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转头望着湖面,说起近几日的事情:“念柔自尽当日,断气之前,我见了她一面。她对我说,能不能做的,该不该做的,都已经尽力去做了。虽然就要身死,但是该安排的事都已安排下去。若是不出她所料,日后还会给我一个惊喜。”

炤宁留意到太子妃对佟念柔称呼的变化。

太子妃的语声变得很轻缓:“她瞧着我,许是视线已模糊,很吃力地睁大眼睛,说她做错过的事,真的全是她的错么?若是可能,谁会选择那样一个出身、一场生涯。之后,她笑了,说到了这时候,居然很怀念以前喊我姐姐的岁月。末了,说要我保重,快些离开这里,她永世都不会再打扰我。”

炤宁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那个样子,第一次觉得她很可怜,又空前地觉得自己更可怜、可悲。”太子妃缓缓吁出一口气,“走了好几日,我梦里从没见过她。也许不是她守信,只是她想远离、遗忘这一切。”

炤宁在此刻,想到了去年初见佟念柔的情形,彼时是柔美鲜活的一个女孩子,而今已然消亡。

“现在想想,与她相处的那些年,我也有过错。因为她们是孤儿寡母,我总是对她们存着一份同情,总觉得念柔什么都比不得我,在言行上恐怕总有伤她的地方——同情何尝不是一把伤人的钝刀子。”太子妃叹了口气,“可是,念柔在得知身世之后,从未试图解释开脱过只言片语,她只是报复荣国公,膈应太子。要到她走了之后,我才愿意承认,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人死大过天。先走一步的人,得了长久的解脱、平宁,留下的人却是不同,会因此反思、追忆。人在时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可以迅速看淡,会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自省。

炤宁握了握太子妃的手,给予无声的安慰。

“她若是在世,我也不会善待,这是绝对的,一定会亲手处置了她。人一走,便忍不住胡思乱想伤春悲秋的,也只有跟你说说。”太子妃笑了笑,“说出来能好过一些。还有,我将所知诸事告诉了两位兄长。我二哥恨荣国公恨得不行,但是,我大哥不同。他离开之前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着仇人,问我,为何不早些全盘告知,为何要置人于死地。也是情理之中吧,他本该成为下一代荣国公,眼下却是前路莫测。”

“那就比较麻烦了。”炤宁蹙了蹙眉。佟煜和太子妃一样,也是被长辈的荒唐连累之人,兴许会有一段日子抬不起头来,但他作为兄长,若是不遗余力地报复太子妃…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所以,我就想,顺其自然便是了。太子要废掉我,我就去观音庵与母亲作伴,若是他不这么做,我就还在东宫混吃等死——前半生被生父害了,后半生还要被兄长踩踏么?”太子妃笑了笑,“任凭别人在心里如何嗤笑,谁还能在我面前提及不成?听不到看不到的事,便是不曾发生的事。”

“怎么样都好,只要你考虑清楚。”炤宁道,“我便是能力有限,总会尽一份力。”

“考虑清楚了。”太子妃道,“这个位置由我来坐,总比别人要好一些——佟氏一族失去了荣国公这个主心骨,做落水狗的日子还长着;而别家比之日后的佟氏,势力自然要显赫许多。凭什么瞧着太子的运道往好处走?最重要的是,我要耐心等等,想看看念柔要给我一份怎样的惊喜。”她拍拍炤宁的手,“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没得改。这些日子都在斟酌,已是深思熟虑。”

“好。”炤宁看出她心意已决,那么自己这边,便可以做两手安排。说到底,只看大局的话,无论太子妃是去是留,对于燕王府、江府来说,有着不相伯仲的益处。既然如此,便是换了师庭逸、韩越霖或是大老爷,在这时候都会愿意尊重太子妃的意愿。

宫中。

皇帝歪在临窗的大炕上看书。

太子在一旁侍奉茶点。

好半晌,皇帝才说话:“荣国公的事,你事先可知情?”

太子恭声回道:“流言四起的时候,儿臣设法查过,只是不得章法,得知的是些细枝末节,难辨真假。若是早就知情,定会让荣国公自动辞官,免得连皇室的颜面一并辱没。”

“眼下你作何打算?”皇帝瞥了他一眼,“想要如何发落他?”

“这等有辱斯文品行败坏之人,处死也不为过,只是——”太子沉吟道,“佟家到底是皇祖母的母族,荣国公多年来在政务上并无大的过失,也算是尽心竭力地效忠朝廷。依儿臣之见,褫夺爵位、逐出京城便可。”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对佟家倒是情深意重。”陆家整件事的经过,在皇帝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不得不让他得出这个结论。

太子满面羞愧,低头不语。

皇帝继续问道:“荣国公的子女呢?”

