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来,就是炤宁不适合、我没空接这差事,您该找谁找谁去。

炤宁心里略微好过了一点儿,便缄默不语。

皇帝瞪着师庭逸,混账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心说我这么找辙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么?这是没睡醒还是听不懂?

师庭逸垂了眼睑,不去看皇帝。

当着炤宁的面,皇帝不好发脾气,尽量保持着先前温和的语气说道:“前朝出过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那是帝王不拘一格用人才。眼下我只是要炤宁闲来将她所喜的风景画出来,让你和工部做到心里有数,她若是再有闲暇时间,便帮忙做一些亭台楼阁的模型,又不是要她亲自督造行宫,你实在是想多了。”

师庭逸只好强调一点:“儿臣军务繁忙。”

皇帝语声沉下去:“是我要你撇下军务离京多日的?是我要你这么繁忙的?”

“自然不是。”师庭逸道,“积压军务是儿臣之过,只是,若再分心兼顾他事,恐怕诸事都要虎头蛇尾。”

皇帝没好气了,“虎头蛇尾的事情,你做的还少么?”

炤宁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

“先前你离京,便有数名言官弹劾,我念你有苦衷,一再帮你遮掩。眼下只是交给你一件小事,你便反复推诿,怎么,要我跟你算算总账,数罪并罚?”皇帝一面说着,一面看着面无表情的炤宁。

师庭逸道:“儿臣甘愿受罚。”

“好!好啊!”皇帝冷笑连连,“你不愿接的差事,楚王已跟我讨了数次,今日一早还说陆骞也懂得些门道,不妨让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你若决意抗旨,明日便启程去西部镇守边关,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很短的时间之内,师庭逸迅速地盘算着:

楚王讨这种差事不假,不管能不能如愿,炤宁都不会牵扯其中——皇帝今日是本着好意让他们多见面多走动罢了,行宫到底建不建都难说;

皇帝是真的生气了,气他的不知好歹,可是局外人哪里知道炤宁的心思?她根本不愿意见到他,若是可能,她情愿将彼此一切抹杀;

去西部镇守边关,能否成行都一样,只要有心,总能帮到她。再不济,总比害得她随时担心皇帝再出难题的好。

“儿臣谨遵…”

“皇上。”

师庭逸与炤宁同时出声。

皇帝强忍着才没瞪炤宁,想着你倒是沉得住气。

师庭逸转头看着炤宁,炤宁却不看他,上前行礼道:“燕王殿下认为臣女不宜担此重任是根本。臣女理当为皇上分忧,尽力画出所见美景以供参详,每隔三几日,请燕王殿下过目,如此,殿下便不至于延误军务。”

皇帝面色略见舒缓,“如此也好。”

“只是,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皇上隆恩。”

“说来听听。”

炤宁恭声道:“臣女深觉燕王殿下的顾虑在理,来日若图做成,请皇上略过臣女不提。”

皇帝笑了,颔首道:“准了。日后你们何时碰面,另行商议,我不干涉,把行宫概貌图交给我便可。对外怎么说?就说我要你们一同修补几幅古画,校改几部古籍。”

炤宁称是谢恩。

皇帝看看时辰,起身绕过书案的时候叹息一声,“怎么就不想想,分明是有人要搅和的你们分道扬镳,你们倒是争气,拼了命的让别人如愿。”

师庭逸和炤宁沉默不语。

皇帝走到炤宁近前,笑问一句:“今日我若是赐婚,你是不是就要抗旨?”

炤宁语气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臣女不敢,只是自知寿数难长,不敢生妄念。”

皇帝笑了,完全是被气得发笑,“你咒起自己来倒是一丝余地也不留。不过倒是巧得很,方才听这儿的下人说,老四也活腻了,汤药一碗不落,转头就酒杯不离手。好啊,好,宫中朝堂的人若都如你们两个,没几年就真清净也干净了。”扔下近前两个人,他吩咐随行的太监,“把工部前年拟好的堪舆图留下,回宫!”

