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和随从都是一头雾水,心说这人是怎么了?瞧这语无伦次的样子,是急糊涂了不成?

何从云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前,掐算着时间。

贴身丫鬟来禀:“大爷那边一切顺利——燕王的侍卫、江家大老爷的小厮都曾到燕王妃所在的雅间传话。燕王妃方才点了四菜一汤,她的随从、丫鬟也都被分别引开了,眼下只一个丫鬟在她跟前服侍。”

何从云冷冷一笑。

江炤宁,她也有这样人单势孤的一日。

人过于嚣张跋扈,自大、大意是不可避免的。江炤宁如此,燕王亦如此。

何从云望了望楼下的点点灯火,语声阴冷:“动手!”

“是!”丫鬟称是,快步出门。到了楼梯转角处,有人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用布料捂住她的口鼻,不消片刻,她便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何从云视线一瞬不瞬地望着状元楼,等待着自己预想的那一场大火。

一旦火起,整条街都要遭殃。她也算是对江炤宁不薄了,找了那么多陪葬的人。

可是,等了多时,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依旧有宾客络绎不绝地出入大堂。

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岔子?

“俏儿!”何从云唤道。

“奴婢在。”候在门边的丫鬟俏儿上前来。

“给我预备的人手发信号。”

“是。”

何从云已经焦躁起来。假如还是没有动静…那么,自己以后再无得手的可能。

可是,不会的。

她已经准备了那么久,在状元楼内外做了那么多功夫,不会全部白费的。

何盼云所在的雅间,与炤宁隔着三间房。

她等候多时,见酒楼内的氛围如常,便知道哥哥那边的人手出了岔子。

看起来,只能指望姐姐了。

她很紧张,踱步至能够看向酒楼后院厨房的窗前,勉力维持着镇定。

她从颈间摸出那块贴身佩戴的玉佩,先是紧紧地握着,随后便担心用力过度将玉佩损毁,忙又一点点放缓了力道。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切如常。

何盼云深吸进一口气,将玉佩塞回衣领内,揉了揉脸,款步出门。

哥哥、姐姐都指望不上了,没关系,还有她。

何盼云走到炤宁所在的房间门前,唤来一名伙计,请他前去通禀:“我是何家二小姐,听闻燕王妃殿下在此,特来请安。烦请你传句话。”语毕,将手里一枚银锞子塞给伙计。

“好说,好说。”伙计满脸笑容地应下,轻叩房门,进去传话,片刻后走出来,躬身相请,“燕王妃叫您进去说话。”

“多谢。”何盼云低头打量一下衣饰,右手碰了碰悬挂在腰间的香囊,脚步轻缓地进到室内。

炤宁正在享用火腿鲜笋汤,手边一杯白开水,一杯酒。吉祥则正在慢悠悠享用清蒸小排骨。

她见到何盼云进门,放下羹匙,推开碗筷,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酒杯,微眯了眸子,盈盈一笑,“何二小姐。”

“是。”何盼云盈盈行礼,“妾身给殿下请安。”

“坐吧。”炤宁神色愉悦,此刻,她在对方身上看不到什么事了。也许是她在心焦愤怒之后感觉失灵,也许是因为眼前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要由她来决定。

“多谢殿下。”何盼云款步上前,先取过酒壶,给炤宁将空掉的酒杯斟满酒。

炤宁瞧着何盼云的手势。手也似人的脸,有些人的情绪不会在脸上显出来,却能在细微的举动中看端倪。

到此刻,炤宁才发现何盼云的手指纤细修长,手势很稳。这样的手,像她一样,不是那种十指如青葱一般的传统意义上的好看的手,自幼不是只醉心于针织女工琴棋书画,甚至于,曾经有过习武的经历。

“客气了。”炤宁一笑,“用过饭没有?”

