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做出选择之前,景林命人带着他去宅院底下的密室里转了一圈儿。

高文照的感觉是在人世修罗场里走了一遍,回程是被人搀回来的——恐惧得腿软,走不动路。

景林侧转身形,斜倚着座椅,将双腿安置到桌案上,敛目思忖片刻,摆一摆手,“带下去,天明前把他送到燕王那里。”

“是。”

其实,今晚他没必要把高文照硬抢过来。他心狠手辣,燕王也绝非善类,高文照不论落到谁手里,都是这个结果。

但他就是没管住自己,也根本就没打算与燕王和和气气礼尚往来。

没错,他就是看燕王不顺眼,大方向上帮着他,小事上才不管他高不高兴。

燕王再不高兴,也是一时的。他不高兴的日子,却是漫漫余生。

炤宁喜欢的男人,他烦的不行;她厌恶的男人,他还是烦的不行。

那只妖精给他添了数不尽的麻烦、不悦。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

这一晚,太子在别院等候一位客人的到来。

过了子时,沉沉夜幕中,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静悄悄地进了别院——拉车的骏马四蹄都由软布包裹起来,是以,落地的声音很轻。

值夜的下人们一时间不明就里,看着那辆马车悄然走近,心里有点儿发毛。

马车停下来,苍老沉默的车夫取来脚凳,片刻后,有女子举止优雅轻盈地下了马车。

夏日里,那女子竟然披着纯黑的斗篷,戴着连帽,面容罩着黑纱。

胆子小的下人觉得脊背直冒凉气,莫名地联想到了幽灵、鬼魂之类的字眼。

太子闻讯,亲自迎上前去,转身带路,请这夜半的来客去了书房说话。

进到书房,女子环顾室内,见再无下人,这才除掉斗篷、面纱,现出绝美的容颜、窈窕的身形。

她穿着一身黑衣,头发绾在脑后,通身只一根银簪算作首饰。但是无妨,她的美反倒被这暗沉的颜色、利落的打扮彰显到了极处。

太子看着她,有些惊讶。这惊讶源于女子的容颜、身形与年纪不符。算年纪的话,她该是寻常人口中的半老徐娘,可她看起来至多二十七|八岁。

是人错了,还是岁月格外眷顾她?

女子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行礼,“妾身桑氏,拜见太子殿下。”

“你就是——”

“妾身就是桑娆,数年前揽翠阁的桑娆。”桑娆语声清脆,语气柔和。

太子微微挑眉,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风华绝代的美人,随即客气地一笑,转身相请,“坐下说话。”

桑娆微笑,仪态万方地落座。

这般的人物,荣国公念念不忘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太子想到她的名字,再想到太子妃的闺名,心里很不舒服。

他喝了口茶,和声道:“据我耳闻,不少人费尽心思寻找你,却是遍寻不着,如今怎么肯主动现身与我相见?”

桑娆抿唇一笑,“为了太子妃的生身父亲。”

“原来如此。”太子又问,“是为何事?”

桑娆道:“他已落至沿街乞讨的困境。前段日子,我乔装改扮,寻机见了他一面,听他说了事情原委。”

“有这等事?”太子漫应道。

桑娆忽然岔开了话题,“当初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曾经发下毒誓,回京之日,便是将他佟家踩在脚底恣意践踏之日。想来真是讽刺,我刚筹备好一切,他便落了难。竟是如何也不能亲手惩戒他。”

太子知道还有下文,并不搭腔,静静聆听。

“他对我的亏欠太多,在他偿还我之前,谁动他,谁便是我的仇人。”桑娆凝视着太子,“我不是来求你救他,是来帮你除掉燕王府。”

太子失笑。除掉燕王府,谈何容易?他都不敢夸这样的海口。况且,这女子的心思也实在是复杂矛盾到了极点,不是过来人,怕是都听不懂她的话。

“你不相信是在情理之中。”桑娆轻轻抬起手臂,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一块令牌,“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太子将信将疑地接过,看了看令牌,再看看信封上的笔迹,失声道:“南疆总督?”

“正是。”桑娆颔首,“你若垂青,他便是你的肱骨之臣。来日你尽管去信给他,验证我所言是真是假。”

太子嗯了一声。什么都可以作假,何况一封信、一面在南疆才能用得到的令牌。

桑娆问道:“太子妃那等不孝女,你为何还留着?”

太子眉心一跳,将信件、令牌随手扔在一旁,“太子妃是我的结发妻,我到何时也会保她安危。”

桑娆看住他,继而又问:“那么,燕王妃呢?”

“我想要她死,但是无法得手。”

“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何杀不了她?”

