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与江佩仪却是不然,说想听一听涨些见识。前者是想,回房也是被三老爷数落,倒不如晚一些回去;后者则是只读了万卷书,从没离开过京城半步,外面辽阔的天地无缘得见,听几个人说说也是好的。

江予莘想到听说过的一些存疑的趣事,直言问道:“听闻盛华堂见到你当日,便与你以酒论输赢,你居然赢了他,这事情是真是假?”

盛华堂是程雅端的夫君,江南巨贾,此人文武双全,但无入仕之意,这些年来,只不遗余力地将家族产业壮大。

炤宁笑道:“赌局是他定的,喝什么酒却是我选的——胜之不武,他不愿刁难我罢了。”

江予笙追问道:“喝的什么酒?”

炤宁道:“烧刀子。”

兄弟两个笑起来。烧刀子这等烈酒,非大多数江南人士所接受,却是北方诸多儿女时不时用来助兴的。尤其炤宁,有个最爱喝烧刀子的弟弟江予莫,姐弟两个时不时就喝上几杯。

炤宁又道:“诸如竹叶青、西湖善酿之类,我就只能对他甘拜下风。”

江予笙笑道:“不赌不论输赢的事,你才不会跟人较真儿。”

炤宁只是盈盈一笑。

大老爷问她:“走过那么多地方,可有特别喜欢的地方?”

炤宁托腮思忖片刻,这是她很愿意谈及的话题:“有啊。去过广东一些州县,特别喜欢。炎热的时候,晚间可以听到海浪声,可以到海边自己动手烧烤海味,很香很美味的。最冷的时候,也是景致怡人,不似京城这般萧瑟凄凉的氛围。美中不足的是,说不来更听不懂那边的白话,闲来让丫鬟出去买点儿零嘴、水果的时候,她们总免不了与一些小贩舞着双手比划、各说各的情形,回来之后就恨不得对着我抹眼泪,生怕多花银钱吃了哑巴亏…嗳,委实尴尬。”

父子三个听完后半段,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炤宁也想到了那时候红蓠等人频频遭遇的小小烦恼,由衷地笑着,端杯喝一口酒。

江佩仪双手托腮,看着这种时刻的炤宁。她的四妹,何时都会成为焦点,即便是长年累月相处的手足,也会被她的言谈、光芒吸引,不可转神留意别人,偏生她只是淡然含笑的态度,不流露一丝得意之色。

自小就知道,这是她江佩仪永无可能做到的,但并不妨碍对炤宁生出由衷的欣赏。只是,以往碍于太夫人的缘故,她总是不能由着心绪与四妹亲近,实为憾事。

酒至半酣,大老爷见炤宁神色现出些微倦怠,见好就收,结束饮宴。

炤宁客气而带着些许疏离地辞了众人,转回玲珑阁,刚要更衣洗漱,听到了红蓠欢喜的语声:“五爷回来了!小姐,五爷回来了呢!”

炤宁听了亦是心头一喜,快步出了内室,迎到厅堂去。

身形颀长、剑眉星眸、身着一袭玄色劲装的少年郎亦在此刻阔步入门来,口中亲昵地唤着:“姐姐!”最初是急迫地四下张望,看到炤宁身影的时候,唇畔延逸出至为喜悦又掺杂着伤感的笑。

炤宁举步走到他近前,上上下下打量几眼,语气轻快,“嗳,一不留神,你就长大了呢。”

江予莫有点儿啼笑皆非,随即握住了炤宁的手,很用力的,“没心肝的,总算是肯回来了。”

说起来,他比炤宁小一岁,其实他只比她小七个月,那声“姐姐”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罢了。在他心里,两人谁说了算一直都是难以有定论的悬案。

炤宁手势一转,反握住予莫的手,“原以为你要明日才能回来呢。”

江予莫却深深呼吸一下,随即蹙眉,拇指蹭了蹭她的手,“不听话,怎么又喝酒了?”

“小混账,”炤宁语气柔和地斥责,“几时轮到你管我的?”

江予莫下巴抽紧,瞪着她,“你怎么还是不知道好歹?”

炤宁睨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大伯父高兴,跟我多喝了两杯,哪个不知道好歹了?”

红蓠等人看着如此姐弟团聚的情形,心里笑得要抽筋儿,面上却要竭力忍着,痛苦得紧。

“大伯父啊…”江予莫踌躇片刻,“明日我再去给他请安吧。今晚要跟你好好儿说话,天塌下来都不管。”

“随你吧。”炤宁纵容地笑着,带他转到罗汉床分别落座,“韩越霖今早跟我说,你要明日早间才能回京,怎么提早跑回来的?”