“荣国公行径荒唐之时,他们年幼无知,眼下——依儿臣看,不该迁怒。况且,荣国公一事事关皇祖母的颜面,绝对不能声张,若是惩戒过重,反倒叫世人生出诸多不该有的揣测。”

“这还用你说?”皇帝慢慢地坐起身来,抬手揉着肩头,“我一直让韩越霖、何寅守口如瓶,不得向外宣扬这件荒唐至极的事。韩越霖我信得过,至于何寅,那是你的事。”

“是,儿臣明白,已经反复叮嘱过他。”

皇帝沉了片刻,“太子妃…还留不留?”

太子身形微微一震,随即跪倒在地,“儿臣与太子妃情分深厚,绝不会在这关头舍弃她。况且,此事她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里,若被牵连,实在是无辜…”

“好了。”皇帝摆一摆手,“起来吧。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我不便与你明说,但你心里应该有数。重情重义是应当的,这种事我不会强行干涉,但是,凡事也都要分个轻重缓急。”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站起身来,见皇帝微微蹙着眉,问道:“父皇是不是肩背疼痛?让儿臣帮您推拿一番可好?”

“哦?你会么?”

太子一笑,“元皇后在世的时候,也常常肩背疼痛,儿臣那时翻看过一些医书,摸着了一些门道。”说着话走上前去,“至今还记得,只是时隔多年,手法难免生疏,父皇别怪罪才好。”

皇帝一笑,转过身形,让长子帮自己缓解不适,心绪颇为复杂。

去年很多的事,让他对这个儿子失望至极,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可是在此刻,他想到了已经辞世的太后、陆皇后,想到了她们在世时对他的疼爱不舍、他对她们的孝心。

陆家、炤宁等等是非,让皇帝觉得长子心思阴狠,委实叫人心惊。可是面对佟家的事,太子却是只顾着情分。

这便是人与人之间有无缘分才分出的亲疏了。

但是这情形还是叫皇帝满意的。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太子只有冷酷阴狠的一面,对任何人都无一丝情分。没有人情的储君,要不得。

这尘世最难做的,便是九重宫阙中的父子。

有些事,不是他愿意便能略过不提的。假如自己入土为安之后,长子仍旧忌惮一母同胞的兄弟,朝堂少不得要陷入动荡不安,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这就是儿子多的坏处。假如只有一个嫡子,犯了怎样的错,他都要选择包容甚至包庇。可惜,膝下两个嫡子,并且从感情上来说,他是偏疼并且更认可小儿子的。

许久了,废太子的念头时时在脑海闪现。问题是就算下定决心,他都没个像样的理由——难道还能家丑外扬不成?

完全是骑虎难下的局面。

今日的事情,让皇帝不自主地往好处去想,日后悉心教导太子,多在他身上花些功夫,潜移默化几年,他总能晓得轻重,不会再绕着弯子算计手足。

只望苍天垂怜,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能够在离开的时候,放心、安然。

晚间,太子回到东宫,命人将何从云唤到书房,见了人单刀直入:“是你要何大人在这时候打压荣国公的。”

何从云见他虽是疑问的话,却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分明是已经确定,当即点头承认:“正是。”

不是他说的么?要她对付太子妃。身在东宫,尊卑有别,她难道还能像寻常小妾一样动辄给正妻添堵么?要她出手,她就要把事情做绝,让太子妃失去依仗,失去现有的地位。

她承认,她有野心,两次吃瘪的经历更让她下定决心走至更高的地位。做何侧妃,遇到何事都是底气不足,若是做了太子妃,江炤宁还敢开罪她么?

太子凝了她一眼,缓缓笑开来,“不要说我会力保太子妃,便是保不住她,你,一辈子也不会成为正妃。”他警告她,“我不会要一个与我同床异梦的女子做东宫的主人。不该有的妄念,你给我收起来。不然的话,当心我先处置了你。”

他就是不讲理了。关乎太子妃的事,他自己都要承认,不能用常理来权衡。但是对于她的警告,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女子在他面前,行事要有个度——虽然那个尺度他也不清楚,但是毋庸置疑,引起他反感的行径便是做得不足或是做过了。他不能允许。

何从云对上他视线,定定地看住他的眼睛,良久,微微一笑,“妾身谨记殿下教诲。”原来,他已察觉自己心有所属,而今只是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吧?话说明白了也好,这样一来,她再不需费心力去应付他,都轻松。

失望么?

