悠地道:“这幅画,我手里还有几十张。”

太夫人眼睛都发红了,嘶声道:“这是没有的事,是你栽赃!”

“薛管家,没死。”

太夫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此刻她眼中的炤宁,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妖魔。

不,是次子在继续折磨她。怎么会生了那样一个儿子的?

画中的男子,是她的远房亲戚薛泓,年少时倾慕她,可她不稀罕。在富贵荣华面前,儿女情值几斤几两?由此心甘情愿地嫁入江府,几年间生了三个儿子,老侯爷身边别说妾室,连通房都无一个,她是贵妇们最艳羡的人。但她过得并不舒心,因为得不到老侯爷的尊重。

她的母亲在家中说一不二,父亲毫无怨言,公务家事都以发妻的意见为准。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母亲又让她饱读诗书,教她用人之道,她想当然地认为,出嫁后会过上母亲那样的日子。偏偏老侯爷最是厌恶她干涉他的事,政务更是她不能询问的,只要她一提及这些,得到的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她哪里受得了,理直气壮地跟他争吵。

老侯爷没什么耐心,争吵几次之后,搬到书房院常住。要不是为着三个儿子,见都懒得见她。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他去世。

这样的夫君死了,她真不能生出多深多久的殇痛,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放手打理府中一切的时候,甚至是兴奋的。

次子式序成年之后,她舒心的日子走到了尽头。式序跟老侯爷一个脾性,完全不接受她的安排,娶妻、为官都不肯听她一句。十几年前,他与外祖父、舅舅在朝堂意见相左,屡生嫌隙,他竟吩咐言官猛力弹劾,让两个人一路被贬到了边关州县,没可能再回京城。

她生了一头绝情狼。

到了这时候,薛泓出现在她周围。她这才知道,他多年孑然一身,做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排遣寂寥岁月。

在外相见几次,薛泓看出她心里愁闷,说让我到你身边陪你。

她实在是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倾诉心头苦楚,不然迟早会被式序气死。便这样,她让他进到江府,做了管家。

一个男人无怨无悔地付出到了这地步,她便是铁石心肠,也被暖化了。私底下,她无法拒绝他亲昵的举动。

最后,式序察觉了此事。不过两日光景,薛泓和她身边仆妇齐刷刷消失。

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段感情,就此终结。

可是能怎样,问过一次:“你把他怎么样了?”

式序告诉她:“杀了。”

她怒极而笑,“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他冷漠地看着她,“我会忘掉,您也忘了吧。”

从那之后,母子两个再无情分可言。她恨这个儿子,连带的嫌恶二儿媳和炤宁。

薛泓居然还没死。落到式序的手里,还不如死了的好。

炤宁敲了敲桌面,“用用你的脑子,想想我说过的话。”

太夫人不会想到,画中情形,是炤宁和父亲一起看到的。

彼时她四岁,正是盛夏,最喜欢坐船在湖面上采摘莲花,母亲晕船,没办法陪她。父亲看不得她失望的样子,又担心仆妇照顾不周,每日总是尽早回府,亲自带她泛舟湖上,陪她玩儿到迟暮时分。母亲或是在湖边笑盈盈地看着,或是在近湖的兰园侍弄花草,偶尔会让丫鬟把晚膳送到那里,一家三口用完饭才回房。

那天在兰园用饭,她吃饱之后乏了,倒头就要睡。父亲要抱她回房,她不肯,说这儿的风香香的,还很凉快。

父亲宠溺地笑,“那就在这儿睡,爹爹陪着你,半夜醒了可不准找娘亲。”

母亲由着他们,独自回房。

半夜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嚷着找娘亲。

父亲拍拍她的脸,“我们宝儿是个小骗子,答应爹娘的事就没做到过。”

她不管,赖皮地笑着,“爹爹抱。”

父亲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茬扎她的小脸儿,“幸好防着你这一手,没让看门的婆子落锁。”

她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

出门时,父亲见留在兰园值夜的丫鬟睡眼朦胧,让她们只管留下歇息,不必陪着折腾一趟。

去往花园月洞门的一路,她把脸搁在父亲的肩头打瞌睡。

过了一阵子,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抱着她的手臂都僵硬起来。

她起初以为发生了连父亲都害怕的事,心里慌得不行,转头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

月光下,竹林边,薛管家抱着太夫人,后者像是受了委屈,语气哽咽地诉说着什么。

这一定是不对的,因为她感觉得出,父亲很生气。

父亲生气的时候,她不敢胡闹说笑,只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犯错的人。

随后,父亲板过她的脸,食指按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她乖乖地点头。

父亲快步离开了那里,因为武功高强,穿家常的鞋子走路没有声音,那两个人不曾察觉。

出了月洞门,她才小声向父亲求证:“祖母和薛管家是不是做错事了?”