太子对上她质疑的视线,眸色深沉,“没错,我杀不了她,多少次都未能得手。但在此刻,我若是杀你,倒是轻而易举。”

桑娆并不恼,温缓一笑,“的确,弱女子也有不同,有的似劲草,有的似娇花。明白了。”

太子提醒道:“你日后若是与她打交道,好自为之。”

桑娆笑意更浓,“难道她还敢命人除掉我不成?”她语气里并没有丝毫的轻视对手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询问。

“那女子有不做的事情,却无不敢做的事情。”太子在心里苦笑。炤宁连对他和荣国公动武的疯子才会做的事情都敢做,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沉了片刻,他又道:“况且如今是否除掉她,已是无关轻重,重要的是她身后那些人。”

“她身后那些人,如今都在明面上了。”桑娆对他扬眉一笑,“而日后你我身后的人,却是她看不到的。”

“不,你错了。”太子笃定地道,“她身后还有一个人,你永远也看不到,却是帮她最多。”

“谁?”

“江式序。”太子近来经常回忆炤宁在前世说过的话。到最终,她对他说,他不是输给了她,是输给了她的父亲。

换个人听了这话,兴许会云里雾里或是不以为然,可是桑娆没有,她缓缓点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说话:“听闻殿下要随皇上去行宫避暑?”

“正是。”

“不能留在朝堂?”

“不能。”太子意味深长地一笑,“于我而言,陪伴父皇是头等大事,其余都是琐碎小事。”

“既然如此,我便知晓日后该如何行事了。”桑娆这才解释道,“我绝不会对殿下指手画脚,只是一定要清楚殿下的动向,才好有个安排。”

太子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今日初见,难免生疏。熟稔之后又是不同。”面前的女子,到底是经历了人世沧桑的人,一言一语都有她的用意,毫无急切、激进的意图,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人手。比起她桑娆,他身边的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年轻气盛、意气用事、苦果自尝。

“天色已晚,我不便久留。殿下也需得命人查证之后才能相信我。”桑娆站起身来,“我先走了,待殿下传唤时,再来拜见。”

太子没有挽留,起身相送时问道:“你住在何处?”

“揽翠阁。”

“揽翠阁?”太子目光微闪,笑了。

桑娆回以嫣然一笑,“消失的揽翠阁,就要重新开张了。殿下不妨猜一猜,我会将揽翠阁开在何处?”

太子唯一思忖,笑意到了眼底,“什刹海。”

“正是。”桑娆颔首,“燕王妃是近几年最负盛名的女子,美名邪名都让她成了寻常人眼里的奇女子。我总要会一会她。”

“也好。”太子想着,桑娆与炤宁若能坐在一起,必是机锋百出,真不知谁能占上风。不能亲眼得见,委实是件憾事。

等桑娆走后,太子心里的疑问反倒越来越多。

这女子多年来似在人间消失了一般,她去了何处?锦衣卫都没能找到她的踪迹,她的栖身之处想来不是特别显赫,便是特别隐蔽。若她所言非虚,她身后到底有哪些有分量的人可以帮他除掉燕王的势力?

要想查清这些,恐怕是谁都不能办到的。而他能否相信她,只需给南疆总督去信,探探口风便可。

自心底,他当然希望她日后能成为自己的谋士、炤宁的克星,如此,他便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形下,与燕王一较高下。

思及此,他不由竭力回忆前世的事,末了只是懊恼地蹙了蹙眉。

前世,他一直不曾听说过荣国公那些荒唐事,到落难前后,都不曾知晓有桑娆这女子的存在。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是她一直不忍心惩戒荣国公,还是躲在暗处冷幽幽地笑看着荣国公被师庭逸处死?

全无头绪,斟酌不出答案。

回东宫的时候,太子远远地看到了韩越霖的身影。

韩越霖与昭华,到底还是要结为连理。

他自从听说赐婚一事,便为此怄火。

炤宁与师庭逸、韩越霖与昭华的事情都一样,他只是改变了过程,没能改变结局。

前世的韩越霖成亲比燕王还早。他与昭华,是除了燕王夫妇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前世的昭华育有两女一子,母子四个几乎被韩越霖宠上了天。

这一世,他们是不能够了。昭华那身子骨,便是华佗在世,也不能让她恢复如常生儿育女。

也只有想到这些,他心里才能好过一点儿。前世韩越霖那张冷酷的脸,那帮助炤宁冷酷行事的手段,让他想来便是切齿的恨。他就是要他韩越霖此生不得完满,断子绝孙。

可是…想到昭华公主中毒的原由很有可能被查出来,太子不由脸色一变。

如果韩越霖和炤宁知道是他命人动的手,那么…他们余生的消遣,恐怕就是想尽法子折磨他。

那件事,绝对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但是,分明还有证据——人证。

他走向书房,写了一个字条,随后亲自将字条绑在信鸽的腿上,把鸽子放飞。

第091章 宠爱

第091章宠爱(上)

进到棠梨宫的时候,炤宁遇见了顾大夫。

有昭华公主解释的缘故,顾大夫对炤宁的恐惧消散大半,唯有满心的恭敬。

炤宁见对方态度好转不少,便笑着问道:“得空能否给我把把脉?”