韩越霖是锦衣卫指挥使,二十多岁,是炤宁的朋友之一。

江予莫撇一撇嘴,“什么叫提早跑回来?他又不是神算子,我怎么就不能早些回来?你这个惹事精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快马加鞭先行回京?”

炤宁一笑,“此番沧州之行可顺遂?”她是知晓的,皇帝为着沧州贪墨案,命锦衣卫指挥佥事和予莫这两个他很是信赖的少年人前去微服私访,务必查清原委。

“还算顺利,期间出过岔子,有惊无险。”江予莫笑道,“明日一早,锦衣卫指挥佥事抵京,我们一同进宫禀明诸事。早就跟他说好了。”随即又是挑眉,“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摸骨牌算出来的不成?”

“嗯,算是吧。”炤宁颔首,转而吩咐红蓠,“让厨房给五爷送几道菜过来,快些才好。”

“是!”红蓠应声。

江予莫加了一句:“别忘了备一壶烧刀子,我们两个得好好儿喝几杯。”

红蓠笑着称是而去。

之后,江予莫细细地打量着姐姐,末了,将她的手握住,抵在额前,反复摩挲,感受着她微凉的指尖、暖暖的掌心。

结缘最初,他是有些讨厌她的——生身父母是江家旁支,在世的时候,与炤宁很是投缘,对她的喜爱,在他看来已超越了对他该付出的宠爱。她抢走了他应得的重视、宠爱,为何不讨厌?

之后,先是母亲故去,随后是父亲随军征战期间伤重故去。

给予他最真挚的呵护、疼惜的,是二房三个人,尤其是炤宁,对他说:“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有的,你都会有。真的,我保证。”又常摸一摸小小的他的额头,“不哭,我们不要哭。”

年幼的她,便开始不遗余力地要求父母给予他更多的照顾、帮助。后来,他被二老爷选定为过继的人选,他相信,这多半是为着照顾炤宁喜好的缘故。

可她在他心里,其实一直是个有执念但时常会犯迷糊的“小姐姐”,是以,最早以过继的身份成为她的弟弟的时候,他并不能对她生出由衷的敬重、顺从。

最初同住到一屋檐下,炤宁对他功课的要求堪称严酷,比教他习文练武的先生还要严苛。他怎么可能没有怨言,道:“你要是想看到我更上进,起码也要先于我精通所学一切。”

却不料,炤宁笑微微地道:“你的功课,于文而言,我已倒背如流;于武而言,我不会现身说法,可我看得出不足之处。”

他几经试探,才知她所言非虚,并知晓了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便又不服气,“你只是仗着好脑力苛责我罢了!”

炤宁却只是道:“是啊,我有天赋,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些,并非我该引以为豪。可如果要是不利用这一点学更多,不是很傻么?不利用这一点督促你比别人更好,不是很蠢么?”

他为此气呼呼地过了很久,心想怕是一辈子都不能达到她的期许。

直到有一次,江予茼找到他面前无事生非,摆明了就是要欺负他。

是炤宁挺身而出,将他护在身后,语气酷寒地告诉江予茼:“你欺辱予莫,便是欺辱我。好日子过够了的话,只管来找我自讨无趣!”

那一次,江予茼被罚跪祠堂三日三夜。

也是那次之后,他真的认可并开始爱戴这个小姐姐,听从她对自己功课的指点,纠正她日常诸事常犯的小迷糊小过错,唯愿她真的照顾好自己。

她离京前夕,他抱着她闷声痛哭,问她怎么就不肯为自己开脱,不给人们一个想要的解释。舍不得更不放心她与自己别离。

她带着满脸病容,帮他擦掉满脸的泪,说只是太累了,想出去歇息一段日子,又说你可要争气啊,爹爹的半条命是我,我的半条命却是你,你要是不争气,那我也不用回来了。

从那之后,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地习文练武,也恨上了师庭逸,每次相见,都不肯理会他。

终究,她回来了。

知道她不喜欢人或真或假地诉离殇,便以最轻松的态度相待,可心里复杂的感受,真的难以言喻。

炤宁大抵了解他心绪,温柔地抚了抚他额头,“是真的长大了,太叫我高兴了。”

江予莫不理她,腹诽着:这话说的,好像你一把年纪了似的,哪儿跟哪儿啊?且容着你两日,日后才不会纵着你胡说八道。

当夜,姐弟两个诉说别后之事,推杯换盏,极是惬意纵情。

大老爷自江予莫回府那一刻就知情,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挺高兴的。要是各房手足都如这两个孩子一样,他还需愁什么?

眼下比较头疼的,是怎么才能让江予茼说出根本的原委,他要用怎样的威胁才能让这个儿子屈服呢?

