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宁满意地一笑,没说什么。

走到厅堂门外的时候,又有侍卫来禀:“伍太妃宫里的太监过来了,说伍太妃有急事要找王妃商议,请王妃即刻进宫一趟。”

炤宁微微挑眉。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与桑娆有关——伍太妃是什么人啊?寻常连皇后、皇帝都不见的人,一直闭门礼佛消磨时间。今日她刚与桑娆起了罅隙,伍太妃便来了这么一出,要说只是巧合,她可不信。

师庭逸的想法与炤宁大抵相同,因而道:“你留在家里,我走一趟。”宫里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他不能让妻子冒险前去。

第094章 倒行

第094章

高文照一整日没露面,太子命人去找,结果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高家的人言辞相同,都说昨晚并没发生反常的事——这自然是不可信的,一定有知情的人,只是不敢说出。

太子不需想也知道,高文照已是凶多吉少,落到了韩越霖或景林手里。要是死了,那才是高文照的福气,亦是他的福气。

高文照知道的事情不少,放在去年燕王、炤宁回京之前,都是举足轻重,而到了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燕王、炤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猜忌的都在猜忌着。

太子最在意的,不过是昭华公主中毒之事被翻出来,而高文照只是知道有祝江那么个人而已。只要祝江消失在这尘世,那件陈年旧事就会成为永远的谜团。

独自用过晚膳,太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被高墙围成四方形的湛蓝天空,轻摇着手里的象牙骨折扇。

这样的时刻,炤宁应该是分外悠闲地坐在廊下,享受夜风的吹拂,或是享用瓜果——他记得,她自七岁之后,初夏的晚间都是这习惯。那时她特别爱吃西瓜,每个黄昏,江二夫人总是命人给她在井水里浸着一个小西瓜,待到她想吃的时候,便给她切出半个,由着她自己用小勺舀着吃。

他曾见过几次。是在课业上遇到了难题,耐不住性子,踏着夜色去请教江式序。

那时候的她,显得小小的,单纯的猫儿一般,唏哩呼噜地埋头吃瓜。江式序或是江二夫人总是宠溺地笑着坐在一旁,亲自给爱女打扇。

江家的炤宁,是真正的天之骄女,他几个皇妹的日子都没她过得舒坦。

她的生涯照寻常路走的话,一世都是一派的安稳喜乐,固然有不可避免的缺憾,但始终都有人适时地陪伴在她身边,淡化那些无可言说的殇痛。

如果,她的意中人不是燕王。

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太子。

那么,前世今生这所有的恩怨、算计都不会发生。

然而世事多奇诡、意外。今生身边一些人的苦果,是他前世记忆埋下的苦果;而有些事情,例如荣国公、桑娆等等,则是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

一步一步,炤宁有意无意间,仍是把他推到了悬崖边。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美丽可爱绝伦的小女孩,会成为他两世的梦魇。

而在此刻,他想到她小时候的样子,再想到她曾险些丧命在死士刀下,心里竟有点儿不忍。

随后,他又因为那份不忍而恼火。

那叫做妇人之仁,根本就不该有。

谁稀罕他的不忍心?若他落魄,有谁会为他不忍、唏嘘?

不会有。

储君若是有朝一日被废、落魄,便会成为当世与后世的笑柄。

他要狠下心肠,并且,要将最残酷的一面留给自己。前世苟延残喘的日子,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经历。

非生即死的处境,如此而已——近来他是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了。亦是因此,他对何事都不再急躁,凡事只要当即稍有疑虑,便放在一旁,缓一缓再做决定。

破釜沉舟之前,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心急的?