顾大夫忙道:“自然,随时听候殿下传唤。”

“那好,改日我命人来接你。”炤宁颔首一笑,去见昭华公主。

师庭逸在子嗣之事上是由衷地抱着随缘的心思,她起初也是,现在却有所不同。

含情脉脉一往情深的话,她不愿意对他多说,但是,她爱他,兴许不输于任何女子对意中人的感情。

在这般的前提之下,她不可能接受与他相伴的岁月中有缺憾。想为他生个孩子,想让他成为父亲,想让孩子得到他的宠爱——正如自己得到的如山父爱。

楚王妃曾笑说,喜欢小孩子的男子不见得喜欢猫猫狗狗,但是喜欢猫猫狗狗的男子绝大多数都是打心底喜欢小孩子。末了笑着打趣道,来日我就等着看你和孩子争宠了。

当时晋王妃忙不迭笑着表示赞同。

子嗣的事,师庭逸是不会张罗的。皇后是打心底为他们好,长期张罗,可她对太医都存着一份忌惮,平日不过是敷衍了事,让他们给开个补养的方子就好。总这样下去,她要到何时才能有喜?

生孩子这件事,听说太早了不好,太晚了也不好,都有危险。她总不能一直随缘,要是拖延到二十大几再生孩子…同龄女子的儿女都十多岁快该张罗婚事了。

她要不是身体底子差,应该早就有喜脉了。她与他,很多时候简直是无度地放纵,近来这两个月,她小日子前后的十来天,简直是没完没了地痴缠。

说起来,他似乎只在那些日子里特别想,别的时候不是太忙,就是只愿意与她说说话,让她在温馨平宁的氛围中入睡。

进到棠梨宫的正殿,炤宁敛起这些思绪。

昭华公主笑着迎出来,携了炤宁的手,“四嫂,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要给我做新衣服吗?”炤宁笑问道。

“是啊。我平日里就这一件事打发时间,想给你做几身衣服。”昭华公主引着炤宁到了里间,一面量尺寸一面解释道,“前几日翻了翻黄历,今日适合量尺寸裁衣。”

炤宁喜滋滋的,“我可真是有福啊。但是你可千万别累着。”

“这种事简单,不累人的。”

随后,炤宁又自行检点起来:“我偶尔给你四哥做衣服,从来是几时想起几时动手,都没看过日子。”

昭华公主不由轻笑,“你可不就是百无禁忌的性子,这些对你不灵的。我平日也不是很讲究,但是这是第一次给你做衣服,可不就要挑个好日子。万一别人看不过眼,说出闲话就不好了。”

“嗯,还真是那么回事。”

昭华公主量好尺寸,仔细地记下,一面写着一面蹙眉道:“瞧你那把小细腰,太瘦了。四哥也真是的,娶了媳妇儿怎么也不知道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炤宁心无城府地道:“我又不是猪,哪儿是想胖就能胖起来的。”

一句话惹得昭华笑出声来,随后建议道:“不如你也请顾大夫给你把把脉,我觉着她的医术是万里挑一的好。”

“嗳,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呢,方才见了顾大夫,想到我这破身板儿,便请她得空去给我把把脉。”

“那可说定了啊,别磨蹭,明日我就命人送顾大夫到什刹海去。”炤宁临大事果决狠辣,但是平日诸事惯于磨磨蹭蹭——这些,昭华是听韩越霖说过的。

“好。”炤宁笑着点头,“听你的,日后什么都听你的。”面前的可是她日后的嫂嫂,不听嫂嫂的话听谁的?

昭华公主听了这句话,真是特别受用,随后笑道:“他总说你性子顽劣,我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你说话能让人甜到心里去。”

炤宁眉飞色舞的,“越霖哥的话你可不能信,他看人跟别人不一样,专看别人的缺点,八百年都不肯夸谁一句。”

昭华公主深有同感,会心一笑。韩越霖那个人,寻常女子到了他面前,不是被他气死就是被他噎死——没别的选择。能与他长期结缘的女子,都有着没心没肺的一面,不跟他计较。

上午,太子妃将莫晨、莫心儿唤到面前,推心置腹地说了自己的斟酌与打算,让他们结伴到炤宁那里落脚。

两人却是同时摇头。

莫晨道:“好歹到秋日再说。我不是为别的,只是习惯凡事善始善终。”

莫心儿附和道:“是啊,留我们到秋日再说。急什么呢?太子不是要随皇上去避暑么?他不在京城,固然可以吩咐下去使手段,但是我们行事也能因此不需顾忌太多。”

“可万一你们被连累…”

“不会,我命硬。”两人异口同声,说完相视一笑。

话说到这地步,太子妃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本意。谁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他们敢这么说,便证明有确保自己安然无恙的能力。

是因此,太子妃开始认真着手两个人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