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雅端笑着解释,“我们没个一两年是不回江南的,不好总住在娘家。他那个人,性子别扭,不肯在岳家常住,一早就买下了几处宅子。只盼着你得空就去找我,说说话。我们早就准备好了,要是前景喜人,便不回去了,横竖他上面已无长辈,在故土无牵无挂。说到底,不陪着你熬过这一阵,怎能心安。”

“有你陪我,真是太好了。”炤宁笑着捏了捏好友的脸颊,“何时得闲,只管去江府住几日。”

程雅端笑逐颜开,“嗯,便是你不说,我也要去找你蹭吃蹭住。”

两女子闲话将近申时,方依依不舍地话别,约定得闲再聚。

炤宁上马车的时候,吩咐车夫一声:“回府。”等回到家中,她要问问大老爷,看他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官员逐步弹劾庆国公。本来是没打算要他帮衬的,但就这两日看来,他应该是乐得为之的。既如此,不妨试一下,不辛苦她和韩越霖手里的官员最好。

她平日常用的有三辆马车,一向都是不要华丽,但一定要宽敞舒适。

进到车厢,炤宁便卧倒在兽皮毯子上,拥着锦被闭目养神。

红蓠忍不住笑她,“难怪许多人都说您像只猫,起码这会儿就像足了懒猫。”

炤宁睁了睁眼,笑,“随你们说去。”

“不拘小节到您这份儿上,也真是不容易。”红蓠笑嘻嘻地道,“可也好,要是换了个小家子气的,我早被撵走了。”

“我可不准你走,别人也一样。过几年你们嫁人生子之后,还是要回到我身边,帮我打点事情,我呢…”炤宁想了想,“我帮你们哄孩子吧,也没别的事好做。”

红蓠大乐,“好啊。”

主仆两个正说得高兴,忽然听到一阵箭头钉入车厢的声响和行人的惊呼声。

炤宁面色一整,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

红蓠却是一把按住她,手势飞快地扣动车厢内机关,自弹开来的暗格取出长剑,嘴里也没闲着:“给我好好儿躺着,不准动!”

炤宁无奈地搓了搓脸,“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还这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

红蓠又气又笑,握着长剑的手险些失力,“闭嘴,不准说话。”

“好。”炤宁把锦被盖在身上,阖了眼睑,听着车外的动静。

她是真不怎么担心。车厢的木板中间都夹着一指厚的玄铁,任凭弓箭手臂力骇人,也不能将铁板穿透。至于跟车的丫鬟侍卫,都属一流的高手,谁想要越过他们冲至车内,也不大可能。再有,徐岩安排了人手暗中随行,这会儿说不定已将部分暗杀的人除掉了。

唯一叫她心烦的是,暗杀的人很可能如以前一样,被抓住之前便已自尽,完全不知受何人差遣。

过了片刻,炤宁才为自己感觉到悲哀——连这种事都能习惯,是沦落到了怎样的境地?

以为回京之后不会再出这种事,却不想,对方愈发的丧心病狂,竟在闹市区行凶,若是误伤无辜怎么办?

红蓠一直侧耳聆听外面的动静,神色冷凛。过了一阵,她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好了,没事了。”

炤宁坐起来,“我听着乱糟糟的,好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也赶到了?”

红蓠点头,“是啊,应该是方家大公子碰巧赶上了。”

方家大公子方云起,是安国公府世子,如今是五城兵马司中城指挥使,状元楼这一带,恰在他辖区内。

“添什么乱,真是。”炤宁咕哝着下车去。

红蓠只是抿了嘴笑。小姐要是心情不好不讲理起来,便是大罗神仙都有错处。

炤宁下了马车,环顾周围,见几名无辜中箭的行人倒在路旁,面色痛苦。

方云起急急地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道:“四表妹,你没事吧?”

炤宁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这可真是一表三千里,大夫人娘家的侄子成了她的表哥。莫名其妙的。

“这不是活着站在这儿么?”她说着,招手唤来白薇,取出一个荷包,“给他们去找大夫医治,余下的银钱给他们分了,算是日后疗伤的诊金。”

白薇应声而去。

方云起则道:“这些事你不需管,等会儿我会亲自叫人安置他们,之后他们要到衙门去回话。”

炤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摆明了是有人要杀我,你折腾无辜的行人做什么?这是有多闲?午间吃了多少?”