正为此头疼,管事慌慌张张来禀:“昨日五小姐、六小姐被处罚的事,今日已竟成了街知巷闻的事,都说是四小姐不顾念手足情分,仗着被您亲自接回家的由头才这般恣意行事,强求您和太夫人严惩她们两个姐妹的。”

“街知巷闻?”大老爷沉声问道,“怎么个街知巷闻的情形?”

管事忙又禀道,一脸惊恐之色:“说来也是奇了,昨日晚间,不少茶社便有说书之人讲述此事始末,断言两位小姐会被严惩,还有两家戏园子,上演的折子戏也是对此事含沙射影…”

大老爷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这番话的意思表明,事情兴许还未发生的时候,便有人料定结果,大肆宣扬。

三年前的事情想来想去,都让他确定是有人蓄意针对炤宁、一心置她于死地,眼下这堪称诡异的事情意味着的是什么?到底是向炤宁示威,还是向江家挑衅?

第014章 食言

第014章

江予莫天没亮就出门,与锦衣卫指挥佥事夏泊涛汇合,一同面圣复命。幸而今日早朝无大事,皇帝早早回了御书房,两人没有久等。

皇帝听两人禀明过程、结果,看完叙述详尽的奏折,满意地颔首。沧州贪墨案已翻出来两次,每次都命朝臣前去查办,结果总是含糊不清,还给他一桩更糊涂的官司。他索性改用身边这两个人,一来是更信任他们,二来是想着初生牛犊不怕虎,没顾忌就不会欺上瞒下。结果真就不出所料,立即派遣重臣着手后续事宜。

高兴之余,皇帝询问他们想要什么赏赐。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却只看着江予莫一个人。

江予莫恭声道:“微臣想要五日的假,还请皇上隆恩。”炤宁说了,有无机会都不可在御前说起她的糊涂官司,那是大老爷会做的事。

夏泊涛亦是笑着道出同样的心愿。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忙完正事便只想吃喝玩乐。”皇帝笑呵呵地大手一挥,“准了,这就去散心吧。”

两人连忙谢恩告退。

江府今日要举办宴请,巳时之前便会有宾客登门。江予莫赶着回家,有要紧事要和炤宁说。

夏泊涛知道宴请一事,道:“我得赶紧回家准备贺礼,迟一些前去府上道贺。”

江予莫笑道:“如此我就在府中恭候了。”别了夏泊涛,他一刻也不耽搁地回到江府,先去给长房、三房的长辈请安,太夫人那边倒不用急,横竖已经是个摆设,不拘时间过去点个卯就行。

大老爷、大夫人、三夫人待他态度一如往常,只三老爷看到他没好气——还在为昨晚的事生炤宁的气,今日看谁都不顺眼。

江予莫不以为意,叙谈几句道辞,转往内宅待客的暖阁,命人去传话,等炤宁过来相见。

如昨日特殊情形直接找到她房里的事,几年也没一次。一来是玲珑阁上下一群女孩子都长大了,他进进出出的不合规矩更不自在;二来炤宁不定何时会因为作画不顺手满腹无名火,舍不得拿丫鬟出气,却舍得拿他开刀,撞刀口的事,能免则免。

炤宁进到暖阁,一落座就跟他要东西:“你是不是有一块裁剪得四四方方的虎皮毯子?”

“是。”那方毯子是友人送他的,送的时候因为不是整张的,还挺不好意思的,他想了想,“大抵是存放在库房,你用得着?”

“嗯,找出来送我吧。”炤宁点头,“白日在小书房不觉得冷,到半夜就不行,伸不开手似的。”

“大半夜不睡觉,去书房做什么?你那破身板儿,禁得起熬夜?”江予莫斜了她一眼,“哼,愈发出息了。”

炤宁由着他揶揄,“行不行吧?”

“行,怎么敢说不行。”江予莫没辙地望了望屋顶,“还给你存了一些上好的皮子,一道送过去。”

炤宁舒心一笑,“不是还搜罗了不少藏书么?赶紧交出来,不然我可明抢了。”

“你个无赖。”江予莫笑着摸了摸鼻尖,“都随你。找你是来说正事,别总打岔。”

“好,你说。”

江予莫说起的,正是大老爷一早获悉的事,末了,他狐疑地道:“这档子事,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些堵心的事情。”

炤宁微一颔首,“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正是我想要的。”她是满心要把恨她入骨的人揪出来,假如对方罢手的话,才会叫她无所适从。