皇帝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难为他放下帝王的架子,做一回牵线搭桥的月老,试图让他们重修旧好。那两个笨东西倒好,明知是好意,还是不愿意接受。

一个一个都多大了?真就不着急嫁娶之事?

一辈子长着呢,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打不开的心结?

真恨不得下一道赐婚旨,让他们同一屋檐下掐架去。哪日被气急了,真就这么办。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天作之合,他绝不会长久容着他们不顾大局,只计较自己那点儿得失。

皇帝带着满腹火气走了,一名太监留下行宫堪舆图,小跑着出门去。

炤宁走到桌案前,将案上散落的书籍笔墨收起来,取出堪舆图,徐徐展开。

师庭逸转到她身侧,瞧着她的侧脸,“为什么?”

“我没料到皇上会是这态度,便不想自不量力。”炤宁原本是想,皇帝怎么也不会让他疼爱的儿子娶一个病秧子,今日看来,估计错误。

“只为这原由?”

“不然呢?”炤宁自嘲地笑,“我可没活腻,不想惹恼皇上。”

“看着我说话。”他说。

炤宁对上他视线,“以为我没说实话?你想听什么?”

他想听什么?想听她说出全部的原因,他知道她所说的只是一部分。

炤宁看着他的面容,手指轻轻摩挲了画面两下,“你简直没个人样儿了,去洗漱换药更衣,回来再说这个不知真假的差事。”

师庭逸笑开来,“一起回前面,你去书房用些茶点。”

“嗯。”

他转身先行,炤宁落后一步。

她忽然伸出手,并拢的手指按在他染着血迹的那块衣料,移动时稍稍用了些力。

他身形明显一震,又有须臾的僵滞,再举步时却是漫不经心地问:“要匕首么?”

“下次。”炤宁不明白,他这伤怎么还没好?很有一段时日了。

是听徐岩说的,他到西部那日起,至战捷时止,都有些水土不服。一直病恹恹地撑着,还是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落下了几处轻或重的伤。

心里该是总惦记着这档子事,所以听皇帝说要打发他到西部镇守边关时,她唯一的念头是他不能去那里,暂且听从皇帝的安排就是,别的先不要管。是在最后意识到的,就算自己不说话,皇帝大概也不会真的说到做到。虎毒不食子,明知他到那里是活受罪,皇帝怎么忍心。

炤宁一面走,一面用力掐了掐眉心。

她是那么想真的漠视他的一切,又是那么没出息地做不到。

没可能远离他。假如皇帝真的赐婚,她还能把自己和予莫的安危都豁出去不成?到时也只能奉旨成婚。

师庭逸回眸见她神色不悦,止步问道:“怎么了?”

炤宁毫无防备,险些撞到他身上,随后竟是笑起来,“没事,想开了而已。走吧。”又用下巴点了点渐行渐近的两个人。

一名侍卫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的人是陆宇——陆骞的胞弟。

陆宇缓步走过来,凝眸打量炤宁,眼神复杂。没有哪个人能不为她的容貌倾倒,而对于如今的他,是一面迷恋着她的容色,一面憎恨着她的性情、手段。

这女子实在是太有办法,哄得燕王与陆家产生了分歧。父亲转去求太子,太子也不肯到御前求情。

陆宇看着师庭逸,心里亦是恨恨的。难道天底下只有江炤宁一个女人不成?怎么就不能将错就错,把事情做到底,把她全然抛在脑后?一个女人,难道比整个陆家的分量还重?怪不得都说红颜祸水。

“等我片刻。”师庭逸知会炤宁一声,迎着陆宇走上前去,“有事?”

陆宇拱手行礼,语气透着不满:“正是。掌珠病情加重,不论昏迷还是清醒,都说想见你一面。你能不能去看看她?”

“不能,忙。”

陆宇错转身形,望着炤宁,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燕王殿下在忙什么?”