何盼云退后两步,恭声答道:“吃了几口菜,听说殿下也在此地,便过来了。”

炤宁指一指对面的座位,“不介意的话,不妨落座,与我一同用饭。”

“这…合适么?”何盼云往别处瞧了瞧。

“原本是要与长辈一同用饭,可他们半路遇到了一些事,或许要很晚才来,或许根本就不能过来了。”炤宁笑了笑,“我这才独自用饭,正闷着。”

“如此,妾身不客气了,多谢殿下抬爱。”何盼云恭声道谢之后,从容落座。

炤宁笑微微地凝视着对方,“何二小姐呢?今晚怎么有闲情来了此地?可有人陪同?”

“之前我出了那样的事情…”何盼云垂眸,神色显得很无助、委屈,“家里上上下下都在责怪或是耻笑我连个下人都管不住…我实在是愁苦,傍晚索性扯了个谎,独自来这儿用饭。”她瞄了酒壶一眼,“原本是想着借酒浇愁的。”

倒是挺会编瞎话的。炤宁笑意更浓,起身拿过一个酒杯,倒满了一杯酒,亲自送到何盼云手边。

何盼云连忙起身,显得很不安地道:“这怎么敢当…”

站在门边的红蓠没好气地横了炤宁一眼,心说你还挺有闲情,有这功夫,还不如赏她一通巴掌呢!她的手握成拳,真的是手心痒痒了。随后她就发现,炤宁竟然将何盼云腰间的香囊不着痕迹地解下来,收进了袖中。

红蓠不由讶然失笑。这样的手法,也只有常年习武眼力极佳的人才能看的清清楚楚。

要那个香囊做什么呢?红蓠若有所思。在外的日子,炤宁曾经在酒楼用饭时险些中毒,随后便刻意结识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人,沉迷于如何分辨饮食、香料中有没有毒物,学到了很多种方式。

是在那段时间之后,炤宁不论到了何处享用饭菜、酒水、果馔,都要先不露痕迹地检查一番。

这会儿,是感觉那个香囊有问题,还是那个味道让她心生警惕?

可是…红蓠微微侧头,凝视着已经回身落座的炤宁,心说你那个鼻子有那么灵么?只有片刻的愣怔,她便回过神来,上前去明着是给何盼云介绍席面上的四菜一汤、拿过筷子布菜,真实用意则是扰乱何盼云,不让她察觉出贴身佩戴的香囊被她家王妃——顺手牵羊了去。

炤宁倒是神色安然,等红蓠忙完了,便问何盼云:“你姐姐在东宫的日子,这一段不大好过吧?”

“是。”何盼云显得有些不自在,“太子这一阵对林侧妃宠爱有加,姐姐心里不大好过,两位侧妃又出过一点儿枝节,故而…”

“我也听说了一些是非。”炤宁道,“那样的日子,难为了你姐姐,更难为了你。可她到底是有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得力的妹妹。”她说着话,在桌案下的双手却是一刻也没闲着,手势灵巧地将香囊打开一个缺口,取出了一点儿香料,准确来说,是掺了毒药的香料。

“殿下谬赞了。”何盼云凝了炤宁一眼,“手足之间,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这话问我可就问错人了。我的手足之中,有的人恨不得要我死。”炤宁语速很慢地说完这些话,笑了笑,先是端起酒杯示意,“你酒量如何?”

“尚可。”何盼云说着,双手捧起酒杯。

“很好。”

两女子喝完杯中酒,炤宁比何盼云先一步起身,取过酒壶。

何盼云连忙站起身来,“这怎么敢当。”

“既来之则安之。”炤宁走到她身边,给她又倒了一杯酒,放下酒壶,凝眸打量着她的面容,“看你这面色…不大好啊。”

“是啊。”何盼云抬手摸了摸脸颊,“那次被吓得不轻,这上下还没缓过来。”

“这也是你思虑过度所致。”炤宁回转身形。

红蓠瞧了瞧何盼云腰间。还好。香囊已经回去了。这种功夫,可真是神奇得很。她很钦佩地看了炤宁一眼,心说王妃倒是永远不需要担心生计,便是退一万步讲,落魄了,往街上逛几圈,搜刮人几个钱袋子完全不在话下。

何盼云啜了一口茶,又吃了一口菜,随后姿态恭敬地起身,“这一杯,妾身敬殿下。”

炤宁颔首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荆

何盼云担心炤宁再次纡尊降贵地给她倒酒,先一步拿过酒壶,给炤宁倒酒之际,看向窗外,“天色真是不早了,想来您的长辈不会来了吧?”