早在陆骞等人闹出风波之前,炤宁便遇到过几次有苦难言的事——

她手里有两幅水墨画,寓意好,画的时候也特别顺手,是她鲜少能有的得意之作,便打算得空请名士过目、品评,只是又犯了拖拖拉拉的毛病,搁浅了此事。后来证明,这缺点竟在那次帮了她的大忙。

没几日,徐岩告诉她,她的得意之作,早在数日前便有几个小有才名的闺秀做成,寓意相同,画面相仿,因此在一些场合风光了一把,并且都说是别人模仿自己的立意笔触。她要是在这当口把画拿出去,便是功底再好,在人看来也不过精益求精的赝品,徒惹人嗤笑。

她难以置信,叫徐岩把几幅画设法子寻来,看完之后,匪夷所思。几个人在同一期间作成相似度颇高的画,怎么可能?

可是有什么法子,只得默默地把自己的画收起来压箱底,后遗症是再不敢轻易落笔,生怕这种事再来一次,白费精力事小,成为笑柄事大。

随后,她名下的绣品铺子、玉石铺子又出事:掌柜的、伙计、绣娘齐齐请辞,没当即得到应允的,连未结的银钱都不要,直接甩手走人。这事把管事吓得直哆嗦,也把她气得不轻,可急赶急找到的人用着不踏实不说,还可能再添乱子,只得暂时关张大吉。

在当时还没消化掉这些,陆骞等人事发,根本没空起疑心仔细分析。随后回顾,再加上眼前事,感触自是不同。

到底是觉得诡异。难道真有人能预知一些事发生的经过和结果?炤宁心想,若真如此的话,自己那点儿本事跟人一比,完全是以卵击石。

可是,管它呢。

那人不敢明打明地算计、踩踏,便是顾忌颇多,而她的顾忌却很少,没什么好怕的。

江予莫听她这么说,当即放下心来,“你心里有数就行。”

炤宁这才认真地打量他一番,“回房换身像样的衣服。等到你位高权重时,才有资格不拘小节。”予莫平日里实在是不讲究这些,一件家常布袍都能翻来覆去的穿,叫他换还不肯,说旧衣服穿着最舒坦。

江予莫因此笑道:“夏泊涛的姐姐时不时就给他做件外袍,你什么时候也能学学别人的贤良淑德?”他不知道她学没学过针线,反正从没见过她绣花做衣服。

炤宁斜睇他一眼,“我倒是敢做,你敢穿么?”

“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总跟我没大没小的,凭什么给你做衣服?”

“你就承认吧,根本就不会。”江予莫用激将法,“不过也是,你拿着绣花针的情形…不可想象。”

“本来就不会。”炤宁不吃这一套,“我就想做个吃货。嗯,这么说着就饿了,要回房吃小酥鱼去。”

江予莫大笑起来,“你有时候真是俗得可以。”

“有我这么个姐姐,你只能认倒霉认命。”炤宁笑盈盈起身,要走时想起一事,“可有意中人?”

江予莫诚实地摇头,“还没有。”

“可需我请大伯母给你牵线搭桥?”

“不用。”

“那你随心随缘就是。”炤宁顺势做了甩手当家的,“记住啊,我跟你说过这事了,往后不准抱怨我不管你。”

“谁要你管了?”江予莫拈起一块梅花糕,作势要抛向她,心说你把自己的姻缘理顺我就烧高香了。

“反了你了。”炤宁虽是这样说着,却是快步出门去。

红蓠、白薇忍不住笑出声,追了出去。

江予莫笑着吃下糕点,又啜了口茶,觉得惬意之至。炤宁平日时有不着调的时候,可只有她能给予他浓厚的亲情、由衷的欢笑。以前不能见面,通信算得频繁,可她的书信便是言语再轻松诙谐,都只能让他更难过。

到这会儿,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炤宁回到房里,就着芝麻烧饼吃了些小酥鱼,看时辰差不多了,重新洗漱,换了身艳紫衣裙,披上斗篷,去往松鹤堂。

原本对太夫人的打算是眼不见为净,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别在她面前颐指气使就好。昨晚的事情过后,她改主意了。

昨晚太夫人的态度倒是干脆,用意实在是叫人膈应,翻来覆去其实就一句话:是炤宁要我这样做,谁要恨只管恨她去,我也是没办法。

以往最爱揪着人的小辫子痛斥一番才发落,昨晚全像是改头换面了。

也好。太夫人既然要改,不妨改得彻底一些。

松鹤堂多植四季常青的花草树木,只正屋廊下种着两棵梅花树,景致倒也不错。

炤宁一面走,一面想起离京前来这里的情形。

当日风寒严重,咳得厉害,周身一时冷一时热。太夫人说有大事要知会她,又让她站在厅堂门外回话,说怕过了她的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