“干卿底事。”师庭逸凝住陆宇,语气冷飕飕的,“管好你那双眼。”

陆宇不自主收回视线,敢怒不敢言。

师庭逸转而吩咐他:“唤陆骞过来,今日,尽快。”

陆宇应一声是,转身就走,从头到脚都充斥着愤懑。

这时候的炤宁,正望着陆宇的背影,神色恍惚。

师庭逸摆一摆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炤宁蹙眉思忖着什么,快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刚刚你们说了什么?”

师庭逸讶然,合着她一直都在盯着陆宇出神?是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没什么,我让他把陆骞唤来。”

“哦。”感觉居然告诉炤宁,陆宇不久之后会取代陆骞的位置,成为新的庆国公世子。按说是没道理发生的事情。除非有人为庆国公讲情,让他很快结束闭门思过的日子,他才能递折子请旨。

最关键的是,庆国公要是想废掉长子,也不该在陆骞刚宣称病愈的当口。

那么…只能是陆骞出了岔子,而且闹出来的动静还不小。他会怎么办呢?

自尽?炤宁不认为陆骞有那份勇气,想死的话,前一两日多的是机会。

可如果陆骞不死,还有怎样的缘故能让他尽快被家族除名另找人取而代之呢?

炤宁对师庭逸打个手势,凝神思忖,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种可能。她对他道:“你叫陆骞过来是为何事?我也要见他,尽快。”

第019章 尴尬

第019章

“这容易。”师庭逸应下之后才解释道,“原本就需要陆骞时时过来,恰好父皇之前提到过他,正是个好借口。”末了才问她,“你想到了什么才急着见他?”

“想当面敲打他几句。”炤宁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不能给他另想出路的机会。”

“是该如此。”师庭逸侧目看着她,“怎么神思恍惚的?累了?”

“没。”置身在这园子里,她难以集中精力罢了。

师庭逸注意到她一直不肯环视四周,轻声道:“不愿意还是不敢看?”

炤宁对上他视线,清凌凌的目光透着怅惘,“物是人非,不好看。”

“言之过早。”师庭逸回以她温柔的笑容,“难免峰回路转时。”

炤宁牵了牵唇,不说话。

她不愿意、不敢看,也是不需看。

园子里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在她十四岁那年,他开始忙碌着重建后园。

自起初,他就时时询问她的喜好,各自描绘心仪的景致,一起做出样式精致新巧的亭台楼阁模型。

她最喜欢的是竹林和红叶林。竹林深处有屋宇,以迷阵的方式建造,不知根底的人,会在期间迷失;红叶林畔小桥流水,几间屋舍,廊下有秋千。

多少次徜徉其间。以为是可以一生享有的,曾经还担心有一日看厌了怎么办。

风景不曾看厌,情分已沉沦至深渊。

如今忆起亦不悔,唯有浅淡的悲。

最让她悲凉的,是面对他的情形。

相识多年,相互了解,至为亲近。到如今,留下的只有一份熟稔。

他要温和克制地待她,诸多禁忌不可碰,几多言语不能说,张扬野性惯于淘气耍坏的少年,变了眼前清冷忧郁的男子。

她要冷淡疏离地待他,旧时欢颜、至情至性或许还在,只没力气再找回再给他看。在他面前率真不羁却爱撒娇的女孩,已被漫漫时光深埋。

炤宁随他到了书房门前,没听清他说什么,便胡乱点了点头,只知道他去了别处。

他的书房没有隔断,三间屋宇打通,东西两侧整面墙都是书架,南北两侧多长窗,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入室,光线充足。北窗下,居中一张偌大的花梨木书桌,一旁有醉翁椅、矮几、圆椅、坐垫。该设在正中的罗汉床放到了东侧书架前,西侧书架前一个半圆形多宝架。