炤宁就像是出于下意识一般转头望向窗外。

红蓠则对何盼云的举动留了心。

“是啊,可也不是坏事。有你作陪,兴许比陪伴长辈用饭更有趣。”炤宁转过头来的同时,视线瞥过红蓠,又凝眸看向半开着的房门,“那是你的丫鬟么?”

何盼云转身望向门口,并没看到人,连忙回过头来,“妾身是来给殿下请安,怎么敢带粗鄙的下人。”随即凝眸看了看炤宁面前的水杯、酒杯。杯子里的水和酒的高度相差无几,但是不见一丝波动。

她回身走至自己的座位,端起酒杯,再度敬酒。

炤宁仍是一饮而荆

何盼云的神色明显放松下来。

炤宁亦然。

两人这般你给我斟酒我回敬你的来往一番,又是几杯酒下肚了。

炤宁身形向后,意态懒散地倚着座椅靠背,语气闲散,“已到这时候了,我们也说几句心里话吧。”

“好啊。”何盼云的语气倏然没了恭敬之意,“我倒是想不出,你有什么可跟我说的。”

“想问你两个问题而已。”炤宁悠然一笑,“例如今夜你们事成,你可曾想过,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为你们的疯狂无耻而丧命?即便是我在你们眼里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何罪之有?”

何盼云轻蔑地笑了笑,“他们若是能逃离这一场灾难,那是自己反应快、有脑子,若是不能逃离,若是明知你这煞星前来还不知退避三舍,便是该死。”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炤宁的目光一点点有了寒凉之意,“那么,今日若是你也陪我死在这里,是不是也是咎由自取?”

“那是自然。”

“说说吧,因何而起?”炤宁笑道,“你总不能为了你姐姐愚蠢的念头,便会做出不惜赔上性命的事情。这尘世有感天动地的手足情分,但你们姐妹可不是那种人。”

“我便是为了她,不也是情理之中么?”何盼云扬了扬眉,“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尽早除掉,来日怕是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妖孽。”

“…”炤宁牵了牵唇,“跟我说点儿有用处的。你也说了,没带下人。我便是让你在这间房里吃尽苦头,也未尝不可。”

“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何盼云连瞧着炤宁的眼神都变得轻蔑起来,“没错,我今日大抵是不能平安无事地走出这间酒楼了。可是你呢?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么?”

“说来听听。”炤宁道,“我最厌恶长舌妇,时间也有限,你最好长话短说。”

“好毒的一张嘴。”何盼云那一抹轻蔑到了唇畔,“你余生的岁月,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不出一个时辰,你就会口不能言,腿不能走。”

“原来是这种□□啊。”炤宁微微扬眉,“用的多与少可有区别?”

“自然有。”何盼云道,“只需一点点,便能如我所言,若是多一些,你明日一早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炤宁居然歉意地笑了,“那可真糟糕。”她用下巴点了点何盼云面前的酒杯,“早知道我就问问你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所谓的一点点是多少,随着心意给你放到了酒中。不过,我不着急,等明日便能知道结果。”

“…”何盼云身形一僵,眼神惊疑不定。

“红蓠,将何侧妃拎过来吧。”炤宁不再理会她,“让她再等下去,便失礼了。”

第075章 暴怒

第075章

何盼云惶恐地站起身来,“你方才说的是真的?”

炤宁没说话。就像韩越霖说过的,经历的凶险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像野兽一样敏锐,有时候会没有道理可言的猜出敌人的手段。并且,在何盼云进门之前,她滴酒未沾,嗅觉还算灵敏。要是喝了酒,那她就只能用强硬的手段了。

“不可能!”何盼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就算江炤宁已经知道她身上带着毒药,怎能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形下往她酒杯里下药?之后,她想到了对方放下身价亲自斟酒的细节…但又怎么可能呢?江炤宁身边的丫鬟身怀绝技,可是她本人自幼体弱,如何会有那么快的手法?况且,如果想让她服毒,完全可以唤丫鬟对她动手。

她百思不得其解。

炤宁此刻正瞧着吃饱喝足的吉祥,招手唤它到跟前,摸着它的头,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实在是闲得慌?”