“…”方云起被噎得不轻,脸色都有些发红了。

徐岩和章钦一先一后走过来,前者道:“抓到两个行刺之人,但是他们当即服毒自尽了。”

“意料之中。”炤宁问道,“有意料之外的么?”

“有。”徐岩微笑,“发现了带领他们来的人是陆宇,可恼的是,燕王府的人先一步把他带走了。”

“燕王府跟着掺和什么?”炤宁的好脾气彻底用尽,蹙了蹙眉,看住章钦。

章钦上前道:“是燕王殿下吩咐过的,要属下盯紧陆家的人,若是遇到他们与您起冲突,便将人绑到燕王府。属下不敢抗命,前一刻已命人将陆宇押送至燕王府。”

“原来是这样。”炤宁走出去几步,又踱回来,“我等会儿要去筱园。你回燕王府,告诉你家王爷,怎么将陆宇带走的,怎么把人给我送到筱园。他若不照办,需得亲自到筱园给我个说法。不然的话,别怪江府到御前告他私藏罪犯。”

章钦斟酌片刻,正要应声称是,方云起却先一步上前规劝道:

“四表妹,你这是何苦呢?燕王殿下正病着,今日都没上朝,你叫他给你什么说法,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凡事都好说,若是你看得起我,便让我出面,去燕王府将陆宇给你带到筱园…”

炤宁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到了这会儿,出声打断:“离我远点儿,少添乱。”

方云起竟也不恼,“可是,这件事是我的分内事,理应通报衙门处置。”

“那你只管试试能不能将我带到衙门回话。”炤宁目光冷冽而暴躁,“不想丢掉差使的话,你就给我滚远点儿!”

第026章 火气

第026章

方云起的反应很奇怪,他笑了,“四表妹,你是打定主意要开罪燕王么?”

炤宁不理他,转身走向马车。

方云起追上前来,仍是赔着笑,“四表妹,我何时开罪过你不成?怎么一见我就没个好脸色?”

炤宁停下脚步,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我才没有你这种表亲。”

方云起白皙清俊的面容涨得通红,终是忍不住有了火气,冷笑道:“既如此,就好说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让我丢掉差事。今日这件事,我管定了!”

“行啊。”炤宁眼睛微眯,“你要如何?”

“…”方云起语塞。他总不能把名门闺秀押到衙门去,要是那样,别说姑母和姑父,便是父亲,也会让他脱层皮,再有便韩越霖那个心狠手辣的,她的事便是那厮的事。

炤宁牵了牵唇,坦白地道:“我讨厌你,离我越远越好。”

“为什么?”方云起的面色由红转白,“你明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明说么?你又不傻。”

炤宁反问:“你趁火打劫的事,需要我明说么?”

当初太夫人要她照安排出嫁,说了两个人选,其中一个就是方云起,说他为了娶她,已经单独找到与他定亲的女子,当面退掉了亲事。他当时一定是想,谁都不会娶你了,你别无选择,只能嫁给我。

这边厢一厢情愿勉强她,那边厢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她看到他能有好脾气才怪。

“原来江太夫人跟你说过这件事。”方云起一直以为江太夫人没提过这件事,到此刻才明白,她宁可拖着病体离京也不肯嫁他——还不如不知情。黯然之后,他辩解道,“那时我也是一番好意,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况且,我一直在等你…”

“闭嘴。”炤宁加重语气,“你便是等到死,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方云起盯着她,这一刻,他是恨她的。她从来都是这样,肆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多少人对她又爱又憎,就是因为这个。

今日,轮到了他。

难为他喜欢牵挂了她好几年,难为他方才还在为她意在开罪燕王欣喜,真是可笑。

如此嚣张霸道冷心冷肺的女子,合该遭受那三年流离之苦。

“两位说什么呢?”一道慵懒的男子语声在几步之外传来。是金吾卫指挥使顾鸿飞。

炤宁和方云起放下话茬,上前行礼。

顾鸿飞笑道:“恰好我今日得空,在状元楼请夏泊涛与江予莫喝几杯,估摸着他们等会儿就到。”又故意多看了方云起两眼,“韩越霖一直瞧着你不顺眼,总想找个机会把你弄下去。至于我么,虽然与他不合,但是对你么…”