和她的小书房一个样子。

炤宁走到书桌前,解下斗篷,随手扔在软垫上。她用力搓了搓脸,想让自己回过神来,可是不能。

视线迂回,看到矮几上有酒壶、酒杯。

她端起酒壶,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喝点酒,心情会得到舒缓,看什么也会顺眼些。

事实上,她现在从早到晚,总要时不时喝一杯酒,身上总有着浅淡的酒味。也是因这习惯,嗅觉受到些影响——谁身上有酒味,喝的酒多不多,她不能察觉。

酒是蓝桥,慢慢喝完一杯之后,炤宁感觉好了一些,又倒了一杯,转到书桌后面,瞥过案上的笔墨纸砚,熟悉得很,不是她帮他寻到的,就是和他一起从库房里挑选出的。

一名少年侍卫进门来,先是送来堪舆图,铺展在桌上,之后挂着和煦的笑容,毕恭毕敬地奉上茶点,“四小姐请慢用。小人就在门外,有事召唤一声即可。”

炤宁颔首一笑,把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根据格局、地势,在脑海里将江南一些美景试着安排进去。不管真假,这类事还是很有些乐趣的。

确信记下全部细节之后,她把图信手卷起来,坐到太师椅上,等着他回来,等着陆骞到来。意识到自己不该坐在这儿,却懒得起身坐到别处。

一静下来,思绪又开始发散,回忆又袭上心头。她有些烦躁,索性唤侍卫进门,让他把红蓠叫进来——来的时候的名头是面圣,红蓠等人便都留在了外院。

过了一阵子,红蓠过来,喜滋滋地道:“刚刚白莲找了过来,说就一会儿的功夫,咱们府里就又出喜事了。”

炤宁问:“什么事?”

“用膳的时候,大夫人脸色不大好,没吃几口东西便要离席,说实在是觉着不舒坦,要去小憩片刻。没成想,还没走出门就晕倒了。三夫人当时吓得脸色煞白,忙唤人去知会大老爷派人请太医,太医来之前,先就近请了大夫来把脉。没多会儿,大夫人醒过来,说也是奇了,不知道怎么就这般娇弱起来,今日不过是起得太早了一些。等大夫过来一把脉,自然是喜脉啊。”红蓠笑意更浓,“要说大夫人的场面功夫,寻常人可真是比不得——当场就掉了几滴泪呢,说这么些年求神拜佛,总算是如愿了,还说一定是您给她带来的喜气。”

炤宁听着亦是忍俊不禁,“也真是难为她了。”那一出戏,一波三折的,期间以为她一回来就出坏事的人不在少数,等到明了结果,不免大失所望。自然,顺势帮她辟谣的好心人底气会更足,少不得告知亲朋好友。

红蓠频频点头,还补充道:“白莲还说,太夫人的脸色有那么一小会儿可真是变幻莫测,明摆着是有点儿发懵。大老爷当然是最高兴的,闻讯后就命人取出几坛珍藏多年的好酒,请外院的宾客同饮。”

大夫人说过,要找个好时机,真就做到了,对双方都有好处。

红蓠倒了一杯热茶,放到炤宁手边,似是不经意地将酒杯放到书案一角,“小姐唤我来,是有事吩咐?”

“没事,找你说说话。”炤宁这才起身,坐到了客人该坐的圆椅上。

红蓠关切地审视着她的脸色,“累了吧?”

炤宁点头,轻声道:“见到他其实总有些无所适从,大抵是尴尬吧?今日尴尬了这么久,很累。”

“可怜的小姐。”红蓠握了握炤宁的手,心里酸酸的。

炤宁对她一笑,“习惯了就好。”

面对他的她,可谓独一无二的江炤宁——是任何人都没见过更不会习惯的她。淡漠的,闷闷的,像是正在枯萎的玫瑰花,连刺儿都是软趴趴的。

连她自己都不习惯。

师庭逸过来的迟了些,陆骞则比炤宁预料中来得早了很多。师庭逸刚进门,落座后还没来得及说话,陆骞就被带到了。

红蓠静静退了出去,候在门外。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愿意多给师庭逸和炤宁一些相处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