他心绪慢慢趋于平静,宛若无风吹拂的湖面。

一名侍卫上前来禀道:“燕王进宫,去了伍太妃那里。”

“哦?”太子问道,“是不是桑氏那边——”桑娆并没对他隐瞒行踪的打算,况且去的又是什刹海那样惹人侧目的地方,上午她刚到那里,东宫便已获悉。

侍卫恭声称是,将今日桑娆的种种行径一一禀明。

太子垂眸看着手里的折扇,勾唇笑了笑。桑娆前脚离开什刹海,伍太妃后脚就要见炤宁,看起来,那女人的分量的确不轻。

侍卫迟疑地道:“桑氏这般行事,未免过于招摇了些。”

太子轻轻摇了摇头,“未必。”

依他猜测,这是桑娆故意为之,她想试探炤宁、太子妃的性情是急躁亦或沉稳。

太子妃就不需说了,如今很是沉稳内敛,但是炤宁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极为复杂善变的性情,她每一刻的心绪、每一个决定,都取决于她看谁顺不顺眼。

“得了闲去传话给桑娆,此路不通。”太子吩咐道。

“是。”侍卫应道,“那么,眼下之事呢?”

“她出手太快也太重了些,全无益处。”太子语气淡漠,“埋下苦果是必然。”

但是,大抵不会有杀身之祸。

桑娆的用意就在于让燕王府看清自己的斤两。如此一来,燕王与炤宁即便被她激怒,也不会除之而后快——燕王对待居心叵测的人,正如淘气的猫对待半死不活的老鼠一样,玩儿得尽兴之后才会给予致命一击。尤其桑娆这样的人,他总要满足好奇心把人查个底掉之后,才会除掉。

只是,燕王是这样,炤宁却未必。

“不需理会。”太子唰一声收起折扇,放到身侧的茶几上。若是刚来就要让他暗中帮衬,那么也只是个绣花枕头,理她作甚?

他喝了一口茶,闲闲问道:“佟烨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有。”侍卫有点儿沮丧地回道,“一直有人明里暗里盯着他,他恐怕连信件都传不回京城。”

“可知是谁的人?”

侍卫只确定一点:“不是锦衣卫。”又解释道,“韩统领如今似是有意将锦衣卫慢慢交给夏泊涛。夏泊涛还需历练,用人还需一段时日才能游刃有余。”

这样看来,便是燕王府或景林的人了。

太子放下茶盏,“知道了,你下去吧。”

不论监视佟烨是不是景林的安排,这个人都不能留。

景林让太子极为忌惮的不是现身之后的跋扈行径,而是前世宛若一个隐形之人——他到死都不知道皇帝的心腹是这样一个人。

这说明,他的父皇一如任何帝王,对储君有着戒心,驾崩之前都不曾将手里一切尽数交给他。

皇帝手里有着那样一个神出鬼没的人,却不给他用——意味的是什么?

皇帝今生叫景林跟随炤宁游转在外,理由说起来是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保住炤宁的性命找辙罢了——皇帝要让他的爱将、宠臣的女儿活下来,要让他的小儿子钟爱的女孩活下来,更要让江家依照他的心意迟早与皇室结亲。

这事情越细想越叫他心寒,亦叫他恐惧。

他甚至讽刺地想着,皇帝的心思大抵是这样:我这把龙椅,来日由你们兄弟两个来坐,你顶着帝王的名头就好,天下大事交给庭逸便可。

他这尚武的父皇,自燕王出征之后,便开始懊悔小儿子为何不是长子了吧?

这一点,至关重要,待得离宫消夏的时候,一定要寻机试探一番。

太子又喝了一口茶,只觉得茶的味道分外清苦。

桑娆带着一干妙龄女子离开了什刹海。

俞薇没有随行,她带着随从去了附近一所宅院。宅院是她请一位友人帮忙置办的,为的不过是有生之年偶尔涉足京城的时候,可以在这里或近或远地看萧错一眼。

她与桑娆在进京途中偶然相遇,结伴而来。之所以如此,是因桑娆一行人让她莫名觉得诡异,继而好奇,末了便没拒绝桑娆有意无意地接近。

认真说起来,她与桑娆都没安好心——她纯属闲得慌找个事由解闷儿,自最初到今日,对桑娆都是满心戒备;桑娆则应该是知晓她的身份在先,想从她嘴里打探一些事,始终没能如愿罢了。