方云起面色变了几变,强扯出笑脸,道:“公务在身,恕不奉陪,告辞。”转身带着手下离开时,他脸色已是铁青。

顾鸿飞又笑笑地对炤宁道:“适才见你脸色不大好,便过来帮你把人撵走。”

炤宁笑容清浅,透着疏离,“多谢。”顾鸿飞在一些男子眼里,是风流多情;在她和程雅端这类女子眼中,则是下流滥情。由此,她寒暄几句便辞了他,转去筱园。

这大半日,师庭逸转到了东次间,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翻阅一本誊录整齐的小册子,这上面记载着的,皆是手下所知的或是查证到的庆国公近年来的过错。

是在得知陆骞装疯之后,他起了这心思,知道有必要重新认识陆家的人,想从公务方面寻找陆家的软肋,由此或许可以推断出他们因何要害炤宁。

几次叮嘱幕僚抓紧办,册子交到他手里,他却一直不问亦不看。不到算账的时机,早一些看到也是气得胃疼,便拖延到了今日。

消化掉这些,着实艰难。

庆国公一直跪在地上。师庭逸不要听他啰嗦,他不敢吭声。

侍卫走进门来通禀,先说了状元楼那条街上炤宁被袭之事,末了道:“陆宇正在押送到王府的路上。”

庆国公听了,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师庭逸不动声色,“让他在府门外凉快着。”

侍卫虽说讶然,还是称是而去。

没过多久,侍卫转回来,说了炤宁要章钦把人带到筱园的事。

师庭逸语气平平地道:“照办。”

侍卫再度称是,去传话的路上才回过味儿来:敢情王爷已料定四小姐会来要人,不然怎么会让陆宇在外面喝了会儿西北风呢。他不由笑起来,要是别人这样不给燕王府脸面,王爷才不会纵着,但是四小姐可不一样。

庆国公腿肚子直转筋,他勉强支撑着往前膝行几步,“陆宇落到那妖…落到江四小姐手里,怕是性命不保啊殿下!”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死活?”师庭逸忽然挥手,将册子重重砸到庆国公头上。

庆国公惊惧到了极致,无法动弹,亦无法出声。

师庭逸凝视着他,“你欺瞒我的日子已久,公务上屡次贪赃枉法,子嗣屡次谋害江四小姐——我与陆家多年的情分,已被你们亲手抹杀。”

庆国公对上师庭逸锋利如刀的眼神,只觉周身的血液似乎忽然凝固,冷得厉害。

师庭逸平静地道:“带上你的罪证,稍后滚出我的府邸。自此,我与陆家再无瓜葛。离开这里之后,何去何从都随你,再惹到我头上,我绝不姑息。言尽于此,只望你记住。”

庆国公跌跌撞撞离开的时候,身形佝偻着,平白老了不止十年。到这关头,他还是没有和盘托出到底是受谁唆使阻挠一段良缘、谋害一个女孩。

师庭逸没有失望、心寒,已无必要。

是,当务之急应该先帮炤宁出了那口恶气,但他的位置实在尴尬,必须按部就班行事。假如忽然与陆家翻脸,上演一出大义灭亲,且不说结果,落在人们眼里,不过是感情用事的莽夫行径。他已做不来这种事,炤宁也不喜欢那样的人。

随后,他命侍卫备车,要去太子府一趟。陆家的事,几封信都说不清楚,需得当面叙谈。

披上斗篷,往外走的时候,陆骞寻了过来,行礼道:“殿下,我方才听说陆宇带人行刺江四小姐,可是真的?”

“嗯。”师庭逸问,“你想说什么?”

陆骞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昨日我回到府中,陆宇找到我面前,说他要是将江四小姐强掳到手中,你会怎么样。”他后退了一步,“我当时想到江四小姐、你和章钦敲打过我的话,就想着让他犯点儿事情也是好事,便说你和江四小姐是不可能了,让他只管放手去做。”说到这儿,语速明显加快,“我是知道,江四小姐断不会落到他手里,这才推波助澜的,我可真没害江四小姐的意思。再说了,我是想等你病情好转一些再通禀此事,哪成想,陆宇居然今日就动手了。”

师庭逸转眼看看别处,强压住把眼前人一脚踹开的冲动,“你的事情,陆宇知道多少?”