父亲想了一会儿,告诉她:“情有可原。”

“哦。”她懵懂地点头。

父亲柔声叮嘱:“宝儿,答应爹爹,刚才看到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看着神色挣扎的父亲,问道:“如果告诉别人,爹爹会难过,是吗?”

“是。”父亲点头。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保证道,“我不告诉别人,连娘亲都不告诉。”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又强调,“这次不会骗爹爹,我不要你难过。”

“我知道,我相信。”

“可是…”她烦恼地拍了拍头,“爹爹,我睡觉说不说梦话?”要是说梦话嚷出去可怎么办?

父亲被她逗得笑了,“没听到过,放心吧。”

这件事她一直记得,从没对任何人提过。长大之后想起来,并没因此鄙视过太夫人。因为父亲说过,那是情有可原。

太夫人让炤宁心生嫌恶的原因,是这个人和父母年深日久的矛盾。

父亲是次子,绵延子嗣开枝散叶不是他一定要担负的责任。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落了病根,父亲就此断了再添孩子的念头。太夫人让父亲从长房或三房挑个孩子过继到名下,父亲不答应,她就转头对母亲冷嘲热讽。

边关有战事,父亲请命出征。太夫人不认同,奚落道:“已经是战功赫赫的人了,怎么到现在都改不了爱出风头这毛病?朝廷难道只有你一个会带兵打仗?当我不知道么,换了别人一样能凯旋,只是用时长一些而已。军需粮饷又不用你出,给别人个立功的机会能死人不成?”

炤宁很长时间都不能确定,太夫人是心胸狭隘还是故意用言语伤人。如今当然明白,是两者兼具。

太夫人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次子亡故之后都不放过她的事实,让她骤然陷入歇斯底里,“那个不孝的东西,竟阴狠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后悔怎么没在他出生的时候掐死他!”她眼睛血红地盯着炤宁,“还有你这个讨债鬼丧门星,想拿这件事要我对你低头?做梦!去,去告诉外人,让我身败名裂,让江府成为笑柄,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得着好!”

“破罐破摔?好。”炤宁目光冷酷,“把那些画四处张贴,将那男子拎到状元楼的大堂,年前让人们见证他的情深不寿,你的晚节不保——这样安排,你满意么?”

太夫人嘴角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终是情绪崩溃,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落下。这个丫头疯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炤宁让她哭了一阵子才道:“走吧,明日给我个准话。”

太夫人凭空矮了半截,瘫坐在地上,哽咽道:“你…真的会给我安稳日子?”

“你可以恨你的儿子,不在乎我的死活。我并不在意这些,要的是你别再对我指手画脚。”炤宁再次出言逐客,“言尽于此,你走吧。”

她此刻特别想念父亲,需要片刻的独处。

父亲临终前对她说:我只是离开你,会继续照顾你。不要难过,生离死别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你只是早一步经历这些。家族若是伤害你,妥善利用我留下的人与物。要尽力过得舒心、自在,照顾好自己和予莫,这是我对你全部的寄望。

明知为着保护女儿可能伤害生身母亲,父亲那时该有多难过?若非太了解太夫人,太担心女儿在他走后处境艰难,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可她曾经是怎么做的?别人要她狼狈,她就狼狈给人看。

再不会了。再不会辜负重如山深如海的父爱。

大夫人见太夫人眼泪汪汪地出来,慌忙迎上前去,“您这是怎么了?炤宁虽然在外面吃了些苦,但是已经回来,不会再离开您。别伤心了。”

太夫人慢慢地看向她,“你倒真是会说话。”

大夫人笑着后退两步,怕太夫人拿自己出气。

太夫人脚步蹒跚地走了几步,吩咐大夫人:“到我车上说话。”

大夫人硬着头皮应下,上了马车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太夫人忽然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予莫办差回来之前,你有没有法子把炤宁打发走?跟我说实话!”

大夫人的手被攥得生疼,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儿媳蠢笨,您是知道的。回到府里,我问问老爷是怎么打算的。”太夫人此刻不正常,只得用缓兵之计,先把人稳住。

太夫人闻言特别失望,泪水又涌到了眼底,强忍着摆一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大夫人求之不得,唤车夫停车,上了自己来时乘坐的马车。

师庭逸坐在凉亭,守着不知谁留下的一盘残棋消磨时间。

红莲在一旁服侍茶点,没事做的时候,一直冷眼打量师庭逸。

这是个分外俊朗、风采照人的男子,有着很美很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长长的。没有三年前那么白皙了,征战使得他现在是小麦一样的肤色,更有男儿气概。

除了二老爷,他是红莲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思及二老爷,红莲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庭逸不明所以,瞥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