走出书房的时候,她问自己。

自然是失望的。

刚生出了期许的火苗,便被他一盆冷水浇熄,如何不失落、失望。

原本想着,自己还有时间,等到解决了江炤宁,让韩越霖饱尝痛苦的滋味之后,便能将旧情放下,到时再哄得太子垂青、宠爱便可。

只是没想到,太子是情场老手,一早看出端倪,并且嫌弃她。现在想想,他种种行径,可不就是嫌弃她么?

幸好,她能维持现状,并没失去更多。而且,日后太子妃因着荣国公的事情,行事说话总要少几分底气,那么这东宫真正当家做主的,便是她与林千惠。

林千惠若是再敢不知轻重地顶撞她,她让娘家惩戒林家便可,到时候林千惠还是要对她毕恭毕敬。

这样算这笔账的话,总算是有所得。

那边的太子正在吩咐高文照:“把我的意思告诉太子妃,让她安心度日。”顿了顿,又加一句,“告诉她,我仍如以往,不会去打扰她。提点东宫各处,任何人不准轻慢于她。哪个坏了规矩,廷杖发落。”

高文照称是而去。

太子有些疲惫,转到软榻上歇息。

到底,这女子是他不能放弃的,到底,便是她一丝旧情也不念,他还是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直到——他对她的感情、记忆完全泯灭那一日。

她或许会因此感激,或许会因此更为憎恶。

随她去。

他管不了那么多。

亥时,师庭逸回房安歇。

炤宁还没睡,看到他不由打趣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师庭逸歉然一笑,之后将手里两本异闻录递给她,“梁居士新近写就,你先看看,我去沐浴。”

“嗯。”炤宁预感这两本书有些分量,不然他从不会主动要她看什么书,总怕她累到。

一目十行地快速翻阅之后,炤宁找到了重点:有几则发生在大周邻国的小故事,有着相似之处。

一则是讲一个西夏帝都人病重昏迷几日,醒来后一味胡言乱语,说自己不是这个家族的人,他的家乡在南边,一定要去找亲人,而且能说得出那家人很多事情。后来被认定中了邪,几经安抚,他才安静下来,但是对现今拥有的身世、身份、过往不复记忆。梁居士游历期间听闻此事,不免好奇,曾亲自去西夏南边找到那家人,几经询问,得知那人提及的身体原主早已病故,所说诸事都曾发生。

一则是讲一个五岁孩童落水醒来之后,心性大变,到了叫人觉得诡异的地步——这孩子能够预知家族未来诸事,对于祸事记得分外清晰,能够精准地说出是未来哪年哪月哪日。起初长辈只当他被邪灵附身,想尽法子驱邪,久而久之生出厌烦,将孩子寄养到别院。而在后来,孩子所说过的话,逐一成了事实。为此,一家人连忙将孩子接回家中,凡是孩子所言及的祸事,一概想方设法避免。由此,家族境遇逐日变得兴旺。

梁居士见到故事的核心人物的时候,当年的小孩子已是八旬老者。梁居士问及此事,老者笑呵呵地道:“人死之后,若是怨念不甘太重,可重获新生——先生相信这类事么?”

余下的几则故事,大多类似这前两则。

炤宁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关于太子的那些无从解释的事。

她已经放弃追究了,倒是没想到,师庭逸一直记挂在心,眼下,这已算是有了眉目。

第一则故事,不能套用到太子身上。若是太子被别人的灵魂附身,做不到预知她一些大事小情。

第二则故事,套用到太子身上,便能说得通了。

炤宁忽然记起,太子曾说过一句意思是“许是前生的仇”的话。

那么可不可以认为,太子是怀恨重生?

他怀恨重生?

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他有什么资格重头来过?

炤宁立时有点儿暴躁,抓了抓头发。

难道自己在他的前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他才在这一世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做了卑鄙无耻的算计她的小人?

如果他前世就是个坏人的话,那就不应该得到重生的机会吧?老天爷难道会闭着眼支配一个人的运道么?

那么,自己得是把他祸害成了什么样儿,他才被苍天眷顾重活一世?

不可能!

不相信!