陆骞忙答道:“只知道我是装疯,他起初是嗤之以鼻,后来家父应该是跟他说过些什么,他这才满口赞同将错就错。”

师庭逸目光微闪,“陆府的死士,到现在还是只听从庆国公调遣么?”

“是。”陆骞道,“除了家父,他们谁都不认。”说到这儿,他面色突变,“你是说…是家父的意思?怎么可能呢?”父亲没理由恨江炤宁,更没理由下杀手。

庆国公听说陆宇的事情时,只有恐惧并无惊讶。这样看来,死士属于陆府,是庆国公要杀掉炤宁。大白天在闹市区行凶,是稳操胜券还是愚蠢至极,现在还不能区分。若是后者,证明的是庆国公被人逼急了才出此下策。

有那么一瞬间,师庭逸因着怒意,真想将陆骞做过的好事告知庆国公——气死他算了。但是不行,把人气出个好歹,便断了一条寻找元凶的线索。

陆骞怕是到此刻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父亲和他一样,早已被人捏住了命脉,却一直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到了这地步,师庭逸对陆家已然失语,无从置评。他摆手遣了陆骞,边走边吩咐侍卫,尽快将方才所得结论告诉炤宁。

的确是急着见到她,可现在不是时候。这件事,就让她自己处理吧,韩越霖和江式庾都会帮她。他若出面,人们少不得以为他是去为陆宇讲情,倒不如不理会,就此在明面上与陆家划清界限。

到了马车近前,一名侍卫跑过来禀道:“庆国公方才一直没走,在府门前徘徊,这会儿还没走。”

看情形,庆国公是在犹豫要不要和盘托出一切。师庭逸上了马车,“不用管,晾着他。”照打算去往太子府。

行至半路,有侍卫快马加鞭赶来,“庆国公说有要事禀明,声称是您最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师庭逸虽说已对那个舅舅失去信任,可总归要听一听,“回府。”

炤宁在筱园的暖阁落座,唤人分别去给韩越霖和大老爷报信,之后猜想着师庭逸会怎么做。

这件事情上,她无法顾及他的位置、颜面,不能辜负韩越霖、徐岩等人为自己筹谋这么久花费的心血。

他若当即应允,再好不过;若是不肯将人交出或是出面斡旋,今日便是何事都没发生。只得缘尽于此。

她没想到的是,最先赶至筱园的竟是大老爷。

大红官服映衬下,大老爷的脸色极为阴沉,让她想到了下雪之前灰暗的天、嗖嗖的北风。

“陆宇在何处?”大老爷没落座就问道。

炤宁说了原委,末了道:“您怎么来了?您的意思是——”

“我要带着那个混账去面圣!”大老爷沉声道,“青天白日的,他竟敢带人刺杀你,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他是真被气急了。侄女是他亲自出面接回去的,陆家竟然还敢谋害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把他当成不会吭气的死人了?

炤宁不知怎的,看着大老爷气急败坏的样子,居然很想笑。她亲自奉上一杯茶,“没出大事,您别生气。”

大老爷落座,这才说起为何这么快赶到了此地,“是锦衣卫告诉我的。今日应安国公之邀,要来状元楼商议些事情,提早下衙前来,半路上得到了消息。”他打量着炤宁,“你没事吧?吓坏了吧?”

“怎么会,早习惯了。”炤宁实话实说。

大老爷沉默片刻,尴尬地笑了笑,“以前真是苦了你。日后不会了。”

炤宁笑笑,不接话。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大老爷按下满心的不自在,将红蓠唤到面前,询问事发至此刻的每个细节。

炤宁瞧着他脸色越来越平静,想着等陆宇到了的时候,他兴许又要犯慢性子的老毛病了吧?看看再说,跑城外吃素斋的那个估计就快到了。

说话间,白薇进门来禀:“大老爷,小姐,陆宇已经带到。”

大老爷霍然起身,面色倏然变得凛然,“将他绑了,随我进宫!”说着话,阔步出门。

动真格的了,陆宇前程已毁。炤宁挑了挑眉,笑意自心底蔓延至眼角眉梢。

第027章 夜访

第027章:夜访

红蓠见炤宁端坐不动,问道:“小姐不随着进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