常洛做事情,从来不是完成差事便算完,惯于在事后继续留心,以防局面忽生逆转。因而,他对俞薇的动向一清二楚,及时告知了炤宁。

“随她去,不需干涉她的行踪。”炤宁是这样吩咐常洛的。

下午,她听师庭逸说了俞薇倾心萧错的事。她想,俞薇终归是出自将门,其父又是父亲和师庭逸分外认可并看重的人,品行总不会差到哪儿去,与桑娆一同来到什刹海,大抵另有原由。再者,俞薇也是早早的失了双亲的女孩,与她同病相怜,怎么也不能刁难的。

炤宁在室内坐了一阵子,觉得有些闷,随手拿起师庭逸的折扇,走出厅堂,坐在廊间的竹椅上,看着在夏日夜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树。

她开始琢磨桑娆这个人,以及今日一番近似于胡闹的行径所为何来。

桑娆起码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了,又曾在风月场合打滚很久——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意外,都该是处世极为圆滑的做派。但今日偏要反着来。

这就不对了。

炤宁又开始回忆自己以前遇到这种事的态度。一定是要压下又气又笑的情绪,静观其变,看看对方到底还会怎样。

那么桑娆呢,是不是料定她会如此?

既然如此——

“红蓠,”炤宁吩咐道,“把桑娆给我拎回来,先在柴房关两日。”

第095章 挖坑

第095章逆施

宫中。

伍太妃见到师庭逸,态度很和蔼,待到师庭逸落座之后问道:“我是有几句话要跟你的美人媳妇说,怎么,她不舒坦?”

师庭逸和声道:“没有。是我不让她来。”

这话说得倒是干脆,他都懒得找辙,直接表明了态度。伍太妃不以为忤,“自然,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关于何人、何事?”

伍太妃缓声告诉他:“事关桑娆、伍家。”

师庭逸微微扬眉,“您是说——”

伍太妃颔首,“桑娆是伍家的人。”

师庭逸没掩饰自己的惊讶,“委实想不到。”

伍太妃叹了口气,抚了抚斑白的鬓角,苦笑道:“家门不幸,论辈分,她要唤我一声姑姑。她年少时过于荒唐,未等家族将她逐出,她自己先一步逃走了。家丑不可外扬,伍家便对人说她病死了。我们得知她下落,已是数年之后,俱是气急败坏,任她自甘堕落、自生自灭。

“此次她到京城来,命人来传过话。今日又有人来,与我说了一通琐事,大抵是想让我出面做点儿什么,或者只是要通过我的嘴,让你们知道她是何许人也。

“我这些年礼佛,不是做表面功夫。在这宫里过了一辈子,到此时还看不轻重的话,不是真的白活了一辈子么?

“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别的,就是你们小夫妻和江夏王父子两个的事了,与我无关。

“原本,我亦只是想跟燕王妃说说这些,她是女子,又是经得起事的性子,我没别的心思。不过,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师庭逸站起身来,躬身施礼,“是我想多了,您可千万别生气。”

伍太妃笑呵呵地道:“这样也是应当的。燕王妃到底还是有福气的。”顿了顿,端了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便不留你了。往后这些事我一概不闻不问、听天由命,这是首次亦是最后一次掺和。”

师庭逸再次行礼,转身退出。回到家中,坐在廊下,他与炤宁说了说这件事。

炤宁难掩惊讶。

名门之女,却是多年来更名改姓、离经叛道——单只这一点而言,炤宁还是很欣赏的。

伍太妃的侄女,那就是江夏王的表妹,并且与荣国公纠缠半生,还是南疆总督的旧识——而这些只是明面上已知的,暗地里不知道还有哪些人与她有过牵扯。

“果然不可小觑。”炤宁由衷地道,随即就道,“不过,分量再重也没用,我把她关到柴房了。”

师庭逸闻言哈哈地笑起来,宠溺地揉着她的脸,“你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炤宁笑道:“我是想给她唱一出倒行逆施,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别以为她能揣度我们的心思。”

“是该如此。”