炤宁气呼呼地把书扔到了一旁。

第073章 隐患

第073

师庭逸回来的时候,见炤宁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不由讶然。满心以为,她看了之后会跟他一样,对太子的事情释然,可她却是这个样子。

“怎么了?”师庭逸歇下,揉了揉她的脸。

炤宁将心绪如实告诉他,继续怀疑自己在太子的前世是恶人,而太子如果是恶人的话,没资格重生。

师庭逸打心底笑开来,“你居然会相信苍天会公道地做主一个人的运道?要是真有,哪里还有纷争、战乱,哪里还有杀不尽的恶人。”

“那,依你看是怎么回事呢?”炤宁问道。

“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暗中算计你一个女孩子的做法根本就不对。出事之前,你又不曾伤害过他。”师庭逸和声道,“即便是照你的想法,那我也相信,是他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才栽到了你这彪悍的小女子手里,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炤宁点了点头,“原来这种运气,坏人也可以有。”

师庭逸忍俊不禁,又揉了揉她的脸,“江宝儿,这不是整件事的重点,你总想这个是怎么回事?”

炤宁不好意思地笑了,“寻常人都会像我这么想吧?只要这么想的话,就肯定怀疑自己曾做过恶人。一来二去的,就钻牛角尖了。”

“牛鬼蛇神哪里都不少,只是披着张人皮罢了。”师庭逸将她揽到怀里,温柔地拍拍她的背,“眼下我们算是可以证明,太子不是妖魔鬼怪,可以放心了。”

“…”炤宁笑起来,他倒是会用歪理开解人。

师庭逸一手落在她腹部,“是不是到日子了?疼不疼?”

他说的是她的小日子。难为他居然能记住这个,炤宁心里暖暖的,“大概要明后天了,现在还好。”

“没事也不跟你闹了。”师庭逸把她圈在怀里,“给你这小病猫几日的假,往后再找补。”

“这么好啊。”炤宁笑着搂住他,枕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每到这种时候,静下来就觉得不舒坦,是那种近似于劳累带来的不适。沉了片刻,她问他,“那位客人是梁居士?你们总是畅谈整夜,都说了什么?”

师庭逸便将梁居士给自己讲述的奇闻异事复述给她听,权当是讲故事哄她睡觉。

翌日,荣国公的事情有了结果:

皇帝以荣国公品行不端有辱斯文为由,褫夺荣国公的爵位,罢官免职,并命其净身离京。

至于是做了怎样品行不端有辱斯文的事,旨意上却没说。

这是典型的用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一个官员。这种事以前有过,以后大抵还会发生。

有官员对这结果不满意,便是内阁大臣之中,也有觉得这发落有些轻了——例如何寅,到御书房面圣时委婉地提了两句。

却不料,皇帝当即冷脸,“那要怎样?为了那些事就要把佟家满门抄斩么?是你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混账!滚!”

何寅狼狈退出。

官员们一瞧这苗头,纷纷偃旗息鼓,知道此事只能到此为止。

皇帝另外派了一名钦差前往江南,这是因为担心江南士林因着荣国公的事情不清不楚对朝廷心怀不满,要命人前去安抚一番。读书人若是闹事,最要命,而那边的读书人,最是尊敬荣国公。

何从云几乎是同时听说了这些事,心知皇帝这是有意给佟家体面,太子妃的地位依旧。换句话说,太子已经保住了太子妃。

她不明白太子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与太子妃不睦已久么?怎么到了这关头,还是要竭力留下这个人?所为何来?一天天的心里不痛快的滋味很好受么?

真是个怪物。

当日下午,太子妃唤林千惠到面前,让林千惠代为打理东宫事宜。

林千惠恭恭敬敬地接受,提及佟念柔的时候,红了眼眶。没有佟念柔的话,她哪里有今时今日?然而那个人就那么仓促地自尽了,实在是叫她无法接受。

太子妃看着她,不由暗暗叹息,心说但愿你不是念柔的棋子,不然的话,这会儿有多感念,往后就有多痛恨。

林千惠接受东宫事宜之后,正事全部照着太子妃的行事章程来,并不出错,余下的时间,她全部用来琢磨如何整治何从云了。

何从云房里所需之物,一日一日递减。此外,何从云的两个最伶俐的陪嫁丫鬟,也被林千惠找了个借口命人发落到了东宫的庄子上。

何从云险些气炸了肺。先是去找太子妃,太子妃一脸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做什么?我要是管得了事情,又何必把权利交出去?”末了冷冷地道:“我有今时今日,你们何家也有一份功劳,眼下咱们同喜同贺吧。”

把何从云噎得不轻。

何从云又转头去找太子做主。

太子对她也没个好脸色,“这难道不是你自己争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