吉祥用脑袋蹭着她的手,之后将前爪搭在椅子上,摇着蓬松的尾巴。

“我真是闲得慌,居然陪着一个疯子唱了一出戏。”炤宁往一旁挪了挪,拍拍座椅,等吉祥跳上来,继续道,“可也是没法子。虽然都是疯子,这个还能看,等会儿来的那个简直面目可憎得叫人反胃。”

吉祥当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很乖巧地坐在她身侧,把脑袋搁在她肩头蹭了几下。

何盼云越听越心惊,已经明白自己像个小丑一般被人耍弄了一番。而这还在其次,她现在需要担心的是还能不能活到明日。

她转身要走,这才发现,另有一名紫衣丫鬟代替红蓠守在了门边。

她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同时闪过一个念头:刚才为何不直接刺死江炤宁?为何还要费一番周折,以至于走至这步田地?

她刚要腾身扑向炤宁,只觉手腕锐痛,不自觉地失力。匕首和一个小银锞子同时落地。

吉祥也在这顷刻间跳到了地上,眼神凶狠,但并不吼叫,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紫薇瞧着何盼云,抿唇冷冷一笑,“你那点儿本事,还是省省吧。”说着走了过去,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何盼云捆绑起来。

何盼云的眼神变得绝望。

紫薇把方才当做暗器的小银锞子捡起来。

吉祥见不怀好意的人没了挣扎的余地,心情立刻转好,又跳到了炤宁身侧,和她挤在宽大的椅子上。

炤宁绽放出开心的笑容,搂了搂生龙活虎的吉祥,“人长大要按年算,我们吉祥长大却是按天算。”

紫薇也随着她笑起来,“可不就是么,现在能替您修理人了。”

说笑间,红蓠将何从云带进门来。

吉祥看到何从云,立刻变得没好气,该是天生看这个人不顺眼,或者是自一开始便感觉到她对炤宁心怀歹念。有炤宁安抚着,才没发作。

何从云看到何盼云的情形,一颗心瞬间如坠冰窖,可她面上很平静,行礼后询问炤宁:“不知燕王妃这是何意?”

炤宁反问:“你看不出么?”

何从云索性询问何盼云:“二妹,这是怎么回事?”她被抓住之后,就知道事情定是失败了,但此时还不知道事态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何盼云轻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为了要给意中人报仇,试图毒杀燕王妃,未遂。”

何从云身形一震,眼神暴躁地看住妹妹。这般胆大妄为,她怎么敢?谁允许她这么做了?眼下事情败露,定是人赃俱获,要如何为她开脱?

“不,你说错了。”炤宁的话是对何盼云说的,视线却不离何从云,“事实是,何家姐妹二人意欲毒杀于我,未遂,又试图服毒自尽。”

何从云先是一阵惊惧交加,踉跄后退的同时,惊愕地看向何盼云。何盼云已不敢再与她对视,垂了眼睑。

“不…”何从云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心,这才冷静下来,“你这是污蔑…我是太子侧妃,盼云是何家千金,罪名岂是你的嘴一张一合便能定的?人证呢?”她环顾室内,“仅凭你们主仆三个的一面之词么?!”

语声未落,她听到门外有男子交谈的声音,满脸惊惶地望去。

片刻后,常洛、夏泊涛、大老爷、三老爷循序入室。

她闭了闭眼,身形晃了晃。

大老爷和三老爷早就来了,先到了筱园,见到炤宁之后,听从她的意思,暂且留在那里等候消息。常洛与夏泊涛自然是分别得了师庭逸、韩越霖的吩咐,在酒楼内照应着。

至于师庭逸、韩越霖,是最早得到消息抵达筱园的人。两个男人的意思是让炤宁即刻回王府,这边的事情有他们料理即可。

可是炤宁不同意,她说照你们的意思,只能抓到何峰的手下,他们能够指证的仅有何峰一人,而何峰绝不会拉别人下水。那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