炤宁又道:“我叫红蓠带了足够的人手去的,他们素来谨慎,常洛也带人去帮了一把,不会有人知道的。”要是明打明抢人被外人知道的话,终究是不好,会影响他的名誉。

说话间,吉祥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到了师庭逸跟前,蹭了蹭他的衣服,随后极其自然地跳到炤宁的椅子上,庞大的身形把她往一旁拱了拱,给自己挤出了足够的地方。

师庭逸忍俊不禁,抬手给了它一记轻轻的凿栗。

吉祥不满地哼了一声,继而低头看看自己的地盘,慢吞吞趴下,把前爪和脑袋搁在炤宁膝上。

炤宁笑着轻抚它的头,给它打扇。

师庭逸笑着凝视她片刻,随后抬眼望着星空,舒心地吁出一口气。

这般惬意温馨的情形,叫他想到了四个字:良辰美景。

翌日上午,炤宁听说荣国公夫人林氏来到了什刹海,便没去打扰太子妃,让母女两个好生说说体己话。

红蓠带着吉祥去萧家找如意之前,说了说桑娆身边那些妙龄女子的情形:“她们在桑娆进京之前便来了,不是寻常风月场里的女子,有两个还是出身于官家。对她们而言,桑娆是她们的恩人,情分匪浅。眼下桑娆平白不见,她们自昨夜到现在都不曾惊慌失措,看起来,似乎是有应对的法子。若是这样的话,是放任自流还是防患于未然?”

“放任自流。”炤宁道。她倒是想看看,那些女子比起桑娆,手段如何。

“知道了。”红蓠笑着转身唤吉祥,“走啦,带你去串门。”

吉祥高兴得不行,蓬松的大尾巴欢实的摇着,先冲到炤宁身边拱到她怀里起腻片刻,便跑出门去。

红蓠看不明白,嘀咕道:“这是什么意思?出去玩儿之前打个招呼,还是因为又获准出门表示感谢?”

炤宁笑着转去书房,并没看书,而是反复琢磨父亲所留下来的所有记载。

她越来越觉得,父亲留给她的这笔至为庞大的财富,不单单是为了让她在身处险境时应急,还是为了让她从中悟出真正有效的看人识人之道。若是能完全领悟到这些,那么她往后不论遇到怎样的人与事,应付起来都能游刃有余。

韩越霖说,他看完之后最大的心得是隐忍——这是他最欠缺的。

她则至今还没有很深刻的领悟,因为面对着林林总总的消息的时候,总会思绪发散,不可控制地思念父亲,为之酸楚难过。至今所得,也不过是全部记在了心里,对一些人的生平了如指掌。

遐思间,白莲进门通禀:“顾指挥使来了,说有要事见您。”

“他找我能有什么要事?”炤宁一头雾水,“请他到花厅吧。”

顾鸿飞见到炤宁,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不瞒殿下,我上门求见,是为着桑娆之事。”

炤宁有点儿惊讶,之后却道:“桑娆?何许人也?我不认得。”

顾鸿飞苦笑,“有什么是殿下所不知的?”

“这话就奇怪了,我听不懂。”炤宁语气淡淡的,“要不然你给提个醒?”

顾鸿飞没法子,只得说起昨日那搜画舫,“桑娆是画舫的主人,黄昏之前被撵出了什刹海,夜间平白消失不见了。”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人。”炤宁道,“她行径不合规矩,有碍视听,我发话撵人有何不妥之处么?”

“自然没有不妥之处。”顾鸿飞道,“只是…她并无大的过错,殿下何必将事情做绝呢?”

“说来说去,你是认准了她的消失与我有关。”炤宁微笑,“不管有没有这种事,你又是何苦来?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前来求情,所图的是什么?”

顾鸿飞犹豫片刻,黯然道:“我与结发妻成亲之前,心里已有意中人。怎奈有缘无分,到底是与她离散。她这些年境遇坎坷,流落在外的时候,是桑娆出手相助,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前一段,她来到了京城,相见时与我说过这些。桑娆平白不见了人,她急得不行,去